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自己入畫,這是自古已有之事,最普通的自畫像不説,大型作品就有古希臘雕刻大師菲底亞斯將自己雕進了雅典娜的盾牌背面。壁畫有前面提到的米開朗琪羅的《最後的審判》,而油畫有庫爾貝的大作《畫室》,都是將自己畫進作品中。現代模特兒的登場,使模特兒的形象多樣化了。事實上,用“最真實”與“最不真實”是遠不能概括其全部的。譬如,有人再度利用攝影技術所能造成的真實效果,把照片放大再製作成畫,就是所謂的照相寫實主義,也稱超級寫實主義。在後來的流派中,模特兒甚至連畫家都真正“登場”了,這裡的真實,就不是當年的攝影可以匹比,而是模特兒就是作品本身了。
記得當年羅丹展出他的《青銅時代》時曾經招來一陣批評與責難,因為他打破了當時學院派的那種理想化人物的模式,把“生活中裸體的人”搬上了藝壇,所以掀起了一陣風波。有人批評他這件作品太真實、太粗野了,甚至懷疑他是直接從模特兒身上翻模製作的。然而,半個多世紀過去以後,有人果真是從模特兒身上翻製作品了。20世紀60年代的超級寫實主義雕塑家安德利亞就是一例,他的《自我雕塑》中雕塑家是自己的塑像而模特兒是真人,這裡已經達到真假難辨的地步。他的作品《安》就是其中的一件代表作。
安德利亞採用彩飾聚酯、玻璃纖維等材料從真人身上翻制模型,然後用油彩細緻入微地描繪其繁複的表面,粘附毛髮,達到完全接近人體肌膚組織的狀態,使其看上去與真人毫釐不爽。他描繪的對象比較單純,大多是青年、大學生,往往是裸體的,在裸體肖像中,他刻意追求肌膚的逼真感。他在底色上煞費苦心,尤其塑像的大腿部分,先用血紅色的顏料潑灑,以雙手擦抹成紫紅色,再用刷子涂刷成肉色,使人觀之有如隱約可見細密流通的血脈。人物的動態自然,兩眼凝視下方,像是陷入沉思中。這種靜穆的姿態,使作品具有一種古典式的美。而人物安坐的凳子、椅子或床,更增添了真實和親切的感覺。安德利亞的雕塑有力地打破了一般雕像給人的冷漠感和疏遠感,但是他後來認識到,介於觀眾和作品之間的親切感,有時會使觀者過於熟悉。為了削弱過分世俗的成分,增強雕塑的形成因素,他後期作品取消了床、椅等日用物品,而將其雕像安放在白色布鋪蓋的臺座上,以使他的雕塑在更為莊重的層次上被感知和理解,《安》就是採用了這種處理手法。有評論家認為安德利亞的藝術帶有對19世紀歐洲小資産階級生活情趣藝術的認同感。
也許美國波普藝術家韋塞爾曼更為乾脆,這是一位從事過電視廣告和電影雜誌等商業美術的畫家。他最早的藝術創作是用時鐘、電視、冷氣機等實物放置在由照片剪貼而成的室內及窗外風景的背景上,並播放音樂等,這類作品具有整合藝術的味道。20世紀60年代中期,他採用廣告畫的技法創作了著名系列作品《偉大的美國裸女》,把毫不覺羞澀的裸女展現在都市人眼前,成為他們的日常視覺印象。1970年以後,他的作品加重了色情意味,這象徵著美國社會瀰漫著性開放的氣氛。
法國藝術家克萊因的“人體藝術”中的模特兒,又是一種表現方式。他的一次“人體測量”表演又是一番景象。這是克萊因于1960年在巴黎舉行的一次盛會,他請了三位美麗的裸體女模體兒作為藝術品,她們依照他的指示,在自己身上沾滿了蔚藍色的顏料,然後在鋪在地面上的畫布上滾動,人體的形態和行為被記錄在畫布上,造成一種偶然性和自動性的效果。這種藝術對於克萊因來説,更重要的是出奇制勝的構思,以及它所引起的戲劇性的效果,而不是創作一幅繪畫。在這次慶典般的活動中,克萊因還邀請了樂團在一邊伴奏,並請了許多盛裝男女前來觀看。克萊因的表演藝術超出了一切常規,同時也體出了種種現代藝術觀念的影響,如波普、新寫實主義、環境藝術、偶發藝術、行為藝術,等等。
如果説克萊因讓模特兒沾上顏料再往畫布上滾動來獲取一種隨意的效果的話,那德國藝術家薇露茜卡與格·楚爾基奇合作的畫身作品則是在模特兒身上精心繪製某種特定的情景了。與單純的文身或文身畫不同,作者總要選定一個具有主題意義的背景或形象,並且以其身體的“融入”其中作為創作的完成。作者主要的興趣是融進任何她覺得美麗或親切的景物之中,這通常是一個荒廢的或者與他們的文化背景相契合的景物。在此看來,環繞人類周圍的事物均有其特定的象徵意義,如門是分隔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仲介,窗戶是與外部世界接觸感知的眼睛,而墻則是意味著事物間隔絕、分離與保護。如《緊鎖的門》是由楚爾基奇用顏料往薇露茜卡的身上涂繪而成,對於他們來説,薇露茜卡只是一個形體——一個沒有姿態、沒有表情、近乎僵死的女性形體——融入另一個形體之中。楚爾基奇説,在薇露茜卡身上作畫,“是一種努力去除她的身體所受的勞役,使得她的身體不再屬於她,也認不出是她的。她的身體只是我們作畫的工具,像畫家使用畫布那樣,這人體把自己嵌進畫中,僅具外形而無自我。她的身體從其原有的物質性和生命性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繪畫或雕塑單元”。《舞女》就是他倆合作的精心之作,畫面以黑色襯底,人體的黃色的齒形拉鏈為中心分割線形成對稱,右下端的紅色塊則于對稱中求變化,整個人體被嵌進了黑色的背景中。 將藝術家的行為作為藝術品的一部分,乃至以藝術家或模特兒的身體直接表現藝術家的意圖,有一條漫長的發展線索:浪漫主義運動中,藝術家的傳記幾乎成為理解藝術作品的鑰匙;高更和凡·高的奇特行為幾乎構成作品內涵的一部分;波洛克的行動繪畫主張作畫的行為本身就是藝術;1950年的日本“具體畫會”的青年以自己的身體在泥漿中滾動,排除了藝術作品的物質媒介;而克萊因則以裸體模特兒為藝術品,1962年他更進一步,他本人在尼斯從二樓上張開手臂跳下來,以自己的身體去體驗人在空中的感覺。表演藝術將身體作為獨立表現的藝術素材,認為身體與雕塑一樣在空間佔有體積,從存在物理特性上講與雕塑相當,故表演藝術也具有了雕塑的屬性。也許美國藝術家拉伊娜等人的行為藝術《靜止與運動》可算是典型了。
《靜止與運動》是在紐約的一次表演,主要人員是一位男性和一位女性。他們在音樂的伴奏下當眾逐漸將衣服脫下,由外及裏以至全部脫光。與此同時來回對應移動,以體現赤身裸體的男性與女性的原始聯姻關係。女子以女性特有的各種優美的姿態,不斷誘發莊嚴的男子。但無論她怎樣展示她那誘人的美姿,他總是站在一個特定距離的方位,正面相持而視。除這兩位裸體男女外,還有一個著衣的男子,不斷地將自身顛倒,反覆顯示他那機械般乏味的動作,似乎暗示著原始聯姻下的男女與現代人的某種對比,給這原本單一的行為闡釋增添了複雜的意義。至此,藝術家、模特兒和作品結合在一起了,再也難以用當年雇傭模特兒與畫家的“合作”關係看待他們,而是達到了畫家、模特兒與作品合為一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