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所有的獅子都癟了”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6 14:06:21 | 出版社: 金城出版社

  赫蓮娜·帕梅林説:“畢加索很傷心,只有西班牙人才能傷心到這步田地。因此又開始有成群結隊的女人來了。這事兒真可怕。大家都來跟我們説這個那個女人畢加索應該見見。我記得有一天,有一個很有名氣的女人來找我,她對我説既然我是畢加索的好友,那麼就應該為他做點什麼。她認識一個西班牙女郎,身材勻稱極了,人又很聰明,應該很適合畢加索。我告訴她我不是做這個的。這種事情真是難以想像。”

 

  多米妮克·艾呂雅也這麼説:“真是難以想像,太不可思議了。有天我從畢加索畫室裏出來,看見大家都在門口急著瞧我是不是畢加索的新情人。”媒體也加入了這場遊戲,他們刊登著每個可能的候選人的照片。有一條説明是這樣寫的:“畫家什麼也沒説,可是他讓一個義大利姑娘巴拉馬小姐(Mademoiselle Balma)給他當模特兒。有些人宣稱:‘這就是未來的畢加索夫人!’”

 

  孩子們持觀望態度。瑪雅説:“我接受每一個女人,包括他帶回家的那些女人,包括我們一路上被他勾搭上手的女人。我常常説:‘她是最後一個了。’可是這些女人們一個比一個年輕,我還真是喜歡她們當中的某幾個。”保羅可沒這麼大度,他把她們統統稱為:“爸爸的婊子們”

 

  弗朗索瓦絲走了,畢加索也不願意再呆在瓦洛裏了。因此整班人馬在佩爾匹農度過了剩下的夏日假期。事實上,畢加索真的考慮想要定居佩爾匹農,當地的共産黨也竭力勸説他搬到佩爾匹農來。9月19日,畢加索給女主人拉澤美公爵夫人畫了一幅美麗的肖像,可是有謠言説畢加索真正想娶的是羅斯塔·余格。拉澤美公爵夫人形容雅克琳:“像只狐狸一樣盯著他,對這個空位子虎視眈眈。”畢加索對雅克琳的態度卻捉摸不定,也就是説根本就沒把她當回事。畢加索有一天明顯表示出不想讓她在旁邊的意思,雅克琳終於下定決心開車回家。畢加索下樓吃午飯時,看起來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就在吃午飯時,雅克琳在路上給他打電話。畢加索回到飯桌旁説:“她威脅要是不讓她回佩爾匹農的話,她就要自殺。”畢加索的回應是,只要她能給他個清靜,隨便她怎麼著。當晚雅克琳就回來了:“你告訴我隨便我怎麼著,那我就回來了。”

 

  雅克琳回到拉澤美宅是她最後一次由著性子發作。她開始稱畢加索為“大師”,對他説話用敬語,親吻他的手,隨時願意供“大師”隨意發作、作踐。雅克琳顯然已經決意接受任何屈辱和痛苦,願意受盡一切委屈,只為了能夠讓她陪在畢加索身邊。這個夏天,畢加索帶著雅克琳回到了奧古斯丁大街的家中,這也意味著畢加索接受了雅克琳的自我奉獻。畢加索和女神的感情失敗之後,他開始轉而指望與一塊破門墊共度寧靜的生活。這是墓地的寧靜,而畢加索已是心灰意冷。多米妮克·艾呂雅説:“弗朗索瓦絲曾經要求跟他結成某種更高層次的關係,而不僅僅是個情人或是賢妻良母。可是最終,我不認為畢加索與一個女人之間除了男女關係還能有什麼別的感情。”

 

  10月份,畢加索畫的一幅《坐搖椅的雅克琳》(Jacqueline in a Rocking Chair)中,雅克琳被畫成福墩墩的樣子,與之前6月份那個長脖子的斯芬克斯式的畫像相去甚遠。畢加索畫雅克琳時她並不是那副樣子,可是這畫就好像是預言一般,雅克琳很快就會變成畫裏的這副模樣。雅克琳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而畢加索也選了一個關心自己的人,這女人幫他擋住外界的喧囂,讓他能夠從容地在油畫裏與死神爭分奪秒。雅克琳是個他自己可以控制的女人。可是畢加索萬萬沒有料到柔弱女人的強悍一面。

 

  瓦洛裏充滿了畢加索想要抹去的回憶。拉澤美夫婦到奧古斯丁大街來做客,畢加索請他們替他在佩爾匹農找一處房子。拉澤美公爵給托托特和羅斯塔寫信説:“他當著伊內絲和薩巴特的面,不住地説只有在佩爾匹農和我們這撥魯斯隆的老友在一起,他才會覺得舒心。他第20次、30次、40次、50次讓我們幫他在佩爾匹農找處房子… …我們做客期間,畢加索對我們表示出來的信任和喜愛讓我們十分感動。他捨不得放我們走——我根本就不想讓我們出門。”拉澤美公爵接著説,他已經給畢加索寫了封信,寄去了他們找到的一處路易十五時代豪宅的照片,這豪宅與他家拉澤美古堡很像,但是比拉澤美古堡還要大,一共有30多個房間。可是畢加索又不想再回佩爾匹農了。拉澤美公爵夫婦又來見過畢加索好幾次,他們給托托特和羅斯塔的信中開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抱怨:“畢加索一點兒也沒回音。”、“我們沒得到畢加索的信兒。”


  11月3日,畢加索收到馬蒂斯的死訊。馬蒂斯的女兒瑪格麗特·杜退(Marguerit Duthuit)想給畢加索打電話告訴他葬禮的安排。可是畢加索不肯聽電話,也不肯出席葬禮。馬蒂斯已經早就被他遠遠地拋在身後,現在更是被他永遠地拋在身後了。馬蒂斯逝世前不久説過:“我已經決定了,要把折磨和痛苦永藏心底,只表現出世界的美麗和繪畫的歡愉。畢加索曾經一句話概括:“到了最後,只剩馬蒂斯了。”佈雷頓把情人以及才華橫溢的畫家都稱為“掌櫃的”,畢加索知道馬蒂斯就是個“掌櫃的”。畢加索也知道,一旦選擇了雅克琳,也就等於放棄了用愛情來解鎖生命的秘密的途徑。他越來越疑惑,自己是否要用繪畫的途徑來解鎖呢?於是他堅持不懈地畫畫。[圖082]

 

  畢加索對彭羅斯説:“馬蒂斯死了,他把他的宮妃們留給我做遺産。”12月13日,畢加索開始著手創作15幅系列油畫,以及2張石版畫,這次創作主題全部出自德拉克洛瓦德的《阿爾及爾的女人》(The Women of Algiers)。德拉克洛瓦筆下的那些後宮妻妾們統統都變成了雅克琳的樣子,儘管通過挪位、交迭和解析,仍然可以認出那張臉龐,正如安東尼·布倫特(Anthony Blunt)所寫的:“某種想像力的溶釋,不同表像下的一個明確思想。”

 

  有一天,畢加索在奧古斯丁家中對卡恩威勒説:“我在想,要是德拉克洛瓦看見這些油畫他會怎麼想。”卡恩威勒覺得德拉克洛瓦也能看懂。畢加索也贊同:“是啊,我也覺得他能看懂。那我就會對他説:‘你心裏想著魯本斯的畫,畫出來的是德拉克洛瓦風格,我心裏想著你的畫,畫出來就又是另一種風格了。”過了幾天,卡恩威勒又來到畢加索這裡,畢加索給他看了這個系列中的另一幅畫。“有時我對自己説這可能是繼承了馬蒂斯的風格。究竟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繼承我們朋友的風格呢?… …你根本就不會知道你的畫創作出來最後是什麼樣子。你創作一幅畫,結果它最後出來一個很不一樣的作品。很奇怪,創作者的想法只佔很小的一部分。真是沒勁:總是有人在你胳膊旁邊説:‘不喜歡那樣’或是‘它應該不是這樣’。那聲音抓住你的畫筆,讓你的畫筆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並不知道這聲音説的是什麼,可是這聲音始終都在。蘭波説‘我就是別人’,這話説得一點都沒錯。”

 

  1954年12月,畢加索正埋頭創作這些後宮妻妾時,保羅正躺在醫院裏與死神掙扎,他是疝氣手術時引發了肺阻塞。手術大夫布倫丹(Blondin)醫生給畢加索發了封電報,讓他來看看兒子。電報發出去如石沉大海。2月11日,奧爾嘉在戛納的一家醫院裏去世了。此時保羅正在醫院裏住院,而畢加索還差三天完成《阿爾及爾的女人》的創作。奧爾嘉死的時候身邊沒有親人,下葬的時候只有兒子保羅和拉米埃兩口子在場。畢加索還呆在巴黎。

 

  畢加索在奧古斯丁大街家中接待了羅莎蒙·貝爾尼耶(Rosamond Bernier)。羅莎蒙剛剛從巴塞羅那回來,她給畢加索帶來了她在畢加索妹妹家中給《眼睛》雜誌(L’Oeil)拍攝的畢加索家人的全家福。畢加索已經19年沒見到妹妹洛拉了。畢加索一眼瞅見了挂在房間裏的《樸素用餐》,他嚷嚷道:“他們可比我要闊綽多啦!你看這幅銅版畫,現在可值錢啦!我不記得什麼時候那裏挂了這麼一幅畫。”

 

  除了給畢加索帶來這些照片,羅蒙莎還給畢加索帶來了遠在巴黎之外的各種消息,畢加索雖然少小離鄉,可仍然還十分關注這些事。羅蒙莎·貝爾尼耶在出訪巴塞羅那之後回來給《眼睛》雜誌寫文章説:“在我回來之前,我收到了不計其數的叮囑,有囑託畢加索的,有囑託畢加索的侄子亞威爾的,有叮囑我保重身體的,有叮囑我旅途小心的,還搭給我很多禮物讓我捎到巴黎。我很好奇那撐得快要合不攏的鞋盒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禮物給畢加索。當畢加索在畫室中打開這個鞋盒,裏面裝著個涂得五顏六色的公雞形狀的陶制儲錢罐。畢加索搖一搖,裏面一片叮啉哐啷響。原來畢加索的家人在裏面放了些硬幣,表示吉祥如意。這個鞋盒裏還放著個紙包,紙包上寫著當地一家肉鋪的店舖名,裏面裝著很多甜杏仁。畢加索説:‘西班牙真好,在那裏,大家上肉鋪去買甜點吃。’最裏麵包著個乾淨的綢紙包,裏麵包著一把棉花籽,可能這棉花籽是讓畢加索種在瓦洛裏的。畢加索舉目張望,畫室裏都是油畫、書籍、雜誌、字條、素描本、雕塑和堆積如山的破爛玩意兒,然後很快活地説道:‘還是有用的,我們就種在這兒。’”


  畢加索住在奧古斯丁大街期間,弗朗索瓦絲給他打來電話説要來看他。弗朗索瓦絲想第一個告訴他她要結婚的消息。弗朗索瓦絲要嫁的呂克·西蒙是她中學時代的老朋友。她和畢加索在一起的這麼多年來他倆就一直沒有見過面了,他倆一直通信聯繫。當初弗朗索瓦絲想要離開畢加索、離開梅內貝時,呂克·西蒙還幫她在突尼西亞找了個工作。今年春天,他倆在聖日耳曼大街大街的于勒書店(La Hune)裏碰巧遇上,當時呂克·西蒙正在給書店搞櫥窗設計,他繪畫之餘靠這個來賺點小外快。呂克·西蒙回憶道:“當時書店里正在搞一個《畢加索與情人》的照片展,有個在這裡上班的朋友過來跟我説:‘你不是説你認識弗朗索瓦絲嗎?好啦,她來啦。’我於是來到她跟前,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弗朗索瓦絲不過才比我大兩歲,可她已經是個蒼老的女人了。我當時心裏很激動,我決心一定要讓她重新煥發青春。”

 

  呂克·西蒙和弗朗索瓦絲在少年時期就是好友,他們都迷戀老電影,而且彼此相處融洽極了。弗朗索瓦絲説:“我倆立刻就意識到,這一次感覺完全不同了。我們開始頻頻約會,到1954年底他就搬來與我同居了。他是一個很浪漫的男人。31歲的年齡正好可以給4歲、6歲的兩個孩子當爸爸。兩個孩子也很粘乎他。這也促使我下定決心與他鞏固關係,然後結婚。”

 

  畢加索的第一反應是勃然大怒。他對弗朗索瓦絲説:“太胡鬧了。你一心只想著你自己。”[圖956][圖957]弗朗索瓦絲抗議説自己也是為了孩子們好:“呂克會幫著把孩子帶大的。他雖然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卻是一個很好的繼父。這樣更容易讓孩子們過上正常生活。”畢加索的憤怒現在又加上了不能理解,他咆哮道:“那就是你所謂的正常生活?惟一的正常生活就是你,我帶著孩子。”就在這個時候,弗朗索瓦絲看見本來開著條縫兒的雕塑室的門,現在門縫開得更加大了。顯然隔墻有耳。

 

  畢加索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轉而又變得和藹了起來。他起身去給弗朗索瓦絲拿了個橘子,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像老友一樣聊天,一如當初12年前在這個老地方他倆剛剛開始。房間裏一度充滿了靜寂而親密的靜謐。接著,門縫又打開了一點兒。弗朗索瓦絲回憶道:“我後來發現雅克琳在雕塑室外面焦慮地聽墻角。那時我才知道我們説的話一直都有人偷聽。可是我上畢加索這兒來還有一個目的,我必須得説出來。我對畢加索説,在我嫁給呂克·西蒙之前,我想給孩子們立定一個委託書,我和我父親及呂克草擬了一份《家庭協議》,指定呂克擔任孩子的監護人。因為孩子們沒有一個正式的生父,要是萬一我有什麼不測的話,我想孩子還得有個保障。並且,我想通過婚姻來變更畢加索和孩子們的關係。”

 

  畢加索聽了她説了這一大堆,猛然又想起弗朗索瓦絲馬上要嫁人的事,於是又開始指責她不知好歹:“你虧欠我太多了,我想,你就是這樣感激我的嗎。好了,我只有一句話要説。別的任何一個人都只會有我的缺點,不會有我的優點。我希望你下場很慘,你這個不知感激的傢夥。”畢加索把之前弗朗索瓦絲送給他的那塊表扔還給她:“你的時間不再屬於我了。”弗朗索瓦絲也把他送的表扔還回去——他倆忽然覺得有些滑稽,於是又一起笑了起來。接著,門縫又悄悄地開大了一點兒。

 

  畢加索不想再呆在巴黎了,當然他也絕對不想再回到瓦洛裏。於是他開始在法國南部四處物色新房子。這次他選中了戛納海岸的加利福尼亞宅(La California),這是一所建於世紀之交的豪宅,曾經屬於赫赫有名的香檳大王默特家族(Mo?t Family)。6月份的時候,被科克托稱為“破爛大王”的畢加索就帶著他那一堆破爛搬進了新家。加利福尼亞宅的寬敞客廳中擺放著成百上千的油畫,還混雜著一些陳年破爛如鬥牛招貼海報、土耳其咖啡罐子、剛果來的木雕、破舊的香煙殼、銅鑄的貓頭鷹,以及再也用不著的禿畫筆。畢加索以神奇的速度把優雅的客廳和餐廳變成了了五顏六色的雜貨舖,花園裏也堆著他的雕塑,如特蕾絲的頭像、母猴雕像、骷髏雕像、孕婦雕像、貓和貓頭鷹——這些玩意兒散落在芭蕉、松樹、含羞草、桉樹從中簡直像是天外來物。


  搬進加利福利亞宅不久,畢加索就開始在尼斯的維克多影棚(Victorine Studio)開始拍電影。畢加索負責畫畫,亨利·科魯佐 (Henri-Georges Clouzot)導演,印象派大畫家雷諾阿的兒子克勞德(Claude Renoir)攝像。克勞德負責把畢加索作畫的每個步驟都拍攝下來,他們用一種特殊的顏料,這樣可以讓畢加索在創作油畫時,從油畫背面也可以拍得到。這部電影名叫《畢加索的秘密》,這又是一個試圖揭開畢加索秘密的途徑。當導演科魯佐因拍攝原因喊“停”時,畢加索就會停下來。當科魯佐讓他加快速度,只有2分鐘的膠片了的時候,畢加索就會加快速度。這個矮胖結實的天才“表情像他的身體一樣強勁有力”,他穿著心愛的土耳其涼鞋站在地上紋絲不動,完全聽從於導演的指揮。安德烈·維爾德寫道:“隨著他禿頭上方聚光燈的角度變換,他一會兒看起來像個非洲巫醫,一會兒看起來像羅馬大帝。”[圖132]

 

  拍攝空隙時,科魯佐問畢加索:“你對你畫的東西滿意嗎?我覺得已經是非同尋常了。”可是畢加索心裏明白,對於身邊的這些人倒未必非同尋常。

 

  畢加索回答道:“是啊,是啊,可是還是太膚淺了… …我得沉到底下去… …挑戰一切。讓大家都看看這幅作品後面的所有作品。”

 

  科魯佐聽了非常緊張,説:“那可是件冒險事兒”能夠拍攝到畢加索表面膚淺的東西,並且用手電筒的光束來照亮畢加索的秘密,這已經讓科魯佐已經非常滿意了。

 

  然而畢加索還想要再深入一點。不管導演怎麼説,他知道入門和高深之間還是有區別的。畢加索很不服氣地對科魯佐説:“可我就是喜歡這樣。你必須得冒點險到井底去挖寶。”當時維克多攝影棚裏充斥著汗臭、緊張、興奮和疲倦,到處都吵吵嚷嚷,裏面有各種各樣的工作人員擠在裏面。而科魯佐一邊猛抽著心愛的煙斗,一邊要死不活地説:“我主張的是給藝術愛好者拍一部教學電影。”畢加索嘆了口氣説:“你想想吧,拿我去當活動畫。”

 

  科魯佐後來説:“對素描和圖片的分析器實施循序而漸進的過程。你可以同步看見正在創作的畫家的想法。”科魯佐沒有説這部《畢加索的秘密》拍攝過程中有成百上千次的中斷和重拍,這些都干擾到了畫家的創作思路,也影響到了畫家的身體健康。當被問起是不是累了的時候,畢加索總是很不耐煩地説“沒有”。真正的男人是不會累的,可是他會一下子垮了。電影拍攝中途,畢加索病倒了好幾天。電影拍攝完畢後,畢加索一下子在床上躺了好幾個禮拜。畢加索撐不住的身體也攔不住神化的吹噓。赫蓮娜·帕梅林寫道:“這就是畢加索,永不知疲倦地拼命作畫。”——這活脫脫描繪出了一副不知疲倦的畢加索形象。

 

  畢加索在拍攝影片的時候,雅克琳和瑪雅也來到了攝影棚。雅克琳已經和女兒正式進駐了加利福尼亞豪宅,可是新家中並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她們會長久住在那兒。很多外人都不知道雅克琳的身份。雅克琳有天在攝影棚裏被人問起,她説:“我呀,我就是新來的埃吉裏婭(Egeria)呀。”

 

  伊內絲也頻繁往來于攝影棚和加利福尼亞宅。畢加索身邊的這套人馬對這“新來埃吉裏婭”和畢加索漂亮的心腹伊內絲之間議論紛紛。按照帕梅林的説法,伊內絲從一開始就很討厭雅克琳。按照其他人的説法,雅克琳十分眼紅跟隨了畢加索20年之久的伊內絲。伊內絲説:“到目前為止,我心裏只有他… …畢加索是這世上最要緊的人。我差不多每個月都從巴黎過來。我把冰箱裝得滿滿的留給丈夫孩子,拋下他們跟著畢加索到處跑… …我從來就不係圍裙。我在這一大家子裏像畢加索的老婆,像是伺候自己的丈夫。不管是雅克琳來了也好,或是別的女人也好,都沒什麼區別。我就是跟著畢加索。在加利福尼亞宅裏,他倆躺在床上,我常常坐在床邊跟他聊天。我們無所不聊,哪怕她睡著了,我還和他繼續聊——因為我和他很熟。”[圖947]


  畢加索有著“兒童或是暴君的敢做敢為”,他身邊總是圍繞著一批忠心耿耿的人,這些人出現在除了畫室之外的所有地方,包括在臥室裏。伊內絲説:“想要與他相處,你就必須能夠寬恕一切。你得先碰釘子,這樣才能接近他。你要是決定這就是你想要的,那你就得容忍一切。顯然別人都是受不了這些的。”

 

  在加利福尼亞宅度過的第一個夏天裏,畢加索很想要忘掉卻又忘不掉一個女人。弗朗索瓦絲的女僕從古阿德魯(Guadeloup)把克勞德和帕洛瑪送到加利福尼亞宅來過暑假,而弗朗索瓦絲則在威尼斯度蜜月旅行。弗朗索瓦絲以前曾多次請求畢加索帶她去威尼斯,那是她孩提時代就一直想去的地方。畢加索總是説“不行”。可是現在他一想到弗朗索瓦絲現在正跟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在那裏度蜜月,他就心煩意亂,變得煩躁極了。畢加索曾經看了卓別林的《舉世矚目》之後對弗朗索瓦絲説:“當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竟然能眼睜睜地讓她和一個年輕男人遠走高飛,真是不可思議。我寧願眼睜睜地看那女人死,也不願意看她和別人在一起幸福… …我對所謂基督教的高尚行為毫無興趣。”

 

  弗朗索瓦絲委託瑪雅在加利福尼亞宅裏照顧兩個孩子。於是瑪雅給威尼斯的弗朗索瓦絲發去電報説帕洛瑪急性闌尾炎發作,需要儘快動手術。弗朗索瓦絲給她回電報説,當天她就飛回尼斯,然後直接上瓦洛裏去等帕洛瑪。

 

  弗朗索瓦絲到了高盧宅一看,發現房子裏就剩下床和椅子了。花匠告訴她,就在前一天,雅克琳從加利福尼亞宅過來拿走了所有的油畫和素描,包括弗朗索瓦絲畫的畫兒,以及弗朗索瓦絲的全部書籍、信件及私人物品。弗朗索瓦絲馬上給加利福尼亞宅打電話,質問畢加索這是怎麼回事。畢加索説:“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每樣東西都是你的。你不跟我在一起了,每樣東西都不屬於你了。就這麼回事。”

 

  弗朗索瓦絲驚愕得都沒法生氣,她只是讓畢加索立即把帕洛瑪給她送過來。畢加索兀地説道:“沒人能對我這樣説話。”弗朗索瓦絲説:“我能。”於是她把電話挂了。畢加索沒有把帕洛瑪送過來。弗朗索瓦絲回憶説:“我沒想到他竟然會拿女兒的生命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我給他打電話,威脅他説要叫警察過去。”

 

  不久,畢加索就帶著帕洛瑪來到了高盧宅,弗朗索瓦絲立即把她送到了戛納醫院。弗朗索瓦絲説:“晚上睡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心裏瘆得慌。帕洛瑪動了手術後在住院,我就決定去投奔住在安提貝的好友莫裏斯·巴代耶和克裏斯汀娜·巴代耶夫婦(Maurice Bataille and Christina Bataille)。這兩口子與科克托的交情也十分深厚。科克托偷偷摸摸地到醫院帕洛瑪的病房裏來看弗朗索瓦絲。他説:“你別跟任何人説我來過了。我是作為你的朋友才來這裡,我想告訴你現在那邊的情況,可是我可不想被人發現。”於是科克托就開始跟弗朗索瓦絲説,畢加索收到旅客發來的一封電報,上面寫著“就衝你這不負責、將女兒健康置之度外的行為就該給你響亮的一記耳光。”畢加索被呂克的不恭之辭氣得七竅生煙。科克托對弗朗索瓦絲説:“你應該攔著呂克發這封電報呀。”弗朗索瓦絲説:“那你應該攔著畢加索讓他別騰空我房子呀。我給在威尼斯的呂克打了個電話,一五一十地跟他説了一遍。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所以畢加索先犯錯,然後呂克才犯錯。要是你願意呢,你就陪我一會兒,要是你不願呢,那你可以走了。”[圖079]

 

  就在這時,畢加索進來了。他對著科克託大喊道:“你這叛徒!你來這兒做什麼?”畢加索在樓下看見威斯維勒夫人的本特雷牌小汽車(Bentley),就三步兩步趕上樓去把科克托逮個正著。儘管畢加索總是説“科克托是我的掃把星”,科克托還是對畢加索崇拜有加,這下子他喃喃地辯解了兩句也就開溜了。沒過一會兒畢加索也走了。不過畢加索每天都過來。弗朗索瓦絲説:“他不會花太多的時間陪帕洛瑪,可是他想知道每天都有些誰來這兒,他好把這些人寫上他的黑名單。帕洛瑪的病房簡直成了個沙龍,帕洛瑪像個6歲的皇后看著這些人來來去去。畢加索堅信我極大地傷了他的面子,先是拋棄了他,後來又膽敢嫁給另外一個男人。於是大家都得站在他那一邊,而我應該一個朋友都不剩,因為他簡直太有理了,我簡直太沒理了。可是那時我已經找回了我的故友舊交。每次畢加索到醫院裏來,都能看見很多他不認識的人,那些人既不拍他馬屁,也不圍著他團團轉。於是他就受不了。”


  帕洛瑪完全康復之後,弗朗索瓦絲馬上帶著孩子們回到了巴黎。到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開口要畢加索為孩子們承擔任何的經濟援助。弗朗索瓦絲從外祖母那裏繼承了一筆遺産,並且她賣畫也能掙錢,而且她父親也能供養她,於是弗朗索瓦絲並不需要更多的錢。可是經歷了畢加索這個夏天的表現之後,弗朗索瓦絲就想要通過律師來獲得孩子的撫養費。弗朗索瓦絲説:“我這樣做更多的是出於法律因素。我想未雨綢繆、保障孩子的權益。他對孩子們的態度讓我不再相信他。”高盧宅一直就挂在她的名下,弗朗索瓦絲走了之後,她提議兩人都拿著鑰匙,這樣雙方都可以把那裏當作陪小孩的緩衝地帶。而畢加索把高盧宅裏的東西搬得一乾二淨。

 

  在巴黎,弗朗索瓦絲把蓋魯撒克的公寓賣了,又在瓦德格拉斯大街(rue du Val de Grace)買了一所更大的公寓。1955年秋天,畢加索帶著克勞德和帕洛瑪在卡恩威勒的鄉下別墅過週末,弗朗索瓦絲接到畢加索打來的電話:“要是你不把你房子裏的所有素描和版畫交給保羅,我就不會把孩子還給你。”弗朗索瓦絲説:“那你得先把孩子還給我,然後你再讓保羅過來拿畫。”畢加索把孩子送還回來,第二天一早,弗朗索瓦絲就把所有的東西都還給畢加索,只除了那幅《女人·花》,因為這幅畫是畢加索特地畫了贈送給她的。

 

  這是公開宣戰。接下來的“五月沙龍”畫展竟然沒有向弗朗索瓦絲邀展。1956年11月,卡恩威勒寫了一封信過來要求與她解除合同。[圖958]弗朗索瓦絲回憶道:“我開始感覺自己像是生活在一場噩夢裏,就像是科克托劇本裏寫的約卡斯塔的親身經歷:‘粘粘乎乎的麵糰在我手指上,我使勁甩,想把這麵糰甩掉,可是這玩意兒還粘著我,我以為這麵糰已經被我甩掉了,結果它又飛回來粘在我臉上。這麵糰竟然是活的… …”畢加索聽説弗朗索瓦絲懷孕了,他越是聽説弗朗索瓦絲的新生活幸福美滿,就越是決意毀掉她。畢加索明確表示,從今往後,任何人如果與弗朗索瓦絲要好,那就是與他畢加索為敵。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接二連三地聽到畫商向她抱歉不能展出她的作品,他們不敢得罪畢加索。離開畢加索仍然過得很好,這是畢加索不能容忍的。畢加索沉醉於別人崇拜他,儘管他身邊已經有了很多的崇拜者,可是他仍然對那只迷途的羔羊耿耿於懷。

 

  瑪雅現在已經有20歲了,她開始意識到像保羅那樣受人注目、受父親擺布的危險。瑪雅説:“我可不想被他吞噬掉,我想要我自己的生活。於是我決定上西班牙去。”瑪雅第一次去西班牙是1953年,那時弗朗索瓦絲安排她與姑姑羅拉住在一起,不過這次可不一樣了。瑪雅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就連她後來回到法國、在馬賽結婚,她也沒能見到父親一面。她曾親眼目睹這個薄幸的父親這麼多年來圍著母親大肆許諾、調笑、退縮。瑪雅可不想淪為父親的犧牲品。就在早幾個月前,瑪雅還聽見父親給母親打電話求婚:“你看,奧爾嘉死了。我們可以結婚了。這個30年來只為畢加索而活的女人,心心唸唸只想著他那些不切實際的許諾,她是絕對不會拒絕與畢加索共度余生的。因此這又是一次挑逗,同時也是羞辱雅克琳的殘酷把戲,而且還能把特蕾絲拴得更緊。

 

  瑪雅回憶道:“常常夜深了他到我房間裏來,跟我説:‘過來看看我剛畫的。’我現在已經20歲了,我不想這輩子就用作深更半夜地看我老爸畫的畫。在某個層面上我必須得説:‘畢加索是畢加索,瑪雅是瑪雅。’要是我聽話的話,就得乖乖地呆在那兒。可憑什麼我的呆在那兒?我很好玩,我很有趣,我會説話,我會唱歌,我會哭,我會跳,我會跳舞… …他喜歡對我用西班牙語那身邊的人取笑。我是家裏的西班牙人。我可以説我是百分之三百的西班牙人!於是我告訴他,他現在已經找到了第N個情人,我得走了。”

 

  於是瑪雅走了,家裏頓時少了很多歡笑、歌聲和快樂。畢加索和雅克琳正在陷入互相吞噬的生活中——雅克琳用她那窒息式的佔有欲來吞噬畢加索,而畢加索先是摧毀她的精神,接著摧毀她的人性。赫蓮娜·帕梅林寫道:“當一切都亂了套的時候,一切都會亂了套。真是亂得難以想像。整個周圍都是一團垃圾,朋友和敵人是一回事,根本就沒有真實可言,沒什麼值得在乎的,一切都是腐朽,一切都被糟蹋,而他只想求個清靜,他放在那兒的一截粉筆不見了。雅克琳,我説了我不想見任何人。你是説那誰誰誰來了嗎,雅克琳?那麼,你為什麼讓他走啊?… …為什麼你讓那誰誰誰進來了?我説過我誰也不見。”


  這個受溺愛的孩子和惡母在一起真是棋逢對手。惡母想要把他關在她死亡的氣息的子宮裏,來培養他黑暗、殘酷、粗野和卑鄙的個性。即是畢加索閉門作畫的時候,雅克琳也要在緊閉的門外守著他。雅克琳説:“不光是他可能隨時會想要什麼東西,並且要是他一時想起來要什麼東西,而我又恰好不在的的話,我心裏會難受的。”帕梅林注意到每天的例行公事:“她得一天到晚守在加利福尼亞的家裏,一心只在‘大師’身上。她足不出戶,甚至連花園也不涉足。另外,畢加索每天要定時要服藥:不管哪不舒服,他都吃些滋補養生的藥。他到底有什麼病呢?啥病也沒有。可是他吃藥。不過是小劑量的。不管怎麼説,他可能隨時想要些什麼。”雅克琳隨時注意聽他畫室裏的各種動靜,並且自作主張地猜是怎麼回事:“我的大師在裏面做什麼呢?我聽不見大師發脾氣的聲音了!可能沒出啥事吧… …”[圖086]

 

  要是畢加索沒出什麼問題的話,雅克琳也就沒什麼問題了。雅克琳是個應聲蟲,她在想盡辦法在畢加索一命嗚呼之前幫他延年益壽。雅克琳對畢加索的這種死心塌地,連她女兒都享受不到,她女兒只能分享到一些母愛的殘羹冷炙。有天晚上,在餐館裏有人指著窗外的夕陽美景給她看,雅克琳兀然説道:“一個有幸能看見畢加索的人,是不會去看太陽的。”雅克琳成了畢加索的秘書、管家、報刊摘錄者、看他眼色行事的人。畢加索則成了雅克琳呼風喚雨的工具,而這種呼風喚雨的感覺是她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圖087]

 

  雅克琳能夠呼風喚雨,主要得力於她扮演著“門房”這個角色。雖然大多數時候“門房”不過是畢加索的傳聲筒。畢加索不在家、在睡覺、在工作、在海灘、在看都比賽、在巴黎,這種種理由都可以用於畢加索不想見的各類新朋舊友,或者是在某個特定時段不想見的人。[圖964]

 

  畢加索在加利福尼亞宅的第一個夏季裏,海倫娜·魯賓斯坦(Helena Rubinstein)從紐約前來請畢加索給自己畫像——之前她聽好友瑪麗·庫托裏説畢加索已經同意了。畢加索總是捏著嗓子(裝得十分蹩腳)給她或是她的秘書帕特裏克·奧金斯(Patrick O’Higgins)説“畢加索先生”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聽電話。畢加索在家常常愛幹這種事兒。最後海倫娜終於決定上加利福尼亞去當不速之客。奧金斯寫道:“太太穿著一件歌劇式的斗篷,上面繡著丁香的圖案,裏面是翠綠色天鵝絨的中世紀的衣裳。”海倫娜去的時機恰到好處。畢加索正在招待一位“高高瘦瘦、一看就覺得像是加裏·庫珀 (Gary Cooper),而實際上就是他本人的加裏·庫珀”,畢加索喜歡的電影明星來做客,畢加索當天心情大好,十分願意殷勤招待。於是他接見了海倫娜·魯賓斯坦,海倫娜不光是受到了接待,而且畢加索還給她畫了幅素描,儘管畢加索之前跟她説,他只給願意跟他上過床的女人畫像。畢加索後來跟人吹噓説:“她倒是沒反對,可是我不願意。她太醜了,長得又胖… …”

 

  接連三個晚上,畢加索一口氣花了40多幅素描,他將這些素描稱之為“警察的便箋”。他分別畫了她的手、脖子、眼睛、下巴和嘴巴。畢加索最後説:“好了。”海倫娜問道:“那我的肖像呢?”畢加索説:“這將會是我的身後遺作。”畢加索在給海倫娜“畫像”的時候,雅克琳就已經在對奧金斯説:“他不過是在用她來參考一組石版畫罷了,他喜歡畫真人,而魯賓斯坦太太… …比一般人要胖一些。”就在畢加索玩這把戲之前,海倫娜就説他是個“缺德鬼”。現在她開始到處罵開了:“這個缺德鬼去死吧。”

 

  畢加索的把戲、諷刺和惡搞沒人能夠倖免。當他聽説科克托即將入選法蘭西學院院士時,當時他正在奧古斯丁大街住著。熱內維耶芙·拉波兒前來看他。拉波爾第一次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她説:“畢加索的這一面讓我全身血液都涼了。”“科克托非常渴望這個頭銜,正如他所説的,他有生以來這個頭銜還從來沒有頒給過他的同類詩人。因此我來了之後,驚訝地發現畢加索竟然不動聲色地怨恨。他剛剛畫完一幅漫畫,畫中一個臥室裏,床邊裝著鐵欄杆床沿上坐著一對肥胖的老兩口,他們的臉上都顯得愚蠢而駑鈍。那個女人在看報紙,男人正在摳腳趾頭。畢加索一臉壞笑地把這幅畫遞給我看,每一筆都透出醜陋、愚蠢、冥頑和平庸。上面的評論是:女人正在看報紙上的新聞《讓·科克托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而她丈夫正在摳腳趾頭。”


  畢加索對科克托的惡搞始終沒停過。他答應給法蘭西學院院徽設計一把劍柄,可她最後設計出來的是一個馬桶蓋、一條亮閃閃的鏈子和一把馬桶刷。科克托仍然畢恭畢敬地稱他為:“我的大師畢加索”,可是時不時地,科克托也會偶爾背地裏叫他“可惡的雪人”,並且指摘他的詩作:“畢加索現在玄學詩上賣弄一下,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懂。”不過,相對畢加索這麼多年來對科克托的惡毒言語來説,這還算是輕的。這些年來科克托在藍色海岸與畢加索比鄰而居,住在威斯維勒夫人家裏,他倆與雙性戀情人“嘟嘟”廝混在一起,揮霍著毒品、揮霍著她的本特雷牌小汽車,並且揮霍著她從未謀面的銀行家丈夫的財産。

 

  羅傑·加洛蒂(Roger Garaudy)寫過:“無神論者惟一不知道的就是未來。”1956年10月25日,畢加索75歲了。更加沒什麼希望展望未來,更加難以尋求她心靈渴望的新探險和新視野。就在75歲生日前一兩個月,畢加索做了個十分深刻的夢。帕梅林回憶道:“他正在吃午飯,有人跑進來緊張地大聲告訴他,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所有的獅子都癟了… …”他夢裏的這個詞是“癟了”,於是那天之後,他常常在加利福尼亞家中引用這個詞。畢加索用這個詞,於是大家都開始用這個詞。這成了一個象徵字眼,這反映了他心裏想的,也表現了他絕望地想掩飾自己毫不在乎:所有的獅子都癟了。

 

  畢加索當初與弗朗索瓦絲相遇時,曾經對她説:“要是能讓我再年輕20歲,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1956年10月,畢加索又老了13歲。這段時間更加難熬的是,弗朗索瓦絲這個月又生了一個女兒:奧蕾麗婭(Aurélia)。這個女兒不是他的,未來也不是他的。雅克琳發現,自己在生了女兒凱瑟琳之後就不能再生育了,因此畢加索再也不會參與生孩子了。[圖089]

 

  可是全世界都在慶祝他的生日。來自老朋友或是陌生人的無數的電報、信件和禮物在加利福尼亞家中堆積如山。瓦洛裏的共産黨支部組織了一場宴會,既有致辭,也有焰火。皮儂夫婦、雷裏斯夫婦、卡恩威勒以及從巴塞羅那趕來的出版商古斯托·基利(Gustau Gili)夫婦都來捧場。當地的黨支部讓《尼斯愛國者報》(Le Patriote de Nice)的編輯去問問雅克琳送什麼生日禮物會比較好。雅克琳説畢加索想要只山羊。畢加索一直以來就跟她説想要只山羊,當他好不容易弄了只山羊回來,又被那沒心沒肺的弗朗索瓦絲嫌它臟臭,送給街頭的吉卜賽人了。黨支部覺得送山羊作生日禮物不夠體面,於是就送了一大籃子的腌制果脯。

 

  因此畢加索雖然過了個生日,可是沒人送他山羊。雅克琳於是給他買了只母山羊回來。於是這只膻哄哄的“埃絲美臘達”就常常和花園裏的那只銅山羊拴在一起了。沒有人敢抱怨什麼。

 

  帕梅林寫道:“他喜歡強迫別人投其所好。”他也喜歡強迫大家吃他愛吃的東西,他自己總是只吃一點,卻總是讓身邊的人吃撐了。瑪雅親眼目睹了雅克琳從瘦小到矮胖到胖墩兒的演變過程。瑪雅説:“他總是想把他的女人喂得胖胖的”。

 

  帕梅林稱畢加索為“加利福尼亞宅子裏的一國之君”。總是會有新的一輪鬥牛比賽要去看。[圖959]皮儂兩口子總是源源不斷地從巴黎帶回一些閒言碎語以及大大小小的小道消息。總是有那麼多的人要見,總是有那麼多的電話要聽,總是有那麼多的信要看,這些都要佔據畢加索的時間。畢加索還要閱讀很多關於他75歲生日畫展的報道。1957年春天,在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和巴黎的露易絲·雷裏斯畫廊聯合舉辦了一次祝壽畫展。畢加索還有著一個由鴿子、鸚鵡、貓頭鷹、寵物狗“炎炎”和母山羊組成的動物園,夏天家裏擁擠著他自己的孩子、雅克琳的女兒和伊內絲的兒子。雅克琳無處不在,一直都在,令人壓抑地存在著。可是畢加索在這些繁忙的活動中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圖969]帕梅林對畢加索1957年這個夏天如是寫道:“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深的絕望症狀出現在了畢加索的表情上。他對什麼都煩。哪怕一件極小的事情也能惹他不高興。一點小事不如意,他就沒法好好吃飯、睡覺、享樂和休息。”


  雅克琳監督者“大師”吃藥,喝草藥茶、喝胡蘿蔔豌豆湯,往腿部肌肉上塗抹並不能止痛的止痛藥。雅克琳就是想要給這台機器上油、擦得錚亮錚亮的。可是這台機器有著一個她並不能弄懂的靈魂。她和帕梅林一樣,都認為他靈魂所受的折磨以及他對身邊人的折磨,都不過是畫中瀰漫的好壞參半的情緒。1957年8月中旬,畢加索開始創作委拉斯凱茲《宮女》(Las Meninas)系列的變形畫。帕梅林就像是那種相信“樹的搖擺産生風”的原始人類一樣,把畢加索的不開心、憤怒和身體的江河日下,統統歸咎於委拉斯凱茲。她寫道:“自從冒出了《宮女》系列的想法,畢加索原本神采奕奕的面容就憔悴了下去。於是畢加索就和委拉斯凱茲裏裏外外較上了勁。”

 

  雅克琳病了,胃部需要動手術。就連這件事也被帕梅林拉來與“畢加索和委拉斯凱茲較勁”扯上了關係:“她病情拖延得不正常,長期臥床不起。要是能起來她就起來了。不管怎麼説,她生病了。她的臥床不起和病情延宕都與《宮女》一畫的出爐脫不了干系。”可是事實上,真正脫不了干系的是,她胃部開刀還沒好就跟著畢加索去看鬥牛比賽了。

 

  從此之後,雅克琳就疾病纏身了。她有胃病、耳膜炎、婦科病,她常常覺得全身乏力,連床都上不了。當雅克琳生病期間,她就住在“大師”隔壁房間,這樣就不會干擾到他了。而畢加索卻常常畫出她生病到病好的過程,其中充滿了未卜先知。畢加索説:“古怪不古怪?她生病的時候我總是畫她病情好轉的樣子。我也想不明白。我總是能未卜先知。”

 

  因果之間很難判斷誰先誰後。可以確定的是,這事兒跟委拉斯凱茲本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儘管雅克琳、帕梅林以及那套人馬想要鼓吹畢加索瘋狂的創作力以及對儀式的虔誠,可是這些都沒多大用。

 

  8月20日到11月7日這段時間裏,畢加索在畫室裏閉門創作,與這位西班牙前輩較起勁來。他是想證明自己和委拉斯凱茲一樣偉大麼?他想要拿大師的傑作開刀來做自己的試驗?他是想要再回到從前那個熱情洋溢的時候嗎,那時父親親自帶他到普拉多博物館看見了《宮女》?雅克琳説:“畢加索真的想要和那些人較勁兒呢!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畫畫的!”

 

  畢加索邊作畫邊抱怨。他不停地説:“多麼要命的事兒啊。有人覺得畫油畫光畫畫就可以了… …比死在鬥牛場上還慘。畢竟是死在鬥牛場上。” 約翰·貝格説:“要是光畫畫不説話”把所有憤怒的話都傾訴在畫布上,確實是死在鬥牛場上。

 

  最後,畢加索給大家看他的畫。走出畫室時,畢加索問帕梅林:“還好吧?”她回答:“耳朵和尾巴不錯。”這像是給了畢加索一個鬥牛士在鬥牛場上的最高讚譽。這並不是她説的“隨時能夠打開激發的宗教狂熱”。事實上,就是這樣。他們知道,只有源源不斷的狂熱才能保證他們能在這套馬屁班底中繼續混下去。這個男人曾經在26歲那年用《亞威農少女》挑戰世界,而現在76歲這年他通過改編西班牙大師畫過的題材來保底。

 

  帕梅林説:“畢加索不是一個完全自信的人。他常常説:‘聽著,晚飯後我帶你看畫。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畫的這幅是傑作還是垃圾。’他説得對——他也不知道了。”別人也同樣不知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委託畢加索給巴黎總部大樓畫一幅大型壁畫,這壁畫面積超過了1000平方英尺。畢加索在地板上鋪了40塊板子作畫,雅克琳和他的西班牙秘書米格爾就一同協助著幫畢加索把板子挪來挪去,並且上下還翻個邊。畢加索開始忙活其中了。在這幅壁畫創作完還沒正式安上之前,畢加索想在瓦洛裏的校園裏舉辦一個揭幕式。揭幕式結果變成了一項大型的媒體活動,報社記者、攝影記者、共産黨領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還有圍觀群眾都蜂擁而至。帕梅林寫道:“畢加索被人群前呼後擁著,最終來到了蒙著幕布的壁畫跟前。陽光和閃光燈都很強烈。這一刻終於到了。終於揭幕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壁畫終於誕生了。”


  人群歡呼鼓掌,卻又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代表一樣感到疑惑不解。這是一幅傑作還是一幅巨型塗鴉?勸説畢加索接受這項委託的喬治·薩勒此刻想通過自己的解説來救場。畢加索給這幅壁畫取名為《伊卡洛斯之墜落》 (The Fall of Icarus)。[圖960]畫中確實有個“乾癟的伊卡洛斯,已經化成了一個煙灰色的骷髏”懸浮在天空和海洋之間,馬上就要溺水而死。這幅壁畫仿佛意味著,死神總是佔上風,飛得越高,跌得越慘。這很符合畢加索情緒中的絕望,可是對聯合國這樣一個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機構卻很不合適。這幅畫空空蕩蕩,表現了畢加索生活和工作中的心靈空虛。可是官方的需要塗抹和吹捧這幅《伊卡洛斯之墜落》,於是9月份安裝上教科文組織大樓時,這幅畫換了個名字,叫《戰勝邪惡的精神及生活力量》(The Forces of Life and of Spirit Triumphing over)。可是那些注意到皇帝沒穿衣服的人是不會相信這個的。

 

  1958年5月,戴高樂將軍重新上臺執政,創建了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差不多同一時期,畢加索創作了《公牛顱骨之靜物》(Still-Life with Bull’s Skull),這是一幅充滿暴力的畫面。彭羅斯寫道:“燃燒的紅色和黃色,開著的窗子裏太陽的雙重反射,公牛帶角的頭顱的紀念碑式的安穩,産生了一種仿佛是遙遠藍色天邊的死寂的爆炸。”正如畢加索對彭羅斯説的那樣:“我用臟字兒畫的這幅畫。”畢加索的共産黨朋友很高興這幅畫。這幅畫在戴高樂重新登臺時創作出來,用戴克斯的話説就是:“非常及時。”彭羅斯説:“畢加索看到了法西斯抬頭的危險。”並且彭羅斯還補充道這幅畫的靈感來自畢加索最近觀看的一場鬥牛比賽。其實畢加索根本就不需要來自外界的刺激來創作一幅憤怒發泄的畫。他自己內心的憤怒就足夠他畫的了。

 

  1954年畢加索最後一次看見朵拉。1955年畢加索最後一次看見弗朗索瓦絲和瑪雅。1958年畢加索最後一次看見瑪麗·特蕾絲,這一年他也是最後一次與費爾南黛産生了間接聯繫。埃娃死了。奧爾嘉也死了。這個圈子在漸漸縮小。布拉克的太太和費爾南黛還有聯繫,她找到畢加索讓他幫幫費爾南黛。費爾南黛現在窮困潦倒,患有關節炎,耳朵也不靈光了,因為肺炎現在住在醫院裏。畢加索裝了一信封的錢送給她。費爾南黛直到最後也沒有低頭向畢加索索取過任何東西。她曾經對記者説,她最珍貴的東西,就是畢加索曾經從諾曼底給她買回來的一面小小的心型鏡子,那已經是很多年前在“洗衣船”的舊事了。

 

  特蕾絲回憶起第一次上加利福尼亞豪宅去找畢加索,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那裏有個攝影師,不停地喊他‘大師,大師… …’畢加索用胳膊捅捅我,説:‘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我本應該笑的,可是我笑不出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打濕了我的臉… …一點半的時候我走了,我一個人走到餐館裏去吃午飯。”特蕾絲從此再也沒見過她那“非常可怕的”情人。[圖936]

 

  畢加索心灰意冷,也不想再換女人了。可是要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他必須得改變些什麼。他決定換房子。加利福尼亞宅太吵了,隨著戛納越來越興旺,他覺得這處房子不夠隱蔽了。畢加索曾經大喊道:“我已經成了藍色海岸的一道風景名勝了!”1958年9月底,畢加索和雅克琳以及皮儂夫婦在阿爾看鬥牛比賽。畢加索情緒格外不佳,他們上卡斯提耶堡去和道格拉斯·庫珀一起吃晚飯時,畢加索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就是這種聽到什麼都不敢興趣的狀態下,畢加索第一次聽説了埃克森普羅旺斯(Aix-en-Provence)附近的沃溫那格堡(Chateau de Vauvenargues)。庫珀説:“你應該去看一看,那地方不錯。”他的潛臺詞是,那地方正在標價出售,畢加索應該把它買下來。[圖085]

 

  畢加索曾經説過:“這世上根本就沒什麼巧合。每件事情嚴格説來都是巧合。奇怪的事情也是自然的。”第二天一早,凡多姆展廳的瑪麗·庫托裏的畢加索藏畫展上,畢加索嘆息道:“要是我是庫托裏太太的藏畫之一,我呆在這兒肯定很快活!”只要能不讓他住在加利福尼亞宅,只要他不是畢加索本人,他會是多麼的快活啊!那麼,就去沃溫那格堡!


  18世紀,沃溫那格侯爵住在這個古堡裏面寫下了著名的《座右銘》。19世紀,塞尚畫下了沃溫那格堡所在的聖維克多瓦山(Saint-Victoire)。20世紀,畢加索買下了這座古堡。雅克琳非常討厭沃溫那格堡,這古堡的房間又大又暗又冷,秘密通道以及塔樓中的聖塞韋林(Saint Severin)的遺骸,14世紀的堡壘統統都讓她嫌惡。可是畢加索沒有問她的意見。畢加索對卡恩威勒説:“我買下了聖維克多瓦山。”卡恩威勒問:“哪一幅?”同時感到很奇怪,怎麼市面上出現了塞尚的風景畫而自己還蒙在鼓裏。畢加索快活地説:“那個真正的。”

 

  沃溫那格侯爵的一條座右銘是:“不熱愛榮譽的人,就不會有足夠的精神和美德去配得上榮譽。”當山姆·庫茨來到畢加索的新宅時,畢加索很得意地説:“塞尚畫了這裡的山,現在這些山歸我。”

 

  數百件油畫和雕塑作品都從巴黎銀行的保險櫃中取了出來,擺放在這溫那格堡裏填屋子。畢加索給豪宅裏裝上了中央暖氣系統和奢華的浴室。不久浴室的墻上就被畢加索畫上了牧神和仙女的叢林。[圖962]2月份,畢加索搬進了新居,開始奔走于加利福尼亞與溫那格堡。畢加索對帕梅林説:“你知道你住在哪兒,你住在巴黎。你有個家,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哪兒。我哪兒都不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住,你不能明白這有多慘。”確實帕梅林不能明白,他身邊的那些人也不能明白。他們只覺得十分好笑。他們每個人心裏都在想:畢加索又是個無所不能的天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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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者與毀滅者:畢加索傳》
· 惟我獨尊
· 熱戀與背叛
· 女神和破門墊
· 裏裏外外的戰爭
· 通往巔峰之窗
· 畢加索同志
· “所有的獅子都癟了”
·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 尾聲
· 譯者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