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通往巔峰之窗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6 14:21:43 | 出版社: 金城出版社

  弗朗索瓦絲·吉洛生於1921年11月26日,母親名叫瑪德萊娜(Madeleine Gilot)。此時距奧爾嘉剛剛給畢加索生下小保羅不到九個月。弗朗索瓦絲的父親埃米爾(Emile Gilot)是個事業有成的生意人。埃米爾非常重視孩子的理論教育,他想把膝下惟一的孩子弗朗索瓦絲像男孩一樣培養成一個有教養、有學識的人。因此弗朗索瓦絲才4歲上就能讀會寫,對希臘神話如數家珍,並且會運算代數方程式,知識程度遠遠超過了諾伊利(Neuilly)當地鄰居的同齡小孩。弗朗索瓦絲從9歲起就不再去學校上學了,家裏給她請了家教老師,在父親的嚴厲監督下跟著家教老師學習。當父母外出度假時,外祖母就會過來照看弗朗索瓦絲,這是他最歡樂的時光。弗朗索瓦絲回憶外祖母“綠色的眼眸,灰白濃密的頭髮,做事敏捷,喜愛詩歌,具有獨立精神。她像個磁石一樣吸引我。在我心目中覺得沒有她辦不到的事,我覺得她什麼都知道。”

 

  戰爭開始時,弗朗索瓦絲正在學習法律,以期不辜負父親的期望將來成為一名國際律師。可是隨著戰爭和日漸壯大的抵抗運動,她也和朋友們一樣思索著對自己來説什麼才是最重要。弗朗索瓦絲回憶説:“我告訴父親,當世界上已經沒有法律、尤其是沒有國際法了的時候,成為律師對我來説沒有任何意義了… …因此,1941年我決定利用在法學院獲取碩士學位的時間來研習藝術。”弗朗索瓦絲自幼就做著繪畫的白日夢,她的繪畫裏全是猴子、惡魔和鬼怪。從小到大,她給家人每人送了自己畫的畫當禮物,可沒人拿她的畫當回事。不過,母親還是同意給她當畫中模特兒,還有好友熱內維耶芙·阿裏格也樂意給她當模特兒。

 

  熱內維耶芙是馬約爾 (Aristide Maillol)門下的弟子,弗朗索瓦絲改變主意放棄法律去學繪畫主要是受她的影響。[圖944]卡塔盧尼亞裔的熱內維耶芙既淳樸又有神秘感,這正好和弗朗索瓦絲理性的頭腦和豁達的性情形成互補。兩者女孩十分投契,這段友情不僅深厚而且牢固。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弗朗索瓦絲才12歲,熱內維耶芙也不過才13歲半。按照弗朗索瓦絲的説法:“學年中期的時候,她轉到了我們班上。她長得真是漂亮極了,當時穿著一件深紅外套和一件緊身T恤,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個中學生,而像個前來做訪問的電影明星。她被安排和我同桌,我感覺像是坐在雲端上,不停地偷看她。十天之後,她漸漸明白我對她的仰慕了,於是對我説:‘從今以後你替我寫作業吧,作業對我來説太煩了。你看上去很聰明,一個人寫兩份作業應該對你來説沒什麼。這樣我就可以寫詩和畫畫了。’換了別人我才不會答應呢,可是我答應了她。”

 

  弗朗索瓦絲看上去像個小男孩,一開始熱內維耶芙把她喊成自己的小跟班。弗朗索瓦絲回憶道:“我一直到15歲都是男孩打扮,從來沒想過要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樣。直到15歲那年我才花心思穿著打扮。那時我就沒再當熱內維耶芙的小跟班了,我們開始平等地互相欣賞。”與她倆一起學畫的好友克勞德·佈雷尼(Claude Bleynie)道出了這段友情的根本紐帶:“這就是年輕人之間常有的高尚友情,這友情是不容許他人介入的。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有著共同的小秘密。弗朗索瓦絲説話行事比較活潑,顯得鋒芒畢露。熱內維耶芙則更柔媚一些,她的言談舉止處處都透露出溫婉隨和。”

 

  弗朗索瓦絲畫了不計其數的速寫、素描和油畫,來描摹熱內維耶芙的美麗動人之處。與此同時,她自己在繪畫上的天賦也一點一點表現了出來,也越來越了解自己在繪畫方面的特色。弗朗索瓦絲後來説:“我畫她那些畫一直畫了兩三年,之後我才能夠畫別人。她的自由思想、她內心對真理的認知、她那大氣的美麗,這些都是打開我藝術生涯最理想的試金石。”

 

  弗朗索瓦絲另一位亦師亦友的朋友、匈牙利畫家安得爾·羅茨塔(Endre Rozsda)也非常崇拜畢加索。從1941年到1943年這兩年期間,羅茨塔指引著弗朗索瓦絲走進畢加索神秘的藝術世界。弗朗索瓦絲回憶道:“剛開始跟著安得爾·羅茨塔學畫的時候,當時正癡迷于馬蒂斯,正癡迷于描繪美感和歡愉的藝術作品。我那時的美學、技巧造詣還沒高深到迷戀畢加索的地步。我曾和熱內維耶芙一起去參觀過西班牙展臺的《格爾尼卡》——可是我對這幅畫只有政治上的領悟,而並沒有美學上的領悟。是安得爾·羅茨塔帶我真正認識到了畢加索。”


  可是一半猶太血統的羅茨塔不肯佩戴納粹的“黃星胸章”,因此他在巴黎的處境很危險,尤其是在淪陷區的形勢變得越來越嚴峻的時候。弗朗索瓦絲的父親伸出了援手,想辦法給他弄到一紙通行證,羅茨塔就決定回到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Budapest)去。羅茨塔覺得,不管怎麼説在家鄉要比在法國容易藏身一些,尤其是他在法國不怎麼會説法語。1943年,弗朗索瓦絲把羅茨塔及其畫作偷偷地帶到東方車站(Gare de l’Est)。弗朗索瓦絲心頭浮起一片前途未卜的陰霾。她有很多朋友都不得不藏身各處,其中很多現在已經死了。現在她的恩師兼好友也不得不去流亡逃命了。當火車啟動,要載著羅茨塔遠去的那一刻,弗朗索瓦絲想到了“永恒”,她忽然感到了害怕和孤獨。弗朗索瓦絲對他大喊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安得爾?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羅茨塔喊道:“你為什麼會這麼擔心?不出三個月你就會認識畢加索。”羅茨塔的這番話就像是預言在空氣中回蕩,沒有解釋也不可能解釋,火車一下子駛離了車站。

 

  不出三個月,弗朗索瓦絲就認識了畢加索。在“卡塔盧尼亞”餐館裏,畢加索一整晚都在注視著她,自信自己的哲言警句都被鄰桌的她一字不落地聽在耳裏。一切就仿佛他們之前就在一起吃過飯一般。最後吃完飯,甜點上來了。畢加索把朵拉撇在一旁,自顧自地端著一碗鮮草莓徑直走到了她的桌子前面。

 

  畢加索説:“啊哈,庫尼,是不是把你的朋友給我引見一下啊?”

 

  阿蘭·庫尼給他們做了一番介紹之後,説:“這位聰明伶俐的是弗朗索瓦絲,這位長得漂亮的是熱內維耶芙。她長得像不像古希臘的大理石雕像?”

 

  畢加索沒有正面回答:“你説話真是個演員。那你怎麼形容這位聰明伶俐的小姐呢?”

 

  熱內維耶芙搶先答道:“弗朗索瓦絲是佛羅倫薩的聖女。”

 

  庫尼補充道:“而且還不是平常的聖女,她是個還了俗的聖女。”

 

  “若是個還俗的聖女就更妙了。她倆是做什麼的,是搞藝術的嗎?”

 

  熱內維耶芙説:“我倆是畫畫的。”

 

  畢加索聽了大笑,説道:“這是我今天聽到的最有趣的是,你們兩個小姑娘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畫畫的。”

 

  弗朗索瓦絲覺得有必要就自己和熱內維耶芙的藝術生涯鄭重説明一下。於是她告訴畢加索她倆都追求著繪畫藝術,並且她倆此刻在布瓦西·德安格拉大街(rue Boissy d’Anglas)上的瑪德琳娜·德克雷畫廊(Madeleine Decré)正在舉辦畫展,畫廊就在協和廣場後面。

 

  畢加索聽了這席話之後,説道:“好吧… …,我也是個畫畫的。你們到我畫室來看看我作的畫。”

 

  弗朗索瓦絲急切地問道:“什麼時候呢?”

 

  “明天。後天。只要你們想來隨時都可以。”

 

  淪陷期間是不允許畫廊展出畢加索那些“墮落的”作品的,因此畢加索的這個邀請相當誘惑人。於是,接下來的星期一上午,“長得像古希臘女神像的”熱內維耶芙和“長得像佛羅倫薩聖女的”弗朗索瓦絲一起來到了奧古斯丁大街,在門口迎接她們的是薩巴特,薩巴特的臉色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難看。原來,薩巴特領著訪客去畢加索畫室的途中,路過馬蒂斯的一幅《有橘子的靜物》@,弗朗索瓦絲忍不住失聲讚嘆起來。沒想到她的讚嘆得罪了薩巴特,因為薩巴特忍受不了任何人誇讚除畢加索以外的畫家,尤其是這次是當著他的面誇讚馬蒂斯。薩巴特把這兩個女孩領到畢加索跟前轉身就走了,此時畢加索身邊大約圍了六七個人。

 

  畢加索十分熱情好客,不僅領著她們在畫室裏轉悠,隨口説些關於這棟房子的文學、歷史淵源,而且還給她們一一展示了哪是雕塑室、哪是版畫室,甚至還當著她們的面把版畫室的熱水龍頭打開,讓熱水一直不停地流,直到房間充滿了水蒸氣。畢加索得意地説:“不錯吧?就是在戰爭期間,我也有熱水。只要願意,你們隨時可以過來洗個熱水澡。”畢加索慷慨大方地帶她們把所有的東西統統都看了個遍,只是沒怎麼讓她們看畫。就在兩個女孩起身要告辭的時候,畢加索才給她們看了幾幅畫,不過也僅僅是幾幅而已。畢加索對她們説:“要是你們下次還想來,只管來就是了。不過你們可別弄得像是來麥加朝聖那樣。你們的是因為喜歡我這個人而來,得是因為覺得我這個人很有趣,想要結交我這個朋友才行。要是你們一心只想看我的畫,那你們最好還是去博物館好了。”


  畢加索後來對弗朗索瓦絲説:“米諾托自己是沒什麼地方讓人可以愛上的。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覺得。對他來説,被人愛上是件不可能的事情。這可能就是他為什麼這麼荒淫縱欲的原因。”畢加索説的這個米諾托顯然就是他自己。因此,他和弗朗索瓦絲的戀情從一開始就可能是畢加索在試探自己是否還有魅力能夠讓人去愛。弗朗索瓦絲和熱內維耶芙再次到府的時候,她倆給畢加索帶去了一盆千日蓮。畢加索報之一笑:“從來沒有人給我這樣的老頭兒送花!”接著他注意到了這盆花的顏色和弗朗索瓦絲裙子的顏色很配,他問道:“還有什麼你想不到的麼?”

 

  畢加索去看過這兩個女孩的聯合畫展,然而他對她倆只字不提。弗朗索瓦絲其實已經知道了,開畫廊的瑪德琳娜早已興奮地告訴了她。不過弗朗索瓦絲不敢去問畢加索這件事,她在畢加索的畫室裏緘默地看完了畢加索展示的一幅幅作品。這次,畢加索實踐了當初第一次見面的許諾,肯讓她倆看自己的畫了。臨到最後,畢加索忽然轉身,看著她説:“我已經看過你的畫展了。你在繪畫方面相當有天賦。我想你應當堅持不懈,每天都要努力。我會關注你的進步的。我希望你能每一次都讓我看到一些新的東西。”弗朗索瓦絲飄飄然地走出了畢加索的畫室,下定決心一定要每天努力堅持繪畫,然後再回到這個地方來。

 

  熱內維耶芙回法國中部的老家去了。從此弗朗索瓦絲一個人前往奧古斯丁大街。每次來訪,畢加索都會找個新藉口把她單獨帶到一邊去。第一次,畢加索的藉口是要給她幾管顏料。第二次的藉口是要送給她一些特殊的素描紙。第三次,弗朗索瓦絲冒雨騎著自行車來的,於是畢加索的藉口就是幫她弄幹頭髮。畢加索對薩巴特説:“你看看這可憐的姑娘,我們可不能讓她就這麼著。你跟我到浴室來,我幫你弄幹頭髮。”薩巴特説這事兒可以讓伊內絲來做,畢加索對薩巴特説“就讓伊內絲守好本分就行”,接著就把弗朗索瓦絲帶到了浴室,親自幫她弄幹頭髮。

 

  沒過幾天,畢加索給弗朗索瓦絲展示自己的雕塑工具時,突然轉過身來吻了弗朗索瓦絲的嘴唇。弗朗索瓦絲接受了這個親吻,正如之前她接受油畫顏料、素描紙、弄幹頭髮一樣。她的接受無疑對畢加索來説是鼓勵的表示。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真討厭。至少你得把我推開吧。否則你就是在暗示我可以為所欲為了。”

 

  弗朗索瓦絲説自己聽他的話。她的口氣顯然是説自己佔據著主動,而不是被動地屈服於畢加索。畢加索又重復了一遍:“真討厭。你這樣子讓我怎麼去勾引?你都不抵抗一下——好了,現在已經是不可能了。我想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這事就這麼算了。一週以後,畢加索想要採取比親吻更為激烈的手段來讓弗朗索瓦絲亂了方寸。畢加索又找了個藉口把她帶進了臥室。他給了她一本薩得侯爵的書問她是否讀過。弗朗索瓦絲説沒讀過。畢加索得意地説:“啊哈!這下我可把你唬住了,是吧?”弗朗索瓦絲可一點兒沒被他唬住,她直截了當地説自己並不需要讀薩德,需要讀薩德的是畢加索自己。末了,弗朗索瓦絲説道:“你真是瘋了?談到薩德簡直就是滑稽可笑,更不要説整天沉湎其中了。尤其是現在全世界的人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並不想要性遊戲。我既沒興趣當受害者,也不想讓別人當受害者。”畢加索被激怒了:“你簡直是個英國人,不像是個法國人!你像英國人一樣保守。”

 

  這時已經是6月底了。畢加索的花樣層出不窮,他選了一塊好地方作為他倆下次較量的場所。畢加索帶著弗朗索瓦絲爬梯子登上房頂上的一間小屋子,從那裏可以眺望整個巴黎美景,也可以看見對面建築的墻上建築工人正在油漆的一個7英尺長的生殖器。畢加索一邊讚著美景,一邊不經意地雙手握住弗朗索瓦絲的乳房。畢加索説:“那兒!那邊白墻上粉刷的那幅畫,你覺得那像什麼?”弗朗索瓦絲波瀾不驚地回答那幅畫太抽象了,她看不出那是個什麼東西。畢加索慢慢把手從她的雙乳上挪開,故作客氣地領著她從屋頂上下來,回到了畫室裏。


  這就是弗朗索瓦絲臨走前的最後一次會面。弗朗索瓦絲馬上要去蒙佩裏耶(Montpellier)附近的楓丹村(Fontes),熱內維耶芙一家就住在那兒。弗朗索瓦絲的父親是抵抗運動的領袖,因此她留在納粹淪陷區一天比一天危險。弗朗索瓦絲和熱內維耶芙騎著自行車從楓丹到了雷博村(Les Baux),她們在雷博住了兩個星期。弗朗索瓦絲在雷博期間經歷了一生中的重大轉變。弗朗索瓦絲後來説:“那時的每個細節我都歷歷在目。首先,雷博這個地方有著非常特別的含義。但丁(Dante)從佛羅倫薩流亡出來就到了這裡,他很喜歡這個地方,並且讓這裡成為了《神曲》(Divine Comedy)的部分背景。就在附近的阿爾村(Arles),梵谷創作了他的那些傑作。現在我在這裡,也經歷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讓我自己和我生活的每一方面都天翻地覆。這不是心血來潮:很多天以來的內心掙扎,在這期間我知道如果想要讓自己進入超驗狀態,就得拋下‘自我’和才智,這樣我才能一點一點、從無到有地重新塑造我自己。”

 

  這個轉變經歷的結果就是,弗朗索瓦絲決定離開家庭,開始自己的獨立生活。她不願意再偽裝下去了,自己明明喜歡繪畫卻要去學什麼法律。弗朗索瓦絲不想再偷偷摸摸地去見畢加索,不想再對自己撒謊、隱瞞和解釋。弗朗索瓦絲藉口想要過一種自由生活,給父親寫了一封信陳述了自己的想法。父親接到信驚駭萬分,連忙讓母親前來接她回家。弗朗索瓦絲日後回憶道:“我到了努伊利(Neuilly)之後,父親更加生氣了,他説我要是不改變主意的話,就要把我關起來。他給我半個小時讓我好好反省、痛改前非。”弗朗索瓦絲趁著父親一會兒不在的工夫就跑到了外祖母家避難。沒躲多長時間,父親就隨之找來了。父親氣憤她如此不聽話,使盡全身力氣把她痛打了一頓。幸好這時外祖母回來了,可是弗朗索瓦絲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而父親仍然余怒未消。75歲的外祖母出面阻止了父親的暴力,可是父親還是怒氣沖衝地説要是弗朗索瓦絲還不肯回家的話,就把她倆一起關起來。儘管這樣,外祖母還是護著這個叛逆的外孫女。

 

  弗朗索瓦絲與父親的決裂持續了很多年。她徹底和從前的生活一刀兩斷了。首先要面對的是,沒有了父親的經濟支援和庇護,她現在不得不獨立謀生。過去弗朗索瓦絲是個漂亮有安分的女兒,家庭教師、緊身裙、出國旅行、布隆森林(Boisde Boulogne)的騎馬,這些奢侈消費她應有盡有。而現在弗朗索瓦絲只有身上這件離家出走時穿的裙子,此刻她不得不開始以教人騎術來謀生。

 

  11月弗朗索瓦絲回來拜訪畢加索。她發現畢加索正處於極度憂傷狀態中,同時也發現自己對畢加索的感覺比從前更加親近了。弗朗索瓦絲回憶道:“要是我們在太平無事的時候重逢,可能結果就大不一樣了。圍繞著我們的悲劇以及時局的衝擊,使得一些本可能會平淡無奇的事情變成了一段傳奇。沒有那麼多冠冕堂皇。並且,在戰爭期間看起來,畢加索比我大了40歲也算不得什麼。不管怎麼説,我隨時可能會死於非命。而且當時11月份我再見到畢加索時,他一點也不像是個剛過62歲生日的人,看上去也就40來歲左右。”

 

  從那時候起,只要沒有騎術課的上午,弗朗索瓦絲就常常上奧古斯丁大街的畢加索那兒去了。當時常去的還有一位客人:布拉薩伊。布拉薩伊那時常去畢加索那兒給他的雕塑作品拍照,因此也得以見證了弗朗索瓦絲和畢加索的愛情。畢加索有此指著弗朗索瓦絲問布拉薩伊:“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哪天給她拍張照片,好嗎?不過注意一點,她的頭髮可能有點蓬鬆、零亂。不過,千萬不要在她上美容院做了頭髮回來時拍照。我最怕那種故意做作出來的頭髮。”畢加索的這種怕和他怕寵物貓是一致的。畢加索領著布拉薩伊看自己正在雕塑的懷孕貓造型時,對布拉薩伊説:“我不喜歡在客廳沙發上打著呼嚕睡覺的寵物貓,我喜歡毛髮乍起的野貓。我喜歡野貓追著小鳥、站在屋頂邊沿、像妖怪一般在街道上跑來跑去。它們轉身用邪惡的眼神看著你,隨時準備撲到你的臉上去。你有沒有注意過,那些雌性野貓總是懷著孕?顯然它們毫無顧忌,成天都在做愛。”


  不管布拉薩伊注沒注意到街頭巷尾那些懷孕的野貓,他都不會跟畢加索爭辯些什麼。哪怕畢加索當面讓他難堪,他也不會去頂撞。有一次布拉薩伊擺弄三腳架,並把鏡頭對準畢加索,畢加索大喊:“你最好把三腳架收回去,把你的眼珠子鼓出來。”這真是侮辱布拉薩伊,因為布拉薩伊是個金魚眼,眼珠有點向外凸。當時弗朗索瓦絲正好在場,她從此接觸到了什麼是禮貌。弗朗索瓦絲回憶道:“可布拉薩伊跼踀地笑了起來,接著被三腳架絆了一下,一跤跌到卡茲貝克的大水盆裏。畢加索快活地抿嘴笑了,仿佛這是一天中最好玩的事。我當時並不明白這是怎麼了,後來才琢磨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從前在安得爾·羅茨塔畫室裏學畫的時候,我就認識布拉薩伊了,並且我倆常常在那裏見面。可那天布拉薩伊走進門來,當著畢加索的面我們都裝做彼此第一次見面很吃驚的樣子——就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的那種吃驚。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應該用眼神互相致意,絕不能表示出我們以前互相認識。畢加索絕對不能忍受別人除了和他在一起之外還有自己的生活。他想要讓別人離開他就沒法活了——至少得裝成這樣子。結果我們這些在他身邊的人,都熟知他的脾氣,大家都不去提那些畢加索不在場的事情,沒有人會提到外面的那個世界。薩巴特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和布拉薩伊,仿佛他已經看穿我們的把戲——我們背地裏在外面見過面、説了他們的壞話?就這樣忽然之間可憐的布拉薩伊心頭籠罩上了陰影。”

 

  第二天上午,布拉薩伊到了畢加索畫室時,發現整個一大家子包括薩巴特、伊內絲和馬塞爾都緊張而苦悶。而畢加索看上去就像是個氣勢洶洶的###官:“我的小手電筒不見了!我就放在這椅子上的……這點我絕對肯定。可現在它不在這裡了!既然不在了,肯定是有人拿了!我找了一整晚… …在我的家裏,我不能忍受東西不明不白地就不見了。我絕對要把它找出來,馬上!”轉眼之間,薩巴特和布拉薩伊就成了懷疑對象。薩巴特沒想到自己會被懷疑上,於是悄悄跟布拉薩伊説:“他肯定是自己搞丟了… …他肯定是放在哪然後忘了。現在他又來指責每一個人… …他就是這樣子… …我清楚得很。”第三天上午,布拉薩伊問起手電筒的事,畢加索若無其事地説:“找到了,就在樓上我浴室裏。”起碼這下子終於太平了,那些被冤枉的人又繼續埋頭做事了。

 

  畢加索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學會了適應他那喜怒無常的脾氣。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儘量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惹惱了畢加索。有一次,布拉薩伊給畢加索奧古斯丁畫室的雕塑拍完照片之後,他和薩巴特一起前往地鐵站,途中説起了還有一些波耶蒂大街的雕塑還沒拍照。布拉薩伊無意中説起:“我還得回去一趟。畢加索了承諾哪天帶我去的。”這下子可勾起了薩巴特一肚子怨氣:“承諾?用你的腦瓜子好好想想吧!他承諾過的事情有幾次能兌現的。我可是太清楚不過了。老實説,我就吃過他説話不算話的苦頭。他的承諾… …你聽聽吧——他1901年給我畫了一幅肖像要送我,每次我要把這幅畫拿回我巴黎的家中,他就説:‘等回到巴塞羅那再給你。’可是到了巴塞羅那,他卻把這畫賣給了一個歌舞酒店。這幅畫幾經轉手,最後畢加索自己又出錢買了回來,又回到了波耶蒂大街。可是他再也不肯把這幅畫給我了,只是一個勁地説這幅畫是我的。”

 

  對弗朗索瓦絲而言,這個戴著面具、猜疑和不動聲色的畢加索世界真是讓人很難適應。不過讓弗朗索瓦絲去適應畢加索這個人倒不是難事:“畢加索比我父親的年齡還大,因此他制定一些規則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我不管同意或是不同意,在我心裏都不成問題。因為我心裏想著,畢加索這個年齡的人,閱歷比我豐富,所以他應該是對的,可能還是我這個人太叛逆了吧。我們關係相當和諧,彼此之間還從沒有過實質性的衝突。我想,可能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那的我還未諳世事,完全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類型。”


  畢加索很明白她的這種“不食人間煙火”。有一次將近年底了,已經越來越看不慣弗朗索瓦絲的薩巴特終於當面對她發出警告。薩巴特就像個壞脾氣的老媽子,即使這樣發脾氣也無濟於事。畢加索説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你根本就什麼都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姑娘此刻正在鋼絲繩,香夢沉酣。你想叫醒她?你想讓她掉下來?… …你也根本就不會明白,我喜歡這個姑娘,哪怕她是個男孩我也一樣會喜歡。”

 

  其實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的第一印象就是個少年,而不是位姑娘。弗朗索瓦絲讓他想起了詩人蘭波。弗朗索瓦絲的確長得比畢加索見過的任何人都要雌雄莫辨。畢加索曾迷戀過這種清秀俊逸的氣質,正如佈雷頓所寫的:“讓人看到了他自己的前世今生:比他這輩子的形象更明艷、更和諧、更有力量。”弗朗索瓦絲也自詡為俊逸少年。她曾經一度在自己的畫上署名為F·吉羅(Gilot),自欺欺人地不讓人家知道自己是女子。

 

  弗朗索瓦絲的性格最接近《暴風雨》(The Tempest)裏的艾瑞兒(Ariel),代表著水精靈、空氣精靈以及自然精靈。在莎士比亞的這齣戲裏,只有普羅斯佩羅(Prospero)才看得見艾瑞兒,這正是畢加索夢寐以求的。有一次把薩巴特打發走之後,畢加索對弗朗索瓦絲説,他寧願讓她呆在閣樓上離塵遁世:“我會一天給你送兩次飯。你可以在那裏安安靜靜地畫畫,這樣我這輩子也就有一個別人奪不走的秘密了。”

 

  畢加索的這個想法弗朗索瓦絲也十分喜歡,因為那個時候,對她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畢加索和繪畫。弗朗索瓦絲此時借住在外祖母家,臥室旁邊就是她的畫室。此時弗朗索瓦絲每畫一幅畫,就在後面署名“阿裏阿德涅”。她越是對畢加索情濃意重,就越是相信自己就是那希臘神話中的阿裏阿德涅公主 (Ariadne),能把被米諾托所困的特修斯(Theseus)指引出迷宮。她是否能幫助畢加索殺死自己身上那只怪獸米諾托?她是否能幫助畢加索走出自己的迷宮?在古希臘神話中,阿裏阿德涅公主救了特修斯一命,卻被自己的情人遺棄在納克索斯島上(Naxos)。弗朗索瓦絲的臥室裏曾經挂滿了壁畫,畫的都是阿裏阿德涅公主被特修斯拋棄,酒神狄俄尼索斯從奧林匹克山前來拯救她、向她求婚的故事。弗朗索瓦絲那一時期的作品中充滿了內在的張力——她本人的形象更加生動具體,而壓抑下的希冀以及淪陷時期的悲哀都愈加深刻。弗朗索瓦絲給外祖母畫的肖像中有一截旋轉而下的懸梯。她在弗羅爾咖啡館給熱內維耶芙畫的肖像中,熱內維耶芙的脖子上繞著一圈白鴿,她的臉色是平靜的。

 

  對畢加索而言,弗朗索瓦絲是個奇跡,是可遇不可求的幸運。這個姑娘的年齡不僅當他女兒綽綽有餘,簡直可以給他當孫女兒,弗朗索瓦絲這麼年紀輕輕就如此早慧,並且能在他的誘惑和掌控下從容應對、進退自如,這不得不叫畢加索對她刮目相看。1944年2月的一天,畢加索讓弗朗索瓦絲下次在午後過來,他要單獨教她雕刻,不能讓別人打擾。弗朗索瓦絲如約而至前來學雕刻,可是她把自己打扮得像是從委拉斯凱茲油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她穿著黑色天鵝絨裙子,連上掩著白色蕾絲高領,深紅色的頭髮高高盤起來。這又一次撩撥得畢加索心猿意馬起來:“你穿著這個來學雕刻?”弗朗索瓦絲的回答是,穿成這樣不光是為了學雕刻,而且還是為了正中畢加索的下懷:“我想為你打扮得漂亮一點。”

 

  弗朗索瓦絲的天真率性讓畢加索拿她沒有辦法。畢加索從來沒有接過這樣的招。畢加索舉起雙手,一語雙關地説:“你真是想盡辦法捉弄我,你就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嗎,起碼也要裝成一副上當受騙的樣子吧?你要是不裝成上我當的樣子,我們以後還怎麼玩下去呢?”畢加索對她真是又嗔又愛。他退了一步:“算你對吧,真的。你睜著眼睛更好。可是你知道嗎,要是你不去遮遮掩掩、不要花言巧語,那你玩的就沒什麼意思了。水至清則無魚。”


  畢加索發出這番警告,然而朝氣蓬勃的弗朗索瓦絲卻覺得活潑有趣。目前為止,都是她在佔上風——22歲的小姑娘勝過了62歲的情場老手兼花花公子。畢加索把教習雕刻丟到了九霄雲外,給她看了沃拉畫廊寄賣的銅版畫。一個金黃頭髮的裸女坐著,對面站著一個黑髮黑眼的裸女,畢加索指著這畫説:“你在這兒。那個就是你。你看見了嗎?你知道我總是喜歡某一些新面孔,你就是其中之一。”看過幾張之後,有一張畫的是米諾托看著一個熟睡的女人。畢加索解説道:“他正在揣摩她,想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麼,想知道她會不會因他是個怪獸而愛上他。你知道,女人就是這麼稀奇古怪的。説不清米諾托是想叫醒她還是想殺了她。”

 

  不管畢加索説些什麼,弗朗索瓦絲都還保持著神氣自若。畢加索不僅對她的自控力暗暗稱奇,覺得這本事是單憑經驗、外表和腦袋瓜是學不來的。畢加索對她説:“你是我認識的惟一一個有扇通往巔峰之窗的女人。”[圖943]畢加索很高興又能夠獲得一種新的兩性互動關係。就在一兩個月前,畢加索曾對弗朗索瓦絲説:“我猜我一直到死,都還不會有人愛。”弗朗索瓦絲大笑,問他是否打定主意了。

 

  他們一起看完沃拉畫廊這組銅版畫之後,畢加索突然問她:“這整個故事説的是什麼?你知道嗎?”畢加索希望她説知道,至少能説知道一點兒。可弗朗索瓦絲説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她已經開始了解一點了。畢加索就順勢握著她胳膊,把她領到了臥室。他脫了弗朗索瓦絲的衣服,然後開始上下打量。畢加索暗自驚嘆這身體跟他想像中的一模一樣。他溫柔地把她攬到膝前,像安撫一個小女孩一樣告訴他:“我們之間無論怎麼樣,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會是一樁美妙的事情。我們倆都能完全釋放自己,不論發生了什麼都是出於我們自願。”

 

  弗朗索瓦絲回憶道:“忽然我心中涌起了當初在雷博村的感覺:豁然開朗的感覺、深深的信任、覺得自己有了歸宿。在雷博村,我覺得自己不再孑然一身,而且還與宇宙自然渾然一體。現在我覺得自己與畢加索渾然一體。”畢加索和她並肩躺著,極盡溫存地愛撫著她的身體。畢加索説他也感到了“這一刻是全新的開始……我希望時間從此停滯,這一切在這一刻變成永恒。”

 

  弗朗索瓦絲枕著他的胳膊,心底寧靜而又全然歡欣。別的已經無所謂了,也再沒什麼要滿足的了。她覺得畢加索的猜忌、恐懼和消極都不能影響到她,而且這一切都已經消失了。畢加索對她説:“世間的一飲一啄都有定數,尤其幸福時光更是有限。愛情一齣現,就已經被註定了緣深緣淺… …我們見面不要太頻繁。要想蝴蝶的翅膀保持色彩斑斕,你就最好不去觸碰它。我們不要太濫情,以免折損了點燃彼此生命的美好情緣。你的美好就像是一扇開著的窗子。我想讓它一直開著。我們彼此相見,但不能太頻繁。如果你想來看我,就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一聲。”

 

  顯然,畢加索面臨著前所未有過的不安。同時他心裏還害怕這份別樣的感情到頭來還是落入從前的俗套。他要求不要太過頻繁地見面,不僅可以延長他倆的幸福時光,而且還可以延長他的希望,他希望這段艷遇最後能綻放出愛情的花朵。他不相信感情能夠點燃他生命中的陰暗,也不足夠自信能夠毀滅這陰暗。畢加索要求儘量少跟弗朗索瓦絲見面,他是想要保護這段愛情不被心中的怪獸所吞噬,因為以往的經驗告訴他,自己對這怪獸是無能為力的。

 

  弗朗索瓦絲走了,她覺得自己仰慕的這位大畫家,最後終於成為了一個令她忍不住愛上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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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者與毀滅者:畢加索傳》
· 惟我獨尊
· 熱戀與背叛
· 女神和破門墊
· 裏裏外外的戰爭
· 通往巔峰之窗
· 畢加索同志
· “所有的獅子都癟了”
·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 尾聲
· 譯者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