藝術中國

復活的“官窯”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1-23 10:01:40 | 出版社: 山西人民出版社

樊家井地處景德鎮火車站附近,這裡原本是農村,住著近千戶人家。自打20世紀90年代倣古瓷火了以後,當地農民有人幹起了陶瓷買賣,有人將房屋租給外地來的瓷業個體戶,使這裡逐步演變為一個具有四百餘家個體作坊、專門從事古瓷倣造和交易活動的集散地。先是被當地人稱作“撫州佬”、“南昌佬”的本省瓷器販子長年來往於此,後來隨著元代、明代和清代官窯瓷的熱銷,這裡漸漸聚集了包括港臺在內的全國各地的陶商瓷販。近兩年,日本、新加坡等國家的文物商人,也在此地頻繁出沒。

記者首訪樊家井正趕上仲夏時分,儘管景德鎮與南昌、九江三地並列為長江沿線的“火爐”城市,但炎熱的酷暑絲毫也阻擋不住狂熱的瓷潮。來自世界各地的同行們,遠的坐飛機,中程的乘火車,近一些的乾脆自己開了汽車來到這裡。他們當中,有人幽默地吟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賺錢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別看這裡瓷商如潮,每天的交易額都在幾十幾百萬元,但是其中的真貨上不了幾件。記者一家家店面轉下來,除了一隻殘破的元青花小碗和一些民國時期的民用碗盤瓶罐,就沒看到一件像樣的老瓷器,能見到的都是一些品質低劣的倣品。這些店面的結構大致相似,裏房連著院子,有的就在院子裏支起煤氣爐,自己直接燒造低倣品。有的自己不燒造,從大一點的窯廠裏買來假貨“做舊”。

這做舊的功夫很深,五花八門,也分高、中、低三檔,而且根據市場需要,花樣年年更新,用一句時髦的話講就叫與時俱進。這裡的元青花做舊一般分為三個步驟:按照出土文物的胎釉狀態,出坯後,先將濕的老糠灰墊在器物的底部進窯,燒成後底足就會出現元瓷必備的“火石紅”。瓷器燒好後,再用高錳酸鉀加硝酸和松香水,按一定比例調和後刷在瓷器表面,一小時後瓷器表面的“賊光”就沒了。最後涂上一種紅泥,使泥漿滲透到開片紋裏,做出“土銹”。這樣的“假貨”,雖然能蒙過一些急於發財的“二把刀”,但稍有一些陶瓷鑒別常識的人都能一眼辨別出來。樊家井顯然不是我要尋找的高倣瓷基地,我對景德鎮官窯高倣品的第一次查訪無果而終。

兩個月後,我偶然從別人口裏得知,真正的元青花高倣品,除開由政府部門組織到外地展銷之外,一般不會拿到陶瓷市場上公開交易,而是直接由買主到窯廠訂貨。為了一探究竟,我第二次來到瓷都景德鎮,在新聞同行的幫助下先後走訪了五家窯廠,所見之物與上次我在樊家井看到的相差無幾,如果説上次看到的是低倣品,這五家窯廠燒造的頂多也只算得上中倣品,連我這個只有幾年收藏經歷的人都蒙不了。後來,當地朋友們見我大有不見真佛不下山的姿態,便四處打聽,終於打聽到在一個偏僻的山溝裏,每年都有一些外地來的大老闆現身。而且聽説那裏有一位姓李的窯主倣技了得,發了大財,他燒造出來的東西能以假亂真,其中一些倣元代青花瓷和倣清代官窯瓷已經流入國際拍賣市場。

景德鎮的同行打電話聯繫那位姓李的廠長,一直都找不著人,不是外出了就是不知道上哪兒了。打他的手機也是徒勞,似乎永遠是關機,僅一次聽見忙音,可幾分鐘後又關上了。他越是神秘兮兮的,我見他的慾望越發強烈。

等了五天,朋友終於接到“內線”電話,説李老闆今天在廠裏會客。我和朋友趕快借了一輛車跑了將近兩個小時山路,終於到達窯廠,下車後就直奔窯主辦公室,心想今天總算把你逮個現行。可誰知道等我們到達窯廠時,老闆辦公室卻人去樓空,僅見到沙發茶几上一堆還冒著煙的香煙頭。

我們坐在辦公室一直等到傍晚,仍然沒見到李老闆的影子。他的手下倒是熱情款待我們,好茶好酒、好飯好菜,並且口口聲聲稱我們是“請都請不來的新聞界朋友”。接著我又拿出最大的耐力折騰了幾天,仍沒能見到李老闆。被採訪對象耍了一個禮拜,最終連面都沒見著,這在我的從業史上還是第一次。

非常意外的是在回京的火車上,記者無意中撞上了一位“貴人”。那是一位二十幾歲的小夥子,與我對鋪坐著,機警過人。他見我手上拿著一隻鼻煙壺摩挲,便知道我是一個古玩發燒友,搭訕道:“北京來的吧,您吃藥了!這只乾隆粉彩鼻煙壺是倣品!”

“你怎麼知道我從北京來?又怎麼知道這只鼻煙壺是假的?”我問他。

“北京的藏家喜歡鼻煙壺……來,您看看我的東西!”小夥子一面説,一面從旅行箱裏掏出三隻鼻煙壺。

我接過他的鼻煙壺細細看了一遍:“兩假一真,對嗎?”

“看來是個老手,那你為什麼買新玩藝兒?”他收起自己的東西。

“送人玩兒。”我説。接下去,我們談得很投機,話題從鑒真到辨假,談到景德鎮的頂級倣古瓷高手。就在這當兒我驚喜地得知:這人竟然就是那個李老闆的親外甥,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小夥子還主動説只要能幫他在北京介紹一些買主,他便可以帶我去見李老闆。

最好笑的是當一切事情都談妥後,小夥子才不放心地問我:“您是幹什麼的?”

“和你一樣,做生意的。”我騙他説。

五天后,我用僅次於拍賣價的大價錢買下了小夥子的鼻煙壺,並且給他介紹了幾位藏友。他也兌現諾言,答應帶我去見他舅舅。去景德鎮之前,小夥子叮囑我口氣要大一點、底氣要足一點,因為他舅舅壓根兒不跟小商小販打交道。

這一次見到李老闆,幾乎沒費什麼勁兒。他聽外甥介紹我是個“大老闆”,便問我喜歡哪個朝代、什麼器型的高倣品。我告訴他主要對元青花和清代官窯瓷感興趣,他聽了微微一笑,似乎心領神會到什麼。接著,他讓人將他的得意之作一件件取到辦公室讓我看。

第一件東西拿出來就讓我大失所望。那是一隻鬼穀子紋元青花大罐,一看便知是2005年佳士得拍賣公司拍出的那只兩個多億的青花大罐的拷貝。胎土過細、底釉過白,且紋飾描痕極重,青花顏色不正,鐵銹斑是用毛筆涂點而成。看過這件東西後,我裝出生氣的模樣,起身就要出門。

“老闆請留步!”真個像電視劇中的場景一樣,李老闆起身攔住了我,“您先別急,看東西要慢慢來才能對上口味嘛!”

接著,他又讓人繼續上貨,一隻造型碩大的倣元代雲龍紋青花釉裏紅玉壺春。我心裏一動,輕輕將器物上手:造型厚重卻不顯得笨拙,雖高約半米,卻比例協調,不失靈秀之美;釉面光滑、油潤,胎釉接合處可見少許土沁。釉色蛋青,青花發色蘭翠,畫筆重合的地方,肉眼可見果凍狀的斑痕下陷。龍身飄逸,細脖子、圓眼睛,毛髮高聳,猶如騰雲駕霧。再細看畫工:用筆流暢、無拘無束,多半是一筆而就。瓷瓶上下共六層紋飾,大多點綴得當、恰到好處。上層繪的是單瓣纏枝菊和中莖留白的芭蕉葉,下端繪有間白仰蓮瓣。再觀察底部:外圓斜削一刀,中間肚臍微凸,有少許跳刀痕。胎土中粗稍白,含鐵較多,可見所謂的芝麻粒兒,露胎處呈現自然色澤的火石紅,符合元代景德鎮陶土“二元配方”的特點。一件典型的元代中晚期作品,從造型到胎、釉、色、繪畫等方面均符合元青花釉裏紅瓷器的基本特徵,近乎完美、無可挑剔!


“國寶呵!是您燒制的?”我懷疑地問道。

“您不信?”李老闆微微一笑,起身邀請我隨他一道到窯廠去轉轉,可能是要用事實説話吧。

一圈兒轉下來,我算是心服口服了。李老闆的窯廠可以算得上是個陶瓷科研單位,從陶土的配方、人工練泥、器皿成型到釉的配置、繪畫方法和原料、燒制方法等等,完全依據用出土文物所作的科學檢測數據為標準,每一道工序都精心操作、一絲不茍。為捕捉官窯的神韻,他們放棄價格低廉的煤燒、氣燒等方法,恢復柴窯燒制。每燒一窯瓷器,最少要消耗松柴4卡車,耗時22個小時。

李老闆告訴我,儘管如此精細、不惜成本,但大多數時候一柴窯坯子只能燒成一兩件瓷器,所以這種高倣品造價十分昂貴,賣出去也就便宜不了,每件元明清“官窯器”的賣價一般都不低於二十萬元。儘管如此,他們的活兒還是應接不暇,廣交會展銷的商品、國家送給外賓的禮品都要提前兩三年預訂。

“價格是貴一點,但是從我這裡出窯的東西,從器型到分量,都可以保證與樣器分毫不差,比官窯還官窯!”李老闆自豪地説。

我問李老闆:“您這裡的高倣品有沒有流入國際拍賣市場?”

李老闆沒有完全正面回答我,只是説自己從不把仿製品當真的文物賣。但是他還是透露了一樣秘密,説現在有的私窯被香港和台灣的老闆買下來,根據市場行情投入大量資金秘密仿製值錢瓷器,並規定每個窯口一年只能做幾件,而且只能給窯廠老闆發貨,不許外賣。

過後,我又向李老闆的外甥打聽此事。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那個一向有問必答的小夥子對這個問題也忌諱,拐著彎兒説:“這麼跟你講吧,像我舅舅這種窯口燒制的高倣品,100%能通過專家鑒定和儀器測定,打進一般地市縣博物館都是搶手貨,有的還被人賣給了省級博物館。即便是非常挑剔的港臺客商,也從來沒發生過退貨。不過,我舅舅他自己從來不做這種事,他賣貨給別人的時候都講得清清楚楚是高倣瓷藝品。”

“雖説這裡出去的瓷器都是倣造傳世品,不用太過做舊,但是它們的火光又是怎麼去掉的呢?並沒見到酸咬過的痕跡?”我很疑惑。這“火光”是指新燒造出來的瓷器表面一層刺眼的光亮,過去曾是倣造傳世瓷器者的一道死穴,因為對付它的唯一手段就是直接用酸泡,或者用超細的砂子去打磨。但是這樣做只要稍有常識的買家都能識破,因為酸咬過的瓷器會失去釉面的光澤,而砂紙打磨過的瓷器在放大鏡下面則可以發現很規則的平行線條。

“看來你真老土啦!現在還有誰去用酸咬、用砂紙打?”小夥子笑話我説。

“怎麼做舊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呀?好比一個再好的演員,就説唐國強飾演毛澤東吧,化粧得再好、演得再像,你能看不出他是唐國強嗎,還真的把他當作偉大領袖毛主席嗎?”我突然想起一位國家級的鑒定專家對我説過的話,便以此反駁小夥子的狂妄。

“你還別不信,這裡仿製的官窯瓷器,神仙都破不了陣!”

瞧著小夥子的自信,我隱約感覺到還有該看的地方沒看到,便激將道:“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犯法!就算你吹到天上去,也沒人相信你就是上帝!”

這一招還真奏效,小夥子果然給激得嗷嗷叫:“你還不信?看來我非得讓你去見識見識!”

“還見識見識,見識你吹牛就夠了!”

這一下小夥子坐不住了:“你等著!”蹬、蹬、蹬跑進隔壁他舅舅的辦公室。

隔著玻璃我看見小夥子跟他舅舅磨了半天牙,估計是他舅舅不同意我去他們的核心機密車間參觀。好一陣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當舅舅的讓步了。小夥子又蹬、蹬、蹬跑回來,怒氣未消地説:“走吧,我硬是要叫你心服口服!”

這次參觀可謂是讓我大開眼界,出於信用原因,我不方便詳細披露這個現代“官窯”的核心機密,但在這裡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一些熱衷於元明清三朝景德鎮官窯瓷器收藏的朋友們,趕緊歇菜,別指望撿這種漏,這三朝官窯瓷器就算是出現在正規拍賣場上,也要三思而行,因為目前的鑒定手段,無論是專家的“眼學”,還是儀器的科學測試,都無法攻克這裡的城池。道理很簡單,高端電腦軟體 + 精密物理化學儀器 + 無痕跡做舊設備,目前你用什麼招數能夠與之抗衡?

在李老闆的窯廠,我還目睹了一場交易:一位台灣來的古玩商拿來一隻清代雍正綠地堆花鳥紋六角瓶,以每只28萬元人民幣的買價要求李老闆給倣造10隻。那以後我注意到,同類拍品果然連續兩年出現在國際拍賣會上,並且都以高價成交。

完成此次採訪後,記者才恍然大悟:為什麼近年來凡是到景德鎮此類窯廠認真考察過的人,包括一些德高望重的國寶級專家,大多從此三緘其口,再也不輕易給人“長眼”講法了。

從農民工藝大師高水旺復活的北魏陶俑遭兩家頂級博物館哄搶、老農鐵拐李複製的商代青銅鼎險些讓走私者人頭掉地,到歐陽世彬教授仿製的元青花以假亂真,還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李老闆”利用高科技手段創造性地重新燃起元明清“官窯”的薪火,短短的十幾年,一些本屬於一般商業行為的舉動,卻因為它偽造的歷史含金量而攪亂了乾坤,躁動了近十分之一的中國人。可悲的是這些被鼓動的人群當中,真正有志於收藏者鳳毛麟角。市場上似乎沒有了絕對的買家與賣家,只有上家與下家,毫無理智地進行著贗品接力賽。更為嚴重的是:在這些失德的交易過程中,包括故宮和國家博物館在內的許多文物單位,竟也城門失守,被一些贗品攻入其中,濫竽充數,使得我們上下八千年的歷史寶庫因此而失去原有的可讀性與感召力,祖先留給我們的歷史陳釀嚴重地面臨著拜金主義的惡性稀釋。

面對如此凶險的收藏環境,一些熱愛祖國文物並有志於代國藏寶的仁人志士不禁心生疑慮:我們還能夠相信誰?還可以相信什麼東西?

下一頁一個獻寶者的遭遇上一頁假作真時
列印文章    收 藏    歡迎訪問藝術中國論壇 >>
發表評論
用戶名 密碼

 

《誰在收藏中國:揭古玩市場黑幕》
· “鬼市”·“淘客”
· “撿漏兒”·“打眼”
· “成化寶貝”
· 從毒販到首都公民
· 探班賊窩
· 夜盜漢墓
· 宿 命
· 沉船奪寶
· 國倉碩鼠
· “內鬼”落網
· 死而復活
· “盜亦有道”
· 假作真時
· 復活的“官窯”
· 一個獻寶者的遭遇
· 拍賣!拍賣!!
· 假畫尋蹤
· 試水拍場,槌下有“陰”
· 中國藏寶圖
·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 一個“青銅王國”的興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