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徐悲鴻與劉海粟《申報》論戰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1-19 11:06:40 | 出版社: 同心出版社

  1932年10月15日,“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在上海北京路、貴州路口湖社開幕。此次展覽共展出他在歐遊期間所作的油畫109幅,盧浮宮臨畫8幅,回國後新作油畫26幅,歐遊前所作油畫46幅,歷年所作中國畫36幅,一共222幅。這次畫展盛況空前,展覽會來者甚眾,上海各大報紙均做了報道,《新晚報》為此專門做了特刊,刊登了劉海粟照片以及代表作若干幅,同時刊登的還有上海市長吳鐵城作的《序》、陳公博的《展覽會序》、蔡元培的《海粟先生歐遊新作》等諸多名流的文章。

  《藝術旬刊》、《上海畫報》、《新時代》月刊等都相繼刊登了評論劉海粟畫展的文章。對於劉海粟而言,這或許是繼歐洲名聲大震後的又一個重要豐收。一切看起來都很圓滿,如果不是徐悲鴻隨後發表在《申報》上的那篇啟事。

  論戰的起因是曾今可發表在《新時代》月刊上的那篇文章。在《新時代》第三卷第三期發表的《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序》中,曾今可説:“國內名畫家徐悲鴻、林風眠……都是他的學生。”這句話惹怒了徐悲鴻。

  徐悲鴻應該還記得第一次來上海,滿懷希望奔至上海圖畫美術院,卻發現裏面空洞無物後大失所望的情景,於是,他在看到曾今可的文章後毫不客氣地立即撰文,于1932年11月3日(陰曆十月初六日)在《申報》刊登《徐悲鴻啟事》:

  民國初年,有甬人烏某,在滬愛爾近路(後遷橫浜路),設一圖畫美術院者,與其同學楊某等,俱周湘之徒也。該院既無解剖、透視、美術史等要科,並半身石膏模型一具都無;惟賴北京路舊書中插圖為范,蓋一純粹之野雞學校也。時吾年未二十,來自田間,誠愨之愚,惑于廣告,茫然不知其詳;既而,鄙畫亦成該院函授稿本。數月他去,乃學于震旦,始習素描。後遊日本及留學歐洲。今有曾某者,為一文載某雜誌,指吾為劉某之徒,不識劉某亦此野雞學校中人否,鄙人於此野雞學校固不認一切人為師也。鄙人在歐八年,雖無榮譽,卻未嘗試持一與美術學校校長照片視為無上榮寵。此類照片吾有甚多,只作紀念,不作他用。博物院畫,人皆有之,吾亦有之;既不奉贈,亦不央求。偉大牛皮,通人齒冷,以此為藝,其藝可知。昔玄奘入印,詢求正教。今流氓西渡,惟學吹牛,學術前途,有何希望;師道應尊,但不存于野雞學校。因其目的在營業欺詐,為學術界蟊賊敗類,無恥之尤也。曾某意在侮辱,故不容緘默。惟海上鬼蜮,難以究詰,恕不再登。伏祈公鑒。

  劉海粟看到啟事後大怒,立即反擊,僅僅相隔一天,即11月5日,在《申報》上刊登《劉海粟啟事》曰:

  第三卷三期《新時代》雜誌曾今可先生刊有批評拙作畫展一文。曾先生亦非素識,文中所言,純出衷心,固不失文藝批評家之風度,不謂引起徐某嫉視,不惜謾罵,指圖畫美術院為野雞學校。實則圖畫美術院即美專前身,彼時鄙人年未弱冠,苦心經營。即以徐某所指石膏模型一具都無而言,須知在中國之創用“石膏模型”及“人體模特兒”者,即為圖畫美術院經幾次苦鬥,為國人所共知,此非“藝術紳士”如徐某所能抹殺。且美專二十一年來生徒遍海內外,影響所及,已成時代思潮,亦非一二人所能以愛惡生死之。鄙人身許藝學,本良知良能,獨行其是,讒言譭謗,受之有素,無所顧惜。徐某嘗為文斥近世藝壇宗師塞尚、馬蒂斯為“流氓”,其思想如此,早為識者所鄙。今影射鄙人為“流氓”,殊不足奇。今後鄙人又多一“藝術流氓”之頭銜矣。惟彼日以“藝術紳士”自期,故其藝淪為“官學派”而不能自拔。法國畫院之尊嚴,稍具常識者皆知之,奉贈既所不受,央求亦不可得,嫉視何為?真理如經天日月,亙萬古而長明。容有晦冥,亦一時之暫耳。鄙人無所畏焉。


  在《劉海粟啟事》的旁邊,還刊登了一段簡短的曾今可的《啟事》。看來,這位一心想以“詞的解放”出名的文人並不想扯進畫壇的爭端中,刊登啟事明顯有全身撤退的意思。

  《曾今可啟事》內容如下:

  昨閱《申報》徐悲鴻先生啟事,以《新時代》月刊三卷三期拙稿《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序》一文為“意在侮辱”,查今可認識徐悲鴻先生在認識劉海粟先生之前,彼此都是朋友,固無所厚薄。拙文中亦並無侮辱徐先生之處。

  此啟。

  或許是《申報》的編輯認為只放劉海粟和曾今可的啟事不夠熱鬧,便又把前天(11月3日)徐悲鴻刊登的啟事拉到《劉海粟啟事》的旁邊,又刊登了一次。

  這下,畫壇激起千層浪。彼時,徐悲鴻與劉海粟都是國內著名畫家,一個是歐洲遊學八載學成歸國,先後任教于南國社、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後被聘為北平大學藝術學院院長,一個是敢於衝破封建傳統,向軍閥開戰的藝術鬥士,剛剛戴上了西方學者頒發的“藝術大師”的帽子,兩個人之間肯定有一場惡戰。

  果不其然,4天后,徐悲鴻繼續在申報刊登文章,説話更不客氣:“偉大哉牛皮!急不忘皮,唸唸在茲。但乞靈于皮,曷若乞靈于學!學而可致,何必甘心認為流氓。筆墨之爭,汝仍不及(除非撒謊)。”又不屑地向劉海粟説:“繪畫之事,容有可為。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誣汝!”

  徐悲鴻看似文弱書生,但是罵起嘴仗來,卻毫不含糊,11月9日《申報》刊登的《徐悲鴻啟事》全文如下:

  海粟啟事謂不佞“法國院體……”,此又用其所長厚誣他人之故智也。人體研究務極精確,西洋古今老牌大師未有不然者也。不佞主張寫實主義,不自今日,不止一年。試徵吾向所標榜之中外人物與已所發表之數百幅稿與畫,有自背其旨者否?惟知恥者,雖不剽竊他人一筆,不敢貿然自誇創造。今乃指為院體,其彰明之誣如此。范人模型之始見於中國,在北京在上海抑在廣東,考證者當知其詳。特此物之用,用在取作師資,其名之所由立也。今立范而無取是投機也。文藝之興,須見真美,醜惡之增適形衰落。“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偉大哉牛皮!急不忘皮,唸唸在茲。但乞靈于皮,曷若乞靈于學!學而可致,何必甘心認為流氓。筆墨之爭,汝仍不及(除非撒謊),繪畫之事,容有可為。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誣汝!(乞閱報諸公恕我放肆,罪過!罪過!)

  劉海粟看到後更為生氣,待要拿起筆來反擊,又停下了。劉海粟在報紙上打嘴仗的功夫大家在此之前已經領略過,在裸體模特兒風波事件中,在《申報》上將上海一幫衛道士以及軍閥孫傳芳罵得落花流水,這一次竟然能夠忍住不再回罵,實在是難得。

  據劉海粟回憶説,在看到徐悲鴻的第二個啟事後,想要提筆再戰,寫到一半的時候,收到了蔡元培和梁宗岱的信。蔡元培在信中勸劉海粟,説劉海粟的名氣比徐悲鴻的大,如果再要筆戰豈不是幫他人提高知名度?不要把精力白白浪費在爭閒氣上。但這封信自始至終都未見到,也讓後人對蔡元培是否寫過這封信有所質疑。梁宗岱在洋洋長信中系統評論了他的作品,認為劉海粟的藝術已經到了成熟時期,説他的畫“已由摸索的前進而為堅定的,由依憑的如其不是模倣的進而為創造的”。據説劉海粟看了這兩封信,把寫了一半的反擊檄文揉碎了,扔進廢紙簍中。


  挑起這場論戰的曾今可,認為一個啟事不足以撇清他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為表白他對劉海粟與徐悲鴻一視同仁,又撰《從藝術説到劉海粟與徐悲鴻》一文,刊登在1933年1月1日《新時代》月刊上。他在文章裏説:

  兩個月以前,劉海粟先生要我替他的歐遊作品展覽會寫一篇序文,我就隨便寫了一點寄去。那時因為我有事急於要到揚州去,那篇文字的確是很隨便地寫成的。等我從揚州回到上海,劉先生的展覽會已經開幕了。我的那篇隨便寫成的序文也隨著許多達官名流的題序在《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特刊》上發現了。承劉先生將我那篇拙文抄了一份寄回來,要我在《新時代》月刊上發表,故該文又見之於《新時代》月刊第三卷第三期。萬不料一篇這樣隨便寫成的文章,後來竟惹起了徐悲鴻和劉海粟先生的一陣筆戰。

  我認識徐悲鴻先生約有兩年。在我沒有認識他以前,我曾從《良友》雜誌上讀過他的一篇自敘體——《悲鴻自述》。那時我便對他有了一種敬仰,大概只要是讀過徐先生的自傳或知道他是如何從艱難困苦的環境裏掙扎,奮鬥,且如何刻苦,用功以造成他的藝術的,都會敬仰他的吧?徐先生的畫我看到的很少,但我看到他為邵詢美詩人所畫的像,那時我便除了敬仰他的為人並且敬仰他的作品了。自然,我也在別處看過徐先生的畫,不過我是不懂畫的,我一向是對別人這樣説。即在劉海粟先生展覽會序文中我也這樣説到。徐先生的作品已出版者甚多,有《描集》四冊,《普呂動畫集》一冊,《初論傑作》一冊,新出《悲鴻畫集》二冊。又《新城習作集》、《美的西湖》、《齊白石畫集》等都有徐先生的序文,可以看出他的藝術思想。徐先生的畫到了某種程度的成功,我説不出。瞎説是不應的。他的基本功夫做的很深,這是一位大藝術家告訴我的,我相信。

  曾今可在本文中也很巧妙地告訴徐悲鴻以及廣大讀者,他為劉海粟寫序言是隨便的和被動的。

  被當時新聞界稱之為“新聞奇才”的記者、政論家卜少夫也關注到了徐劉二人的筆戰,趕緊修書一封向當事人之一的徐悲鴻詢問事情的原委,11月15日,徐悲鴻回信一封。在給卜少夫的回信中,徐悲鴻這樣寫道:

  少夫先生大鑒:

  承詢與劉某紛爭事,已見弟兩次啟事,內容不難明晰,彼既無辯,即算終了。惟欲為足下聲明者,乃各報多喜言“文人相輕……”等字,弟生平待人以敬,不敢輕人。當代作家弟向不加評騭。只有揄揚人之長,不道人之短,足下當能憶之。足下素知,特人欲侮辱我時,始奮力抵抗,加以迎頭痛擊。輕人乃他人之常態,而非弟之故態。必不護己,自知罪過,而不能求諒於人人,因他人不知我也。北京文人薈萃,弟友固多,劉友也多,也有雙方均有深交者,議論必極紛紜。要知,破口罵人縱是勝人,究屬缺德!惜乎此時,無抵抗主義為世所詬病。弟此舉未能免俗,否則任人誣衊,固也無妨也。前附記周湘君書,聊明真象,明日黃花,已弗足道,不必再為文宣揚,因當事每人平均在,倘罵劉不實,則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之古訓。罵弟不實,則地遠也莫從更正也。

  敬頌

  撰安

  悲鴻頓首

  十一月十五日

  在信的結尾處,徐悲鴻認為有必要再澄清一下,於是又給北京新聞界的朋友一封信,信的全文內容如下:


  在平諸友統祈致候:

  弟之否認事似可笑,但弟之身份,當時不易定也。彼誠未請弟為該院之師,但鄙畫為該校範本。該院當日當局謂某人在此,馬馬呼呼;而劉某求曾某吹(曾書尚在弟篋),彼時便欲列弟為其徒,豈非無恥?彼時未敢,(因民四、五弟在審美書館便有多種出版物。彼時劉某尚在乞靈于北京路舊書中畫片。十五六年來彼之進步果何在?)近因上海市政府為彼利用,乃夜郎自大,固有此糾紛。閱其本師周湘書,可以明瞭一切。(周近與弟書備極推重)

  徐悲鴻給卜少夫和北平友人的信一起發表在天津的《庸報》上。這是徐悲鴻在徐劉論戰中最後公開發表的文字。

  劉海粟則一直保持沉默。

  表面上看,徐劉二人的爭端偃旗息鼓,兩個人繼續在各自不同的藝術之路上探索。但論戰潛伏的暗流,則伴隨著他們此後的生活,兩人之間恩怨日久綿長,甚至波及到徐劉二人之後的門派與後人,可謂回音渺遠,影響頗廣。

  徐悲鴻在首次《申報》啟事説:“鄙人在歐八年,雖無榮譽,卻未嘗試持一與美術學校校長照片視為無上榮寵。此類照片吾有甚多,只作紀念,不作他用。”是指劉海粟回國後,常常拿著他在遊學歐洲時與巴黎美術學院院長阿爾貝?貝納爾的合影照片,到處炫耀這件事情,在徐悲鴻看來,劉海粟喜好炫耀,好吹牛皮,並無真才實學。在第二次刊登在《申報》啟事中,徐悲鴻更是直下戰書:“繪畫之事,容有可為。先洗俗骨,除驕氣,親有道,用苦功,待汝十年,我不誣汝!”

  劉海粟在反擊徐悲鴻時指出:“徐某嘗為文斥近世藝壇宗師塞尚、馬蒂斯為‘流氓’,其思想如此,早為識者所鄙。今影射鄙人為‘流氓’,殊不足奇。今後鄙人又多一‘藝術流氓’之頭銜矣。”這是指三年前徐悲鴻與徐志摩關於第一次美展之時關於“惑”的爭論,在致徐志摩的公開信中,徐悲鴻曾經稱塞尚、馬蒂斯的作品“無恥”一事。劉海粟認為,徐悲鴻對他的成見,始於兩人的藝術見解不同。劉海粟在《申報》啟事中,也批評了徐悲鴻的寫實主義,認為徐悲鴻陷入了“官學派”的窠臼,劉海粟毫不客氣地寫道:“惟彼日以‘藝術紳士’自期,故其藝淪為‘官學派’而不能自拔。法國畫院之尊嚴,稍具常識者皆知之,奉贈既所不受,央求亦不可得。”

  兩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此時,劉海粟歐遊回國,“劉海粟歐遊作品展覽會”隆重開幕,上海市市長吳鐵城、教育界名流蔡元培等均寫序祝賀,市長吳鐵城稱劉海粟為“當代畫宗、吾國新藝術之領袖”,如此高的評價不禁讓劉海粟飄飄然。而徐悲鴻也正聲名日隆,當時擔任南京國立中央大學教授,完成了著名的油畫創作《我後》、《田橫五百士》,國畫《九方皋》等諸多寓意深遠、氣勢宏大的創作,在當時國內畫壇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當時的徐悲鴻與劉海粟在名聲與影響力方面都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在論戰中,徐悲鴻可以説略佔上風。他在給北京新聞界朋友的信中説:“弟之否認事似可笑,但弟之身份,當時不易定也。彼誠未請弟為該院之師,但鄙畫為該校範本。該院當時當局謂某人在此,馬馬呼呼;而劉某求曾某吹(曾書尚在弟篋),彼時便欲列弟為其徒,豈非無恥?”意思很明白,若是説自己曾經在上海美專待過,馬馬虎虎似乎也能説過去,但是若是劉海粟吹噓他是自己的老師,那就太無恥了。這也是在論戰之時讓徐悲鴻最為惱火的地方。

  雖然看似劉海粟在與徐悲鴻的論戰中略輸一籌,但這並不影響劉海粟的心情。歐遊畫展在上海結束後,劉海粟一路北行,相繼在無錫、南京展出,一路獲得讚譽無數。繼第一次歐遊畫展結束後,劉海粟即開始籌備第二次赴歐洲的柏林畫展。幾乎是在同時,徐悲鴻也在準備赴歐舉辦畫展一事。

  《申報》論戰甫一結束,徐悲鴻與劉海粟似乎就在各自的藝術領域中展開了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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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徐悲鴻與劉海粟半世紀爭鬥疑雲:世紀恩怨》
· 緣起
· 引子
· 徐悲鴻和劉海粟
· 迥然不同的童年經歷
· 落入包辦婚姻的窠臼
· 徐悲鴻是不是劉海粟的學生?
· 劉海粟揚名“模特兒風波”
· 徐悲鴻歐洲遊學8年
· “天狗會”與“天馬會”
· 徐悲鴻歐遊歸國
· 劉海粟出國遊學
· 大師初長成
· 徐悲鴻與劉海粟《申報》論戰
· 暗戰于中國近代美展
· 《畫魂》中的潘玉良與真實的潘玉良差距有多大?
· 徐悲鴻是“美盲”嗎?
· 劉海粟與傅雷交惡始末
· 江青給劉海粟做過模特兒嗎?
· 劉海粟“騙姦”師母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