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加索非常擅長利用宣傳來創建個人威望和光環,這讓我尤為驚訝。畢加索曾説:“一幅畫就靠人來看,而大家看得只是這幅畫的傳奇。”我得承認自己喜歡他身上的種種矛盾:那個滿心裏都是鄉下迷信的畢加索,那個一擲千金過著波希米亞式浪子生活的畢加索,那個我行我素卻又以共産黨自居的畢加索。 畢加索不僅於此,遠比這些還要深邃。畢加索畢生都在與我們時代最為深刻的戰爭為敵,最終未捷身死。我意識到這一點,也就讓本書的寫作展開了新的一頁。我忽然發現,畢加索的一生並不僅僅是作為一個才華絕世的藝術家,也不僅僅是一個非凡的男人那麼簡單,事實上,畢加索是我們這整個20世紀的寫照。畢加索的一生映照、反映、濃縮了我們的這個世紀,連同他畫筆下以及生活中的痛苦磨難,畢加索已經成為了我們這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的文化英雄和傳奇化身。 作為我們這個時代渴望超越人類性慾局限的先鋒和遊吟詩人,畢加索盡情釋放性慾的同時又把女人詆毀成不知饜足的魔鬼。作為我們這個時代代言人的另一面,畢加索對上帝和神靈也持矛盾態度。他會把宗教推出門外,卻又從窗子裏看著它回來。他鼓吹無神論的同時又以“受難的基督”自居,並且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中把自己畫成“受難的基督”的樣子。他親眼目睹了這個世紀的種種黑暗和喪失人性的事件,這是一個被意識形態籠罩的世紀。畢加索在有生之年以狂熱的姿態于1944年加入了法國共産黨。在他的作品中,他的才華觸及到了人類邪惡以及時代邪惡的深度。就像另一位對時代不滿的代言人弗洛伊德一樣,畢加索深刻而精確地看見了散落在文明華蓋下面飽受折磨的性慾、暴力和痛苦。 畢加索的悲劇就是,在藝術中崇尚毀滅的同時,在生活中也進行無情的毀滅。畢加索恐懼死亡,相信世間本惡,他拿藝術當武器,把一腔怒火和仇恨都發泄在旁人以及油畫上面。畢加索説:“一幅好油畫,就得有個鋒利的刃。”一段好姻緣也是如此。 惟一能夠僥倖逃脫這利刃,並且還能延續自己的藝術生涯與人生的人,就是弗朗索瓦絲·吉洛。我一開始寫作這本書,就要求採訪弗朗索瓦絲。她答覆我説,並不想再回憶起與畢加索的那一段生活,於是她拒絕了我的採訪。兩年以後,弗朗索瓦絲和丈夫瓊納斯·索爾克博士(Dr. Jonas Salk)一起來我洛杉磯的家裏共度週末。這個週末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發現之旅。弗朗索瓦絲忽然答應服從“內心的召喚”,給我透露了很多當年的事情和想法,這些都是她當年自己的書中沒有提到的。當年弗朗索瓦絲自己寫畢加索的那本書出版時,畢加索還在世,並且她當時覺得孩子們太小,不便透露過多的真相。第二年,我與弗朗索瓦絲在洛杉磯、拉卓拉、紐約和巴黎又暢談過許多個日夜。弗朗索瓦絲不僅毫無隔閡地給我再現了當年她與畢加索當年的生活,而且還給我看了相關的信件、法院卷宗和照片,這些資料都極大地豐富了我的見識和理解。弗朗索瓦絲讓我不要把畢加索給寫死了,不要寫象徵和傳奇意義上的畢加索。她讓我直接去審視那個作為男人和藝術家的畢加索:“你可不能站在方丈之外給畢加索寫傳,雅瑞安娜,你得把畢加索寫得活靈活現。” 在畢加索的生活中有些關鍵人物與他關係密切,畢加索和特蕾絲的女兒瑪雅·畢加索就是其中之一。在伏爾泰站的一所公寓裏,瑪雅指著剛剛走進客廳的一雙兒女説:“這是畢加索家族中我最重視的兩個人。”畢加索從來就不願意見他的孫兒孫女輩。我看著這個場景,不禁感慨萬千,畢加索竟然把自己關在這樣一個年輕活躍的生活圈子之外,寧願晚年過著孤寂而絕望的生活。 在離畢加索逝世之地不遠的穆更,畢加索生前的女僕、管家和心腹伊內絲就住在這裡,她在超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裏一直服侍著畢加索。之前不管是寫信也好,還是打電話也好,伊內絲都沒有給我回音。後來我親自到了她家門口,伊內絲才最終答應給我講講那個每年生日給她畫像、讓她死心塌地的畢加索。聽伊內絲沉浸在回憶中講述著與畢加索的生活,我倆都深深的傷感不已。最後一次見面時,那天晚上伊內絲一直送我到車旁,然後把自己披著的手織披肩披在了我的肩頭,她説:“這個時節正是冷的時候,你得披著它抵禦夜寒。我自己倒還無所謂。”就從這一舉動中,我體驗到了她對畢加索的拳拳之心,也理解了畢加索曾經説“我這輩子都欠她”的含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