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2月,麥克斯·雅各布在聖貝諾伊遭到逮捕,並被遣送到德蘭西羈押營(Drancy),並將從羈押營轉机站再轉送到波蘭的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或是德國的達考集中營(Dachau)。此時麥克斯正在遣送途中,他給科克托寫了一封信:“親愛的讓,我現在在火車上躲著身邊冷酷無情的憲兵給你寫信。我們很快就要抵達德蘭西羈押營了。我就説這麼多了。當年我妹妹被抓走時,薩沙(Sacha)聽説之後説:‘要是抓走的是他,我就會去想想辦法!’現在輪到我了。擁抱你,麥克斯。”最讓他心急如焚的是信件管制。麥克斯從德蘭西向巴黎的朋友們發出了最後一個哀求:“薩勒蒙、畢加索、莫裏康(Moricand),你們得替我想想辦法。” 此時,畢加索和弗朗索瓦絲猶豫再三,還是旅行去度假了。 朋友們紛紛動用各種關係、想盡一切辦法去營救麥克斯。科克托提筆寫了一封令人動容的請願書,大意是説法國青年是如何景仰麥克斯,麥克斯獨創的語言在法國文壇如何舉足輕重,麥克斯是如何看破紅塵又遺世獨立。最後還特意附上一句:“麥克斯已經皈依天主教20年了。”這封呼籲函上呈到羅斯(Von Rose)手中,羅斯時任德國使館參贊,專門負責赦免和緩刑的事務。羅斯恰好也喜歡詩歌,並且很欣賞麥克斯的詩作。這份簽名請願書的落款中竟然沒有畢加索的簽名,真叫人大跌眼鏡。畢加索對從前的至交老友竟然袖手旁觀,他的漠然態度實在令人震撼。當麥克斯的文學經紀人皮埃爾·科勒(Pierre Colle)奔赴奧古斯丁大街,乞求畢加索利用自己在德國人那裏的威望來搭救麥克斯時,畢加索斷然拒絕了,並給出託辭來掩飾自己的冷漠:“根本就不值得這麼大動干戈。麥克斯是個小機靈鬼。他根本不需要我們幫忙,自己就能越獄。” 3月6日,羅斯從蓋世太保那裏拿到了一紙釋放令,麥克斯的朋友們立即拿著釋放令開車奔赴德蘭西羈押營。他們被告知麥克斯已經死了。麥克斯就在前一天死於肺炎,而之前監獄的惡劣條件、羈押營的濕冷環境早就把他折磨得羸弱不堪了。這個“小機靈鬼”死在獄中,亡魂終於能逃脫牢獄之災了。是不是德國人簽發釋放令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死了?還是這一紙釋放令剛好遲了一步呢?若是畢加索參與了營救是不是就能保住麥克斯的一條命呢? 在淪陷期間,不管畢加索惹了什麼麻煩,他總能找到人出面替他擺平。不論是他在黑市餐廳吃飯遭到搜查,還是違禁用銅鑄雕像,或是走私外匯被捉,最後總會太平無事的。要是內務部安德烈·路易·杜布瓦(André-Louis Dubois)幫不上忙的事情,畢加索會去找德國大使奧托·阿貝茨。要是連德國大使都幫不上忙的事情,杜布瓦就會幫忙去找到阿諾·佈雷克(Arno Breker)這樣的高層,佈雷克是希特勒本人極其欣賞的雕塑家。然後佈雷克直接找到希萊姆(Heinrich Himmler)的下屬納粹黨衛軍的繆勒將軍(SS General Müller)。有次畢加索惹了個大亂子,佈雷克警告繆勒將軍説:“要是你敢動一動畢加索,全世界鋪天蓋地的輿論會抗議得讓你兩眼發暈。”佈雷克還説,要是繆勒將軍不肯簽署對畢加索的特赦令,他將直接到元首(Führer)那裏去告狀。繆勒將軍知道元首曾經下令把巴黎廣場的雕像熔化了。好讓阿諾·佈雷克拿來作雕塑,因此最好還是識相一點給畢加索簽張特赦令。佈雷克在回憶錄中寫下了希特勒的想法:“在政治運動中,藝術家都像帕西發爾(Parsifal)一樣是無辜的。” 傳説中的畢加索就有這麼厲害。可是畢加索卻沒有想法子去搭救老朋友的性命,姑且不去説能不能營救成功,至少他背叛了友情,他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後來3月份的時候,朋友們在聖羅什教堂給麥克斯開了一個追思會。畢加索也去了——不過並不算是真正到場了。他不敢進教堂,怕被人把他跟納粹的犯人牽連上什麼瓜葛,萬一清算起來可能會要了他的老命。畢加索在教堂前面匆匆打了個照面,簡直就像個路人,根本就不像是來參加追思會的。
弗朗索瓦絲現在已經知道畢加索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了。有一次她問畢加索為什麼還留在巴黎,而不逃到美國去。畢加索説:“留在這裡倒並不是顯擺勇氣,這只是我向來的德性罷了。我留在巴黎只是因為我更喜歡呆在這裡。”畢加索的“德性”被吹捧成了英雄之舉,成了積極抵抗的方式,尤其是他的很多朋友都加入了抵抗運動時,大家的想法更是確鑿不移了。3月19日,米歇爾·雷裏斯及露易絲·雷裏斯夫婦聚集了一些朋友到家裏來研讀畢加索寫的劇本《抓住慾望的尾巴》。參與分角色扮演的客串演員有保羅·薩特 (Jean-Paul Sartre)、西蒙娜·波伏瓦 (Simone de Beauvoir)、喬治·于涅(George Hugnet)、讓·奧比耶(Jean Aubier)、雷蒙·格諾 (Raymond Queneau)以及朵拉·瑪爾。導演是阿爾貝·加繆 (Albert Camus)。一席觀眾中有布拉克、艾呂雅、雷維蒂、讓·雨果及瓦倫汀娜·雨果夫婦和希諾爾·安可裏納及希諾爾娜·安可裏納夫婦(Se?or and Se?ora Anchorena)。安可裏納夫婦是來自阿根廷的富商,他們來找畢加索給家裏的大門上畫畫,不過他們只能空跑一趟了。[圖111] [圖062] 4年之後,薩特在《什麼是文學》(What Is Literature?)一文中,採用了哲學表達來強調《抓住慾望的尾巴》一劇的主題。畢加索之前用繪圖來表達過的意思,此番又被薩特以文字的形式説了出來:“我們一直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慎重對待邪惡題材。生活在這個天天提心吊膽的時代裏既不是我們的不幸,也不是我們的幸運。夏多勃里昂先烈事件(Chateaubriand)、奧蘭多村民集體屠殺事件(Oradour)、索賽街事件(Rue des Saussaies)、達考集中營、奧斯威辛集中營,這些都告訴我們邪惡並不只是表面看到的而已,光是知道緣由還不足以驅除邪惡。邪惡不光是善良的反義詞而已,正如‘糊塗的想法’並不是‘清晰的想法’的反義詞。邪惡既不是感情也不是恐懼,因為感情可以治療,而恐懼可以戰勝。一步走錯可以原諒,一時無知可以開導,可是邪惡絕不會改邪歸正成理想而美好的人性… …因此我們可以做出一個振聾發聵的決斷:邪惡是無可救贖的。”就好像“大腳丫”在第五幕開場白中所説的:“漆黑裹住了太陽的光輝。”畢加索不光是在作品中強調“邪惡無可救贖”,而且還親身演繹了這個結論。比方説在麥克斯的這件事中,本來明明可以避免悲劇發生的,畢加索卻表現出了他的“德性”。 6月份,盟軍登陸諾曼底。一線陽光衝破了黑暗,看來每天上演的邪惡並不捂得嚴實。8月,盟軍抵達了巴黎。成千上萬的巴黎市民也奮起與盟軍並肩作戰。畢加索離開了奧古斯丁大街,來到亨利四世大街的住所,和特蕾絲、瑪雅一起等候最終的勝負結果。隔壁上演著激烈的巷戰時,畢加索靠給瑪雅畫像來平定自己惴惴不安的情緒。瑪雅現在可是高興極了,因為爸爸、媽媽、外婆現在都在身邊陪著她。事實上,瑪雅這個小姑娘最快活的回憶莫過於空襲:“我們學校的全班同學都來躲在我家地下室裏。真是棒極了。我可喜歡這樣呢。我們老師就在黑暗裏給我們講古代神話。我們連蠟燭也沒有。真是難以置信,老師沒有給我們講《小紅帽》之類的故事,而是給我們講起了希臘神話,講起了阿裏阿德涅公主,講起了酒神狄俄尼索斯,講起了米諾托。她還講得繪聲繪色!你想想吧!在黑暗裏講這樣的故事……這就是我爸爸為什麼這麼喜歡空襲!至於我,我喜歡空襲是因為每次空襲我都能重新審視一下我們全家和古代神話。我覺得古希臘古羅馬的神跟平常人也差不多——他們説起話來都像是我爸爸。”[圖052] 很快,把畢加索奉若神祇的就不止9歲的小瑪雅一個人了。8月25日巴黎宣佈解放,也宣告了畢加索新的一頁人生。畢加索很快不光是聞名遐邇,不光是個傳奇人物那麼簡單了,他成了反專制勝利的、保全古老歐洲榮耀的一個象徵。畢加索被邀請給抵抗運動詩畫冊設計封面,這個詩話冊是獻給戴高樂將軍 (General de Gaulle)的禮敬。畢加索這個名人的參與可以給他們的勝利增光添彩。畢加索一如既往地接受了這個象徵,儘管名不副實。抵抗運動中有千千萬萬個無名英雄,畢加索雖然不是英雄卻像埃菲爾鐵塔(Eiffel Tower)一樣成了一座無與倫比的紀念碑。[圖942]畢加索擺好造型供人照相,頭上肩上落著心愛的鴿子。他歡迎成百上千的美國兵排隊參觀自己的畫室。他用西班牙、法語口音的英語説著“非常感謝”,並拿出巧克力、咖啡、水果和食品罐頭來做招待。他耐心而有風度地一遍又一遍回答自己多長時間畫一幅畫、一年畫多少幅畫、賣了多少幅畫、每幅畫賣多少錢之類的問題。
約翰·普德尼(John Pudney)在倫敦的《新政客》雜誌(New Statesman)上發表文章説:“戰火漸漸熄滅,大家唱著《馬賽曲》時眼淚越來越少,喝香檳時以解放勝利名義為祝詞的機會越來越少的時候,我去見了帕布羅·畢加索… …他説一個創作型藝術家的傾向應當是讓處在混亂邊緣的人類安定下來。”奧古斯丁大街的另一位早期訪客是海明威(Heimingway)。畢加索當時不在家。一般有訪客來總會留下些什麼禮物,門房也問海明威是否給“先生”留了禮物。海明威回到車裏拿了一箱子手榴彈,上面寫道:“海明威贈畢加索。” 很多來奧古斯丁大街朝聖的人只能等在門外。弗朗索瓦絲有次一數,發現睡在畫室地板上的美國兵就有20個。橫七豎八睡了一地的人倒也還罷了,更教她心煩的是上次騎車路過克裏奇廣場時在報攤上看見的一個雜誌封面。那是畢加索和一隻野性未脫的鴿子,一般家裏有人時,這只鴿子是無論如何不肯親近畢加索的。弗朗索瓦絲説:“我忽然覺得這只鴿子和畢加索都被馴化了,可以服服帖帖地讓全世界注視和觸摸了。” 至少,有一個美國記者把畢加索和戴高樂相提並論,説成是一個為解放法國而生的人。畢加索喜歡這個角色,並不遺餘力地去扮好它。畢加索對前來參觀的客人們説道:“此刻不是一個有才華的人能夠墮落、退縮和停滯工作的時候。”他還謙遜地補充道:“現在的事情無非就是辛勤努力地工作、只求填飽肚子、悄悄去看朋友和期待自由解放。”這些訪客把畢加索的這番話到處宣揚。有些幸運兒不僅得以參觀畢加索的作品,還能夠參觀他的私人居所,並且崇拜地寫些“臥室裏冰冷的西班牙瓷磚地板”,以及大師的諸多俏皮話,比方説提到浴室裏的雙盥洗盆“一隻手洗一個盥洗盆,要不就在洗手時機敏地聊天。”於是全世界都知道了畢加索有很多年輕漂亮的朋友能在他洗手時與他機敏聊天。 現在很多人把畢加索視為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而畢加索卻更加想要挑戰命運、挑戰生活、挑戰上帝。不管怎麼説,他比以往擁有更多的信徒,他每天在聖殿裏(薩巴特説他的畫室成了聖殿)迎接川流不息的朝聖者。一個名叫尼格爾·高斯林(Nigel Gosling)的英國記者,贈給畢加索幾本關於英國藝術的企鵝版叢書,以及一個諾曼底的大紅蘋果,此人描述自己的感觸:“像一尊矮墩墩的東方神道。比我想像中的要矮(大多數偉人都比較矮),他面有菜色,站得很直。禿頭白髮之下,一雙猴子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他嚴肅又得體,但是散發出一種不拘小節的天才氣質。” 不管是哪一種宗教,都會從讚美詩中冒出一些不和諧音符。已經70高齡的米西亞·塞爾特此時冒了出來。米西亞在回憶錄中寫解放後去拜訪畢加索:“我被扶著走過去,他取下一些油畫放到老眼昏花的我的面前。好幾十幅油畫。我多麼應該告訴他我喜歡這些畫呀!要是我把這些畫買走他會多麼快活啊!… …天啊!他畫的每一幅畫我沒有一幅能接受得了的。我這麼愛他,就不能欺騙他而隱瞞自己的真實感受… …我回到了車裏,忍不住為這之前所有的一切痛哭一場。” 可是,現在奧古斯丁大街已經不怎麼看得到分歧和淚水了。那裏洋溢著喜慶的情緒。解放之後一個月,艾呂雅抑制不住激動,悄悄向那天來做客的彭羅斯耳語:“告訴你一個重大消息:一週以後畢加索就要公開宣佈加入中産黨啦。”等到10月5日那天,不僅僅是公開宣佈這個消息而已,畢加索入黨的新聞佔據了《人道主義報》(L’Humanité)頭版的整個版面,另外還配有頭一天共産黨高層領導歡迎會的照片,歡迎會讚頌了畢加索這位新同志“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道德情操”、“為人類服務”,並且歡迎他投入“共産黨的懷抱和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組成的無産階級大家庭”。 這份法國共産黨的機關報大篇幅地介紹了畢加索是一名多麼了不起的畫家,這介紹寫得就像是在説給自己聽。“要問今天在蘇聯、英語國家、拉丁語國家的藝術家們他們當中誰最了不起,他們會眾口一辭地説帕布羅·畢加索是他們當中最傑出的藝術家,也是當代畫壇的一代大師。”民選之偉大。
畢加索參加法國共産黨變成了一齣雜耍,也是最具娛樂精神的一場做秀,尤其是法國共産黨把畢加索的繪畫定義為“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風格”,那當然是了不起的藝術了。這幫人啰哩啰嗦地定義了一堆,畢加索溫和地給出了回復。畢加索説過:“所有的人類表達方式都有其愚蠢的一面。”他提及自己為什麼要參加法國共産黨時也證實了這一點。他對持反對意見的杜布瓦(淪陷期間也是他的經紀人)説:“那些窮人,所有的窮人會怎麼樣呢?窮人不會討厭任何事、任何人。他們會捍衛自身利益,於是就會有罷工和騷亂,難道你就讓我坐在包廂裏冷眼旁觀嗎?不,那不可能。我會從包廂裏走到大街上加入他們的行列。”事實上,當那一天真的到來了的時候,畢加索連坐在包廂裏冷眼旁觀都沒做到,更別提什麼“從包廂裏走到大街上加入他們的行列”了。 從《新大眾》雜誌(The New Masses)的一篇訪談文章中可以看出來,畢加索編造撒謊的本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這篇文章沒過幾天又在《人道主義報》上以《我為什麼參加共産黨》的標題登了出來:“參加共産黨是我的一生、我的作品的合理總結。因為我可以驕傲地聲明,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把繪畫簡單當成一個娛樂或逃避的手段。我想要通過繪畫這個武器來加深對世界、對世人的認知,因此知識能夠使我們大家每天都能越來越自由。我試圖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説出我自己認為是至真至準至好的東西,誠如每個畫家所知,這樣的東西當然也是至美的… …這些年的專制統治讓我深刻意識到我不僅要用藝術來做鬥爭,還要拿出我的血肉之軀來做鬥爭。因此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共産黨,因為我從心底意識到我根本就適合共産黨是一致的。阿拉貢、艾呂雅、卡索、福格隆(Fougeron)這些朋友都很了解我。之前我之所以一直沒有正式參加共産黨,是因為基於‘天真’我以為只要我的作品、我的心屬於共産黨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我已經是共産黨了。共産黨是最辛苦致力於理解和改造世界、市今天和未來的人們變得更加聰明、自由和幸福,不是嗎?共産黨員在法國、蘇聯和我的祖國西班牙是最勇敢的,不是嗎?那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是害怕讓自己受到限制嗎?可是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自由過!現在我已經是迫不及待想要再覓一方樂土了:多年來我一直流亡在外,現在我不用再流亡下去了。在西班牙歡迎我回去之前,法國共産黨向我敞開了她的雙臂。在這裡我看見了我最珍惜的成就卓著的科學家、詩人以及那些反抗叛逆的美麗面容。我再一次找到了我的階級兄弟!” 畢加索真是前所未有地顛倒黑白。難道他本人不知道共産黨同樣製造了巨大的災難嗎?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史達林統治下成千上萬的殺戮和監禁並不亞於希特勒。或者畢加索認為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據沙俄方面的説法是,選擇史達林就意味著選擇了一樁好生意。畢加索崇尚強權,鄙視弱者。對畢加索而言,弱小就意味著死亡,所以他想要盡可能地抓住一切機會表現出自己是個厲害角色,儘管這個角色有點名不副實。共産黨所宣稱的絕對真理、絕對力量正好投合了畢加索的心意。同時,畢加索也算是投靠了共産黨——在共産黨的庇護下,他能過著稱心如意的日子,想要的一切應有盡有。儘管畢加索也裝模作樣地關注那些底層的小人物,其實他骨子裏是個極權主義者。畢加索喜歡這些顯而易見的好處和特權——沒有那麼多烏七八糟的選舉,沒有那麼多不滿而奔走遊説、想要民主的人。就這個意義而言,“參加共産黨是我的一生、我的作品的合理總結。”畢加索跋扈了半輩子,這下子參加共産黨後終於棋逢對手。畢加索和共産黨都是為了宣揚理想可以連飯都不吃的那種類型。 加入了共産黨,畢加索洋洋得意地沉浸在快意和掌聲中。他説自己多年來一直流亡在外,現在不再是個漂泊者了。然而,他其實並沒有被西班牙驅逐在外——不管怎麼説,西班牙內戰之後,畢加索可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在巴黎住了37年啊。畢加索其實是自我放逐。他想要從自我放逐、自我監禁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於是他參加了共産黨,這樣可以享受到優越感和歸屬感。而共産黨內很少有像這樣傑出的人物,於是很多黨內人士都十分崇拜他,很多妙齡女子都十分景仰他。這些人都一窩蜂地跑到奧古斯丁大街來向這位黨內新秀索要簽名,排成長長的隊列裏還有那些懷著浪漫夢想的女生等著一瞻“偉大藝術家”的風采。這些女人往往等到的不僅僅是畢加索的簽名和接見。畢加索年紀越老,就越是青睞那些性伴侶就越年輕。在解放勝利的莫名狂歡下,很多未成年少女都受到了某些老得堪稱爺爺輩的男人的性引誘而失身。
其中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姑娘名叫熱內維耶芙·拉波兒(Geneviève Laport),她是由阿魯亞德引薦到奧古斯丁大街來的。那一年拉波兒才17歲,在附近的費內農中學(Lycée Fénelon)唸書,她是全國學生戰線主席,同時還擔任校園報刊的編輯。拉波兒採訪了畢加索,採訪中請畢加索解釋共産主義信仰以及同學們宣稱看不懂的藝術作品。畢加索説:“看懂!這玩意兒要看懂做什麼?難道一幅畫等同於數學證明題麼?根本沒啥好解釋的——天曉得,解釋什麼?不過是讓人看畫的時候能喚醒心底的感受罷了。一件藝術作品不能讓人無動於衷、不能讓人走馬觀花地看過一遍了事。藝術作品得讓參觀者有所反應、讓人産生強烈的感情,並且在自己的腦海中也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幅畫得産生振聾發聵的效果… …” 馬克思曾説過:“哲學家用各種方法闡釋這世界,可關鍵的是要改變這世界。” 拉波兒問畢加索是否讀過馬克思著作。畢加索從未讀過。畢加索的共産主義信仰主要來自艾呂雅、阿拉貢和洛倫·卡薩諾瓦(Laurent Casanova)。洛倫是地下黨的領袖之一,在淪陷期間曾經越獄出來,在米歇爾·雷裏斯家裏設立了一個躲避蓋世太保追殺的避難點,這避難點就在畢加索住宅的隔壁街角。而拉波兒閱讀了大量的馬克思著作,想要使自己努力向共産主義靠攏、早日加入共産黨。她甚至還讀過史達林的《蘇聯共産黨歷史》。拉波兒後來説:“我儘量想讓自己向共産主義靠攏,可是最終也沒能做到。因為我覺得有太多的觀點我不能接受。”畢加索和拉波兒初次見面,畢加索就給她亮出了自己的黨員證,兩人都覺得“畢加索同志”這個稱號十分滑稽。從來沒有闡明過自己藝術立場的畢加索,這次試圖闡明自己的政治立場:“你知道我不是法國人,而是西班牙人。我反對佛朗哥。我只有通過參加共産黨、擺明我的立場,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我畢加索反對佛朗哥。” 不一會兒,政治討論就轉變為談情説愛了。不過,拉波兒和畢加索艷遇的其他年輕姑娘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她一直都和畢加索斷斷續續有來往,對畢加索來説,這種斷斷續續的來往使得每次約會都挑逗十足。弗朗索瓦絲有好幾次在奧古斯丁大街的畫室裏遇見她,並不知道她也是畢加索長長的情人名單中一個。弗朗索瓦絲回憶道:“我取笑她是瑞士奶酪。因為這女孩長得高高壯壯,每次來都給畢加索送點奶酪。”其實,弗朗索瓦絲只知道畢加索身邊有個情人是朵拉。而奧爾嘉和特蕾絲這兩個,畢加索對她信誓旦旦説這兩人已經是過去式了。 到目前為止,朵拉已經知道有弗朗索瓦絲這麼一個情敵了,可是她簡直不敢相信擠走自己的竟然是這麼一個“小女生”,恃才傲物的朵拉根本就不把這類小女生放在眼裏。朵拉對畢加索説:“(弗朗索瓦絲)上得了床、上不了臺面”,畢加索聽了這話,很快就邀弗朗索瓦絲前來陪他和朵拉共度晚餐。弗朗索瓦絲回憶道:“我去是去了,但是還帶了安德烈·瑪尚(André Marchand)一同前往。安德烈·瑪尚當時正在和我談戀愛,給我畫了不少肖像呢。因此我看上去不是那種不惜一切代價要跟著大師走的小姑娘,我也有我的護花使者,大家覺得我倆正般配。朵拉自己結識了安德烈之後,就開始邀請他常來陪她和畢加索共度晚餐,這樣的話朵拉認為安德烈一定也會把我帶上。朵拉以為畢加索看到我和安德烈卿卿我我,就會對我興致索然了。可是事實上,她這樣做只起到了反作用。” 巴黎解放6周後,畢加索的大型回顧展作為秋季沙龍的一部分也開始啟動了。弗朗索瓦絲非常盡心盡力。不過,她盡的是意想不到的心力。一些被安德烈·羅特稱為“沒頭腦的年輕人”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想要掀掉畢加索的油畫,他們大喊著:“掀掉掀掉!退錢退錢!解釋清楚!”這些年輕人大多是美術院校的學生,後者則是那些看不慣畢加索作品和政治立場的老傢夥。自從鬧事的那天起,弗朗索瓦絲就和其他的青年學生一起站在油畫前面輪流守衛。這又是一股把弗朗索瓦絲推向畢加索的力量:她急需保護他、拯救他,之前是擔心他會自我傷害,現在則擔心他會被這些鬧事者傷害。
來秋季沙龍鬧事的只是少數,大多數參觀者的反應都是震撼。弗朗索瓦絲説:“熬過了噩夢般的淪陷期之後,公眾看到作品的思想反映了大家這些年來的生活經歷,其必然反應是震撼。”喬治·林布(George Limbour)報道這次畫展也是圍繞著“震撼”這個主題的:“畢加索近五六年來創作的油畫,以及這次秋季沙龍展出的作品,無論觀眾懂不懂藝術都會産生震撼。這些價值連城的畫作大膽奇特,比生活更龐雜,對靈魂的分量不啻世上任何密度的物質。不論是鋁、陶瓷、木材或骨料拼貼的作品,我們一眼看去覺得怪怪的,可在心裏揮之不去,直到從畫的意境中獲得內心平衡。”這次畫展還催生了一批諷刺謾罵的諷刺畫。其中一幅漫畫著一位參觀者看著一幅改編成“陰鬱”版本的羅丹 (Auguste Rodin)的《思索者》(Thinker),旁邊一個導遊正在解説:“自從有人在他面前挂了一幅畢加索的畫,他就變成這樣了。” 朵拉此時還扮演著畢加索正式情人的角色。可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朵拉已是明日黃花了。起初畢加索只是嘴上説説而已,後來他就想要帶弗朗索瓦絲憑吊他的往日情史了。一天下午,畢加索讓馬塞爾開車載著他倆上了蒙馬特高地的山頂。他倆下了車,步行到了“洗衣船”。畢加索傷感地指給弗朗索瓦絲:“這就是我的起點。”然後他指給她看胡安·格裏斯的畫室、麥克斯·雅各布的舊居,以及賣蔬菜小販索裏爾(Soriol)退給他的房子。畢加索説:“只要一推開房門,我們就會回到藍色時期。那時我住在這裡的時候你就應該認識我。要是我們那時就相識就再好不過了,那樣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不會離開拉維南大街。要是和你在一起,我絕不會想要離開這裡。”弗朗索瓦絲第一次明白了“洗衣船”對畢加索的意義:“這是一段艱苦時期,可是那時的苦日子過得有意義、有希望,一切都有可能實現——包括幸福。” 出了“洗衣船”,畢加索帶著弗朗索瓦絲來到了附近索勒大街(rue des Saules)的一處小房子。一個老女人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牙都掉光了。他們閒聊了幾分鐘,畢加索在她床頭櫃上放了一些錢,就帶著弗朗索瓦絲出來了。畢加索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轉身向弗朗索瓦絲解釋道:“我想教你了解人生。這個女人名叫若曼妮·皮喬特。她現在窮困潦倒、老得掉牙。可是她當年年輕時也曾貌美如花,讓我的一個畫家朋友神魂顛倒,最後自殺身亡。”畢加索教弗朗索瓦絲了解人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也同樣在作品中教給世人“生命總免不了衰老病死”的道理。 1945年2月,畢加索開始創作另一幅反映這類主題的油畫作品《太平間》(The Charnel House)。一堆淩亂的屍體堆在一張白桌子下面,桌上放著一個空甕和空鍋。彭羅斯説這幅畫是“畢加索所有作品中最令人絕望的”,巴爾(Barr)則説它是“沒有悲傷的《聖母哭子圖》,沒有悼客的下葬”。無數的藝術評論家和藝術愛好者都把這幅畫歸結成“描繪集中營的恐怖”。就像畢加索想要教弗朗索瓦絲認識人生一樣,人們對《太平間》的理解只猜對了一部分。這是一幅沒有一點兒要復活的跡象的《基督受難圖》。這是絲毫沒有失敗跡象的納粹恐怖的描述。如同最終的現實,這幅畫再次帶來黑暗。[圖065] 既是對畢加索來説,《太平間》這幅畫他也有點吃不消。這整整一年裏,畢加索都在創作、放棄、返工。當年舉辦秋季沙龍時,這幅畫沒有按時完成。後來舉辦“藝術和抵抗運動展”時,這幅畫還是沒有完工。當時舉辦“藝術和抵抗運動展”時,時任共産黨的軍務部長的洛倫·卡薩諾瓦(後來變節成了叛徒)到場參觀,並且盛讚了“從我們弟兄們的英雄行為中發現了新現代藝術要素的偉大藝術家們”。儘管官方措辭極盡吹捧,畢加索的“黨內兄弟們”對這些作品還是有風言風語。畢加索對這些風言風語顯得很豁達:“就算他們不想要我,我還是一心跟著黨走。”然而畢加索心裏很清楚,黨是不會不要他的。他很清楚這一層原因:“最關鍵的是,通過《格爾尼卡》這幅畫,我每天都能在《紐約城市報》(New York City)上看見我的政治聲明。別的任何人都辦不到這一點… …就是部長和政治家也做不到這樣。”
有天晚飯後科克托問畢加索:“要是有一天德國人殺回來,你怎麼跟他們解釋你加入了共産黨?”畢加索十分得意地回答説:“要問我為什麼,我會説‘你不覺得我在搞惡作劇嗎?’”然而現在德國人被打敗了,畢加索安全得很。他作為黨內名人出席群眾###,發表的演講之多讓艾呂雅寫講稿都寫不過來,並且更重要的是他還接受各種採訪。 畢加索曾經的座右銘是“不跟當權者對話。”可現在完全變了。畢加索接受《新大眾》雜誌的記者熱羅姆·賽克勒(Jerome Seckler)採訪時,曾急切地問道:“你相信我説的話嗎?”然而他説的很多話確實不太可信。畢加索對賽克勒説:“我是個共産主義者,我的繪畫是共産主義繪畫。不過我要是個鞋匠的話,就不用專門採用某種方法釘鞋掌來表現保皇黨、共産主義或是其他什麼主義的立場了。”畢加索想要讓大家都知道,他“從來就沒有與現實生活脫軌。”他不斷地説:“我總是基於現實生活。”那我們就要問一問了:是什麼樣的現實生活?是柯羅的風景,還是挂在他床頭的魯本斯 (Peter Paul Rubens)畫的“男歡女愛”?或者是此時尚未完工的《太平間》中表達的現實生活? 在專訪的引言裏,賽克勒寫了自己和朋友們剖析畢加索過程中的無奈:“我們得出的惟一結論就是,畢加索‘各個時期’的作品反映了當時白熱化的時代矛盾,可也僅僅是反映而已,她的話沒能幫助我們去理解這些時代。”其實真正的結論比賽克勒總結的更具顛覆性。難道畢加索的藝術作品就只是用來表現本世紀的衝突不滿嗎? 3月24日,塞克勒對畢加索的專訪剛剛在《新大眾》雜誌上登了沒幾天,《法國文藝》雜誌(Les Lettres Fran?aises)又刊登了一篇報道。在《法國文藝》這篇報道裏,畢加索把自己的藝術作品看成是時局創造的:“你認為藝術家是什麼?畫家只有眼睛?音樂家只有耳朵?詩人只記得一首打油詩?… …恰恰相反,他同時還能參與政治,他不斷關注這世上發生的激動人心的大事件,並且形象地創作出來。要是不關注他人,但但憑著象牙塔的清高,怎麼可能接觸到如此五彩斑斕的生活呢?不,繪畫並不是房間裏的裝飾物,而是用來進攻、抵禦敵人的武器。”這次我們不免又要問一問了:“誰才是敵人?” 5月份的時候,畢加索對布拉薩伊抱怨説:“這是侵犯!巴黎都解放了,我卻還被包圍著,到現在還被包圍著。”畢加索發著牢騷,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想要征服每一個包圍他的人。他不再拿作品當武器了——畢加索現在的本領是跟任何人相處的時候,都能讓人拿他當老朋友一般看待。賽克勒寫採訪錄中寫道:“我覺得和他像是多年故交。”布拉薩伊帶來畫室的俄國年輕的舞蹈家瑪麗娜·貝基(Marina de Berg)也有同感,她説:“真奇怪,我一見到他就覺得其實自己早就認識他。”全身上下只穿著條藍色短褲的畢加索接待了他們,直到客人快要告辭時才換上了一套剛灰色西裝。瑪麗娜對布拉薩伊説“就我們這幾個人在一起時,他穿藍短褲比穿灰西裝要好得多。他穿西裝顯得太正兒八經了,領帶一點兒也不適合他。可是穿著藍短褲,他真是妙得很。” 瑪麗娜對畢加索本人十分吹捧,可是對他的雕塑和繪畫卻不怎麼感冒。她對布拉薩伊説:“這裡只有怪獸!真恐怖!”畢加索過來了以後,她還是坦言道:“可是你的這些油畫太嚇人了!真把我嚇壞了!… …説真的,布拉薩伊,你喜歡這些畫嗎?你覺得美嗎?大家就別唯唯諾諾地討好了,直接説出來吧。” 畢加索覺得瑪麗娜出言無忌十分有趣,説:“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我這裡沒有一幅畫是合你心意的。” 瑪麗娜説:“那倒是。你説得沒錯… …不過要是你讓我挑一幅的話,我會選這張肖像畫。” 畢加索和布拉薩伊都哈哈大笑起來。瑪麗娜選中的這張畫是這房間裏惟一一幅並非出自畢加索之手的畫作,這幅畫是安德烈·瑪尚畫的《阿爾女子》。畢加索越來越放肆地逗著瑪麗娜,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瑪麗娜正雙腿交叉、托腮靜坐,腳上還穿著高跟鞋。畢加索説:“可是這女人長得很美——瑪麗娜… …這側影很優美。要是我是畫家……”
瑪麗娜插嘴説:“你就會讓我當模特畫畫了,是吧!不必了,謝謝。我才不想呢。你會把我想這些女人一樣變形扭曲,眼睛長到耳朵上,嘴巴長到鼻子上。” 畢加索故作驚訝道:“不會的,我可不會把你畫成別的女人那樣。我會把你畫得很漂亮的。順便問一下,你今年多大了?” 瑪麗娜故作扭捏地説:“你覺得呢?我從來不告訴別人我的年齡。” “可是你得告訴我。你來我耳邊悄悄地説… …像我這樣的糟老頭子……” 畢加索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她。一會兒讓瑪麗娜下次再來,他可以給她提些有用的建議。一會兒讓她在畫室裏現場表演踢踏舞(hopscotch),畢加索則邊看邊喊“再來一遍!再來一遍!”。一會兒又教她怎樣上緊芭蕾舞裙的腰身,還答應下次把奧爾嘉的上好皮子的芭蕾舞鞋找出來,“下次”來的時候給她。可是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下次了。畢加索跟人聊天總是喜歡説將來如何如何,這樣顯得跟聊天者關係親密,讓人覺得他有一種不可抗拒的親和力——儘管根本就不會有什麼下次。瑪麗娜就這樣被他哄得心花怒放,這也是畢加索想要的結果:為挑逗而挑逗。 就這樣畢加索演繹的神話傳遍了四面八方,甚至那些看不慣他作品的人也承認他的光輝不朽。就連畢加索自己也受不了他那完美形象所帶來的副作用了,他抱怨説:“大家總是要我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其中有個例子是,一位美國姑娘凱瑟琳·杜雷(Katherine Dudley)拿給他12張1000法郎的支票,可是她忘了簽上支票允許使用的期限。這樣支票就不能用了,幾乎形同廢紙——他能不能想想辦法呢?畢加索是有辦法的。他像個真正的魔術師一樣,給每張支票上用木刻的印章蓋上戳,於是這些支票增值到比原來的票面價值還要高了。可是畢加索再也沒把這些支票還給凱瑟琳。差不多20年後,凱瑟琳回憶道:“每次我看見他,他總是兩手一攤,説:‘對啊,凱瑟琳,我已經幫你改了支票價值了,我還是得歸還給你。’可是他從來沒兌現過。他喜歡扮演魔術師,卻免不了成為江湖騙子。 弗朗索瓦絲第一眼看見畢加索,就覺得他長得酷似盧浮宮裏的那尊古埃及雕像《文牘官員坐像》。[圖945][圖946]此刻畢加索更像那個文牘官員了。馬拉美詩集初版中,畢加索在詩人小像下方寫著:“禿頂翁作!巴黎,1945年5月12日。”畢加索從前一頭烏黑的額發先是變成了稀稀拉拉的白髮,此刻在馬拉美詩集中正式宣告禿光光。畢加索曾自撰墓誌銘:“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是‘今我’和‘故我’”。 朵拉作出的論斷已經被證明是錯了。從畢加索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來,弗朗索瓦絲不僅能上畢加索的床,也能上得了臺面,並且她還開始走進畢加索的靈魂深處。然而朵拉不能接受自己行將被新人取代的下場。就算她能接受也已經是無法自拔了,她已經把自己完全陷入了畢加索的生活,完全把自己附庸在畢加索身上,已是無路可退了。因此無論她是多麼的痛苦難當,無論畢加索是多麼的薄幸無情,朵拉都只能被縛在畢加索的這只繭裏,苦苦守候著畢加索的電話,隨時等候著畢加索的召幸。朵拉的生活中只剩下父親還保持著一點聯繫。母親去世後,父親就一直住在奧賽宮旅館(H?tel du Palais d’Orsay)。每週畢加索去陪瑪雅和特蕾絲的時候,朵拉就去和父親一起吃晚飯。晚餐總是只有這父女倆,而且地點總是在魯特卡飯店。 1945年春天,朵拉在蒙帕納斯的詹妮·布歇(Jeanne Bucher)畫廊舉辦了個人畫展,絕大多數作品都是冥靜簡樸的靜物畫。有天下午弗朗索瓦絲穿著多彩條紋裙子騎車來看展覽。朵拉正好在那裏,全身上下穿著黑色衣裙。不過多長時間,畢加索也來了。這次畫展反響熱烈,令畢加索十分驕傲自豪。外界越是讚揚朵拉及其才華,畢加索就越是從朵拉對自己的屈從中獲得快感。畢加索來看朵拉的畫展,忽然讓弗朗索瓦絲覺得很不是滋味,認為很不成體統。弗朗索瓦絲跑下樓梯,飛快地騎上自行車。畢加索追在後面喊道:“你這是讓哪兒去呀?”
這已經成了畢加索和弗朗索瓦絲之間的固定模式。只要弗朗索瓦絲想要退出或是遠遠看著,畢加索就會追在後面把她哄回來。可是只要一發覺弗朗索瓦絲對自己柔情蜜意起來,畢加索就會把她推到一邊:“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叫你來。我還不如去妓院找樂子呢。”要不就是“天底下沒有比兩隻獅毛狗更相像的了,女人也是這樣。”有一次他們看著陽光中飛舞的灰塵,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沒有人真正能在我心中佔據重要地位。在我心裏,別人就像是這陽光下的塵埃。只要一掃把就能把他們掃地出門。” 弗朗索瓦絲一如既往地反駁他。反駁畢加索的話可算不上什麼新鮮的,弗朗索瓦絲説,既然畢加索把別人都看成是可以隨意處置的灰塵,那她可不像一撮灰塵那麼任人擺布,她有本事能想走就走。説罷,弗朗索瓦絲就出走了,3個月都沒回來。畢加索逐漸意識到弗朗索瓦絲並不是個可以隨意玩弄的玩物,她是一個有本事能和他爭鋒相對的年輕女人。 就在畢加索和弗朗索瓦絲見招拆招之時,朵拉已經是黔驢技窮了。有天晚上畢加索上朵拉那裏去,卻意外發現朵拉沒在家裏。朵拉最後頭髮淩亂、衣衫不整地回來,聲稱自己受襲,襲擊她的男子偷走了她的小叭兒狗。10天以後,朵拉再次頭髮淩亂、衣衫不整地被警察從訥夫橋(Pont Neuf)送回家來。這一次據稱是有人偷了她的自行車,並且襲擊了她。後來朵拉的自行車完好無損地從訥夫橋下找到時,畢加索於是知道這些故事不過是朵拉編出來吸引自己關注的。畢加索不理會朵拉的這些種種小花招,也根本不去考慮朵拉的感受,裝成什麼事情也沒發生的樣子——直到有一天終於出事了。 有天晚上,畢加索來接朵拉去吃晚飯。朵拉的痛苦終於爆發了,她拋下一貫的矜持,一反常態地衝著畢加索大叫大嚷:“你在藝術上了不起,在道德上一無是處。”,畢加索讓她嘴,警告説這種話對他來説是不可容忍的。朵拉根本不理會,一個勁地讓他儘早悔悟。畢加索當面笑起來,然後朵拉責備他生活荒淫無恥,接著要他好好考慮著手安排身後之事。畢加索憤然説道:“你還是看看你自己該做什麼,安排好你自己的後事吧。”可是畢加索的話可沒能阻止朵拉滔滔不絕地發泄自己的情緒。 第二天一早,朵拉無視畢加索“無事不登三寶殿”的禁令,忽然徑直闖進了奧古斯丁大街的畫室。當時畢加索正在畫室和艾呂雅聊天。朵拉無緣無故地對他倆喊:“你倆都下來給我跪著,你們這兩個褻瀆神靈的傢夥。我聽見心裏有個聲音。過去、現在、將來,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倆要是不思悔改,再這樣下去就會大禍臨頭啦。”朵拉一邊説,一般抓住這兩個男人的胳膊,拼命想讓他倆跪下。薩巴特趕緊叫人去把畢加索的私人醫生給叫來。畢加索平時連感冒這樣的小毛病也都是由雅克·拉康醫生(Dr. Jacques Lacan)來醫治的。拉康醫生到畫室來,帶走了朵拉。朵拉在診所裏一住就是三個禮拜,接受了痛苦的電療和心理分析,後來她出院之後還繼續治療了很長時間。 自艾呂雅結識畢加索以來,這是第一次他對自己崇拜的畢加索如此憤怒。拉康醫生把朵拉帶走後,艾呂雅當畢加索的面恨恨地把一把椅子砸得粉碎。艾呂雅記得朵拉在一群超現實主義青年中顯得既美麗又高傲。她顯得神秘莫測又聰明伶俐。艾呂雅難以原諒畢加索給朵拉帶來的巨大不幸,難以原諒畢加索給朵拉施加的無數羞辱。畢加索在10年的時間裏用盡各種辦法終於把高高在上的女神變成了一塊破門墊。朵拉出院以後,艾呂雅和皮埃爾·戴克斯一起去看她。回來的路上,艾呂雅對戴克斯説:“畢加索不能容忍伴侶中途生病,他的女人是不能中途退出的。” 畢加索把朵拉的遭遇告訴了弗朗索瓦絲,並總結出:“新人總是勝過舊人。這是你贏了。”弗朗索瓦絲從朵拉的遭遇得到的卻不是這個教訓。她覺得很害怕,朵拉的故事就是對她自己的一個嚴重警告。畢加索聽了她的擔心後,回答説:“我們別去管這樁事了。生活就是這樣的。那些不能與時俱進的人總是要被自動淘汰掉的… …生活必須繼續,生活就是我們自己。”弗朗索瓦絲抗議説欺淩弱小是很殘忍的舉動,畢加索則説她異想天開:“那種慈悲是不切實際的。那是多愁善感,是雅克·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式的偽善。不管怎麼説,每個人的性情都是天生註定的。”
弗朗索瓦絲由此看到了尼采超人學説中無情而壓抑人性的一面,尼采宣揚:“愛情對孤獨的人來説是危險的。”弗朗索瓦絲説:“我開始見識了他性情古怪的一面。他性格中虐待狂的一面漸漸顯露了出來。因此我覺得儘管我倆感情好,但是這愛情應該始終自由、獨立和保持距離。”畢加索顯然並不知道弗朗索瓦絲已察覺他性格中險惡的一面,仍然邀請她一同前去法國南部度假消夏——帶著朵拉。弗朗索瓦絲一口回絕,她可不想讓自己陷入這場爭風吃醋的遊戲,成為對付別的女人的工具——尤其是那女人已經是遍體鱗傷了。弗朗索瓦絲對畢加索説:“別説是我在你和朵拉之間插了一杠。別説是我刺激了朵拉。是你自己惹惱了朵拉。”弗朗索瓦絲自個兒上布列塔尼去度假了,這樣能跟畢加索保持一個必要的距離,這樣才能在愛情上立於不敗之地。 1945年6月15日,仿佛時間停滯了一整夜。這晚是雅克·佈雷維(Jacques Pévert)的《約會》(Rendezvous)在薩拉·伯納劇院(Théatre Sarah-Bernhardt)首演,參加演出的是小羅蘭芭蕾舞團(Ballets Roland Petit)。劫後余生的上流社會希望這次演出能重現當年狄阿吉列夫演出團的盛況。觀眾席中有艾田納·德博蒙伯爵、馬勒尼·迪特裏希(Marlene Dietrich)、科克托、畢加索、朵拉,以及《約會》的舞臺設計者布拉薩伊。畢加索之前答應給這出舞劇畫幕布,可是直到首演開幕畢加索也沒拿出這幕布來。波裏斯·科什諾(Boris Kochno)自打狄阿吉列夫死後就接管了他的家底,這時拿出畢加索1943年畫的一幅燭臺靜物和絲絨面具,並把這幅畫放大。當劇院的幕布緩緩升起,畢加索的垂幕顯露出來時,劇院裏響起了掌聲,其中還夾雜著若干噓聲和嘲笑。坐在畢加索身旁的布拉薩伊寫道:“畢加索不過是微微皺了皺眉,沒什麼別的反應。他已經司空見慣了。中場休息的間隙,他告訴我説今晚的表現比起28年前《大狂歡》中上演的騷亂,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要是畢加索能想到觀眾的起鬨是針對他多年以前的舊作,恐怕他就不會説出這番話了。 7月初,畢加索帶著朵拉前往安提貝海岬(Cap d’Antibes)與瑪麗·庫托裏(Marie Cuttoli)一起度假。瑪麗·庫托裏不管是在巴黎或是在法國南部,身邊始終都圍繞著一個藝術家、知識分子和政治家的沙龍。其中就有她的丈夫——法國國會的參議員。到了安提貝海岬,畢加索、朵拉和庫托裏一起去了沃克魯斯(Vaucluse)的梅內貝村(Ménerbes)去看一所大房子,這所房子的要價是畢加索的一幅靜物畫。房主的妻子前不久剛剛去世,他既想要一幅畢加索的畫,又正好急於把這所房子出手以免觸景生情。畢加索買了這處房子贈給朵拉。這既是贈別留念,又是永久留念。 從安提貝海岬,畢加索給布列塔尼的弗朗索瓦絲寫了封信,告訴她已經在朱安港一個搞雕刻的朋友路易·福特家給她租了一處房子。畢加索寫道:“你馬上過來吧,我無聊死了。”讓畢加索驚訝的是,弗朗索瓦絲的回信説儘管布列塔尼的假期也沒什麼意思,但她還是打算呆在那兒。與此同時,弗朗索瓦絲給母親寫信:“我覺得你要我好好休息,不要太累的建議真是很好笑。你知道我生性懶惰,而我之所以繪畫,只因為比起懶惰來我更喜歡繪畫。——我説過很多遍了。現在我看見什麼畫什麼,就在上午我還畫了個牛頭,一點也不累。反過來,繪畫是件極好的事情,因為繪畫能帶我進入一種如同夢幻的境界中,讓我流連忘返。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靜下心來,才能透過日常生活來抵達愉悅的完美境界。只要我一回到俗事雜念中來,比如説趕地鐵、談‘生意’等等,這種完美境界就消失了。可是我仍然一直保持著‘清新靈魂’… …我經歷了如此多的事情,心中有如此多的愛,我不能只做一個旁觀者。我得通過畫畫來了解、擁有這些事物——比如説當我畫一個人的面部輪廓時,我就能捕捉到那人的性格… …最妙的莫過於發現每個人身上隱藏著的弱點,男人令人感動的地方就在缺陷。當你發現男人流淚的根源時,你就會對他産生強烈的感情了… …”
1944年起,弗朗索瓦絲開始給畢加索畫像、尋找他的弱點和流淚之源。弗朗索瓦絲驚訝于“面具般僵硬的面孔,燃燒著內心火焰的眼睛,短脖子連接著幾何球狀的腦袋和寬肩膀。”弗朗索瓦絲仍然對畢加索充滿了想像和好奇:仍然沒有找到他的眼淚之源。 當弗朗索瓦絲回到巴黎時,她非但心中沒有産生強烈的感情,反而充滿了深深疑慮。尤其是畢加索跟她説了朵拉的事之後,她擔心畢加索勾引自己並不是為了愛情、佔有,而是為了毀滅。因此,弗朗索瓦絲千方百計不讓自己再跟奧古斯丁大街的畢加索産生任何瓜葛。可是這很難做到:“離開了畢加索,生活變得沒有激情。有時候我對畢加索的思念淹沒了一切別的東西。” 11月26日,弗朗索瓦絲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就是允許自己去看畢加索。畢加索正在創作的石版畫中,她看得出來畢加索也在思念著自己。這一組石版畫畫的是弗朗索瓦絲正注視著另一個熟睡的女人。畢加索説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睡著的女人到底是她的好友熱內維耶芙還是朵拉。畢加索不斷地修改,直到這個睡著的女人完全變成了一個抽象的裸女。到了這時,畢加索才確定筆下這個女人是朵拉。依據就是邊角上的兩隻昆蟲。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朵拉在他心目中是卡夫卡 筆下的形象(Kafkaesque personality),因此他習慣性地把朵拉墻上的斑點畫成昆蟲。石版畫的邊角上還畫著小鳥,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這鳥兒就是為了她的緣故加上去的。 弗朗索瓦絲很快就和畢加索重修舊好。畢加索開始勸説她搬進來與自己同居。弗朗索瓦絲心裏一點底都沒有。當他倆分居兩地時,弗朗索瓦絲還能保障感情生活中微妙的平衡,還能保證自己不被畢加索的個性吞噬掉。弗朗索瓦絲説:“我知道搬去跟他同居這件事萬萬不可。”可是,她的態度使得畢加索更加想要促成這件事。日後畢加索指責弗朗索瓦絲是個凡事説“不”的女人,可此時他愛極了她的獨立與堅忍。畢加索喜歡的一樁消遣活動是讓馬塞爾開車載著他在後面跟著,而弗朗索瓦絲在前面布隆森林裏騎馬。不過畢加索最喜歡的消遣是根特蕾絲説起這個年輕漂亮的新歡騎術高超。他心裏很清楚特蕾絲聽了會很不是滋味,因為特蕾絲引以為傲的是自己的體育特長,而此刻畢加索的生命中又出現了一個更年輕健康的情人。 特蕾絲決定應戰,她想讓畢加索看看,哪怕新情人很會騎馬,她特蕾絲卻可以騎得更好。於是特蕾絲開始時常上布隆森林去騎馬,在那裏弗朗索瓦絲常常看見她,並且很快就認出畢加索筆下那張漂亮的面龐,而其在馬背上的卻是一副早已臃腫走樣的身材。畢加索心裏很清楚,這場比賽完全由弗朗索瓦絲穩操勝券:她苗條窈窕的身材,馬術精湛,傲然的青春年華,並且最為重要的是畢加索把王牌放在了她的手中——畢加索的新鮮感和與日俱增的愛戀。特蕾絲很快就放棄了騎馬。贏回畢加索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特蕾絲一直都是畢加索的地下情人。弗朗索瓦絲的這樁風流案也一度瞞過了眾人耳目。然而現在畢加索開始讓弗朗索瓦絲浮出水面,並且越來越多地帶她一起亮相了。這其中包括從11月份起每天上午必去夏布洛大街(rue de Chabrol)拜訪的費爾南多·穆洛(Fernand Mourlot)工作室。畢加索是通過布拉克結識這位著名的石版畫家費爾南多·穆洛的,穆洛的父親老穆洛也是一位石版畫家,他早在1914年就買下了這所房子當畫室。畢加索和這兒的工匠關係是最親密的。工匠們都喜歡畢加索。畢加索每天上午過來都要和他們握個手,工匠們則給畢加索看看他們的新寶貝,這些寶貝大多都是美女刻像和賽車冠軍的圖片。 只有一位“杜丹先生”(Monsieur Tutin)的工匠手藝最精湛,卻不喜歡畢加索。因為畢加索常常打破石版畫的章法,而杜丹先生恰是負責印刷的工匠。杜丹先生很嫌棄地揮著畢加索的作品,表示這工藝要求簡直太難為人。畢加索就會半開玩笑半羞辱他説:“好吧,那麼今天晚上我就帶你女兒一起去吃晚飯,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印刷匠。”或者是:“我知道這樁活對這裡大多數人而言都很難辦,可是我覺得可能只有你一個人才能做得到。”畢加索的這些招術每次都很見效。杜丹先生最後只能把討厭和絕望擱在一邊,硬著頭皮去做這高難度的工作。正如費爾南多·穆洛所説的:“畢加索觀察、傾聽,然後使用激將法——每每奏效。”
差不多沒有人能逃出畢加索的手掌心。格特魯德·斯泰因就試過,有時還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畢加索有次陪著格特魯德去逛街,可是每家店舖的店主都向格特魯德漫天要價,因為陪著她的是聞名天下的“畢加索先生”。畢加索不無得意地説:“格特魯德,這下看到什麼是名聲了吧?”格特魯德頗為自負地説:“重要的是我們都保衛人類。”畢加索帶著弗朗索瓦絲去見格特魯德,任憑格特魯德東問西問,畢加索不發一言。弗朗索瓦絲形容道:“像一樁酷刑,在愛麗絲·托克拉斯的駭人表情下變得更加殘酷”。臨到出門時,畢加索説:“格特魯德,你最近沒發現什麼新畫家嗎?… …噢,格特魯德,毫無疑問你的美國文學的祖母,可是你能保證在新一代繪畫上你還有這麼好的判斷力嗎?當我們的時代有了畢加索和馬蒂斯時,還是比較好判斷的,是吧?可是當你去找格裏斯時,簡直就是個敗筆。從此以後,你的‘發現’就算不得什麼數啦。” 背著格特魯德,畢加索更是説了不少壞話。有次他對格特魯德窩了一肚子氣,跟詹姆斯·羅德説:“她胖得跟頭豬似的。告訴你吧,有次她寄給我一張站在車前的照片,照片上簡直都看不見那輛車。格特魯德那頭豬佔據了整個畫面。還有她對我以及對我畫作的評論!你聽聽她都説些什麼,天下人都以為我畢加索是她用泥巴一點一點捏成的呢。你真想要知道她對繪畫的理解,只需去看看她現在喜歡的那些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就夠了。她對海明威的評論也是這麼回事。説實話,這兩個人倒真是天生一對。我絕不站在海明威這一邊,絕不。海明威根本就不懂鬥牛,他根本就不是個懂行的西班牙人。海明威是個江湖騙子。我向來就知道這一點,而格特魯德根本就不知道。”羅德被畢加索説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既然畢加索對格特魯德那麼有意見,為什麼還要介紹自己去認識格特魯德。羅德也同樣不明白為什麼畢加索還帶著弗朗索瓦絲去見她,為什麼他還陪著格特魯德去辦事,以及為什麼他還要不厭其煩地上克裏斯汀大街格特魯德家中去登門拜訪。 畢加索仍然罵不絕口地貶損著海明威。“勝利解放後他來看我,給我帶了件納粹黨衛軍的制服,上面繡著‘SS’的黨衛軍標誌,他跟我説他親手殺了這個人。他撒謊。可能他親手殺過很多野獸,但是絕對沒殺過人。要是他真殺過人的話,就用不著把紀念品到處送人了。他是個江湖騙子,這就是為什麼格特魯德喜歡他的原因… …為什麼格特魯德會喜歡托克拉斯這騷貨呢?就是因為她有個###螺!”畢加索説到這裡,笑了起來。可是這還不算完:“在她前額上。有個突出的東西。就像只犀牛。她倆一個是犀牛,一個是河馬,真是天生一對啊。不過愛麗絲把這些都隱藏了起來。”畢加索説到這裡,再次哈哈大笑,接著説道:“現在你可知道格特魯德這賤人的真面目了吧。”最後這句損話一説完,畢加索忽然跟對羅德説手頭有時要忙活,然後把他送出了門。 羅德回到家裏仍是丈二摸不著頭腦,於是隨性把畢加索發的這通牢騷記在了一本綠色的舊本子上。40年後,羅德回憶道:“這人像是中了什麼邪。他身上有著人性中某種與殘酷、陰暗,甚至是險惡的一面… …在他的作品中也有一些變態、令人戰栗的東西… …我想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大魔頭,就像希特勒這樣。我當然不是説畢加索是個大魔頭,可是他的的確確傷害了很多跟他親近的人… …同時,他自己還以此為樂趣。只要他自己樂意,還可以隨時搖身一變,換成甜蜜溫柔的形象。” 在那個時候,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表現出來就是甜蜜溫柔的形象,尤其是弗朗索瓦絲還未完全臣服於他的時候。1946年2月,弗朗索瓦絲在外祖母家的臺階上摔下來,摔壞了胳膊。她做完肘部手術住院休養的時候,有天下午來了個送快遞的男孩,給她送來了一大束火紅的杜鵑花,花束上縛著很多粉紅和淺藍的絲帶。弗朗索瓦絲回憶道:“畢加索又搞惡作劇了。這樣的顏色搭配出來要比傳統的美麗花束要更加好玩,也更加令人難以忘記。”
弗朗索瓦絲一齣院,畢加索就對她下了最後通牒。畢加索説他倆之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要麼建立正式同居的戀愛關係,要麼一刀兩斷。畢加索讓她上朱安港的那所房子裏去住一段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弗朗索瓦絲回憶説:“我那時非常愛他,又很害怕愛到無法自拔。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因此我想還是去法國南部呆一段時間比較好,這樣我也能自己理清頭緒。” 弗朗索瓦絲一抵達朱安港,就給好友熱內維耶芙寫信,叫她快來陪伴自己。弗朗索瓦絲覺得有必要找人來幫自己理清思緒,況且熱內維耶芙是自己最親密的人。沒過幾天,弗朗索瓦絲給畢加索寫信,感謝他租了這處房子,並且告訴他自己很喜歡這裡的地中海風光,她很喜歡這個港口,福特老先生有點神神叨叨,卻十分好玩。末了,弗朗索瓦絲在信中説此時很適合自己獨處,讓畢加索千萬不要過來煩她。[圖077] 弗朗索瓦絲的信沒有取到預期的效果。畢加索讀了信之後,很生氣弗朗索瓦絲寧願獨處也不願跟他在一起。當然,弗朗索瓦絲指的是暫時,而畢加索的心目中卻理解成永遠。於是畢加索很快就命令司機馬賽爾儘快開車載他去朱安,越快越好。熱內維耶芙剛從蒙佩裏耶過來的第二天下午六點鐘,弗朗索瓦絲聽見街上有什麼動靜。她跑到窗邊張望了一下,卻看見了畢加索在淪陷期內一直用的那輛藍色大“博約”(Peugeot)。馬塞爾和畢加索氣勢洶洶地下了車。弗朗索瓦絲呆住了。她後來回憶道:“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我當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天哪!熱內維耶芙在這兒,畢加索也來了,太糟糕了!” 畢加索一路咆哮著進了房間。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動武。弗朗索瓦絲回憶道:“那時真是太古怪了。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回到人間,可是我自己卻突然面臨暴力了。畢加索抓住我的胳膊,拿起香煙摁在我臉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我的臉上燒得很痛,可是這件事情實在太突然、太不可思議,我嚇呆了。我叫都沒叫一聲,反而對他説,你可以毀我的容,但是你毀不了我這個人。隨便你怎麼燒,只管燒吧,可是你燒的正是你説你喜歡的東西。我説這話的時候,畢加索一之恩著煙頭不動,直到最後才把煙頭拿開。我臉上已經燒出了一個洞,留下了一個很多年的疤。畢加索把香煙拿掉,可是怒火未熄。我不喊不叫不求饒,讓他更加怒從中來。我之所以敢讓他一直燒,就是因為我想看他親手毀滅他口口聲聲心愛的東西而暴露出本來面目。這件事太野蠻、太荒唐也太胡鬧,我驚愕得忘掉了要憤怒。我説,你看看,你看看,真醜,是你幹的,你現在必須得看著了… …” 正在這時,已經出門的熱內維耶芙回來了。弗朗索瓦絲大概是因為驚愕而忘了憤怒,可熱內維耶芙表現得又驚愕又憤怒。她罵畢加索是個禽獸,並且對弗朗索瓦絲説,發生了這種事還不走的話簡直是自尋死路。熱內維耶芙哀求弗朗索瓦絲當晚就跟她走。可是弗朗索瓦絲又驚又怕之餘,卻沒能邁出這關鍵的一步。就在弗朗索瓦絲猶豫的時候,畢加索搶先一步把熱內維耶芙趕了出去。熱內維耶芙一心記挂著好友,也只是在附近街角的馬塞爾家庭旅店(Chez Marcel)暫時棲身。熱內維耶芙一走,畢加索就開始乞求弗朗索瓦絲的原諒,開始乞求她留下來與他從此住在一起。 接下來的兩天裏,弗朗索瓦絲仿佛在地獄裏煎熬。她説:“熱內維耶芙是我這輩子最要好的女友。這不是肉體的愛,而是心靈上的深愛。尤其是經歷了雷博村我們共同的神秘覺醒後。兩條不同的路、不同的生活擺在了我的面前。我能想像到離開朱安港,與熱內維耶芙一起共度余生,再也不回頭。我也能想像到留下來,每天要面對怪獸米諾托。我懷疑自己是否能堅強地與畢加索共同生活下去。我也懷疑熱內維耶芙能否堅強地與我共同面對這個世界生活下去。要是我們決定共度余生,不管我們是不是同性戀,全世界都會覺得我倆是同性戀了。在那個時候,同性戀意味著被家人、被大多數人排斥。我已經被父親逐出家門了,難道我得讓她也做出同樣的犧牲嗎?我們就讀于同一所學校,不過她是住宿生,從未完全體驗過巴黎的生活與自由。她是腦海中所能想像到的最美麗的尤物,真正的希臘古典美人的氣質。可是她出生在遠離巴黎的保守環境裏,那個地方與巴黎大不相同——即使是1946年的巴黎。我害怕我那出格的選擇會連累到她,最後會毀了她。”
弗朗索瓦絲還是沒能決定要選擇什麼樣的道路,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有天下午,弗朗索瓦絲和熱內維耶芙、畢加索開車去安提貝看望外祖母。弗朗索瓦絲留在外祖母家,另兩個則開車回去了。當她回到家裏,發現熱內維耶芙前所未有的生氣,而畢加索則在一旁抽煙。顯然他倆都有話要説,並且都想要讓她站在自己這一邊。弗朗索瓦絲讓熱內維耶芙先説,於是一路陪她一直送到旅館。 熱內維耶芙還沒走出門,就嚷嚷起來:“跟那樣一個惡毒的男人住在一起到底有什麼好?”接著她一五一十地告訴熱內維耶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把弗朗索瓦絲在安提貝放下之後,就讓馬塞爾開車送他倆回來。按照熱內維耶芙的説法,畢加索表示出想要教她學雕刻,沒過幾分鐘,畢加索又當面對她説:“我要趁著弗朗索瓦絲不在,讓你懷上小孩。這正是你想要的。”弗朗索瓦絲聽了一番話,反而對熱內維耶芙説不應該發脾氣,而應該當面嘲笑他。熱內維耶芙則説:“我擔心你已經不會發脾氣了。”接下來,熱內維耶芙竭盡全力勸説弗朗索瓦絲第二天一早跟她回蒙佩裏耶。否則的話,她説,弗朗索瓦絲就是被畢加索迷了心竅。熱內維耶芙知道,只要弗朗索瓦絲還留在畢加索身邊,那她不管説什麼、做什麼都是無濟於事。此時熱內維耶芙已經心灰意冷,向她發出了最後通牒:“給你一整晚的時間好好考慮。明天一早我就出發。” 當弗朗索瓦絲回到了住所,畢加索怒氣沖衝地指責熱內維耶芙背著好友勾引他,接著還撒謊欺騙她。接著弗朗索瓦絲嚷著明天一早要跟熱內維耶芙一道離開,畢加索指責她倆有著“某種不正當關係”。弗朗索瓦絲根本不理他這一套,叫他用不著耍這些“偽善的小花招”。畢加索開始圍著她團團轉,不停地哄她:“小壞傢夥!冷血鬼!殺人不眨眼!”可是眼看這一招也不管用,畢加索擔心她真的鐵了心要拋棄自己了,於是換了個招數,開始自怨自憐、自哀自嘆起來。畢加索哀嘆自己已經時日無多,而她沒有權利帶著他那“最後一點小小的幸福”而拋棄他。畢加索演這場好戲不光是為了贏回弗朗索瓦絲的心,而且還是為了擊敗熱內維耶芙,擊敗他童年時代心目中所有的西班牙女人。畢加索之前常常告訴弗朗索瓦絲,説熱內維耶芙長得如何如何像他的妹妹洛拉。並且由此聯想有著起西班牙血統的熱內維耶芙竟然跟他作對,於是畢加索就把熱內維耶芙看成了早年出現在他生命裏的所有可惡的西班牙女人的化身。 第二天一早,弗朗索瓦絲前往馬塞爾家庭旅館,告訴熱內維耶芙自己要留下來。弗朗索瓦絲回憶道:“那時我差不多都要佩服我自己了。我相信只要我盡力,就什麼都能做得到。我真的相信我自己可以戰勝畢加索身上的毀滅力量,甚至還可以把他也拯救出來。” 對畢加索而言,這個結果不僅是戰勝了弗朗索瓦絲的疑慮和恐懼,而且還戰勝了她的寶貴自由,並且意味著弗朗索瓦絲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屬於他了。這兩個年輕姑娘在馬塞爾旅館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倆分明知道這份友情已經太深太沉,無法膚淺地存在了。弗朗索瓦絲也知道,放棄了熱內維耶芙也就意味著倆人不能再做朋友了,也就意味著切斷了她生命中最純潔最真摯的愛。熱內維耶芙的痛苦更甚。她最終乘火車回到了蒙佩裏耶,臨走時給弗朗索瓦絲留下一句話:“你是個走向毀滅深淵的夢遊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