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談日本的漫畫

藝術中國 | 時間: 2009-10-23 14:24:16 | 出版社: 團結出版社

  仙厓是一個禪宗的和尚,住在博多的聖福寺中。其作畫草率而自然,寥寥數筆,曲盡妙趣,即所謂“意到筆不到”的境地。這一點是仙厓的特色。蓋鳥羽僧正長于細描,筆雖簡,其線條皆鄭重而板滯,後世宗之。故以前的漫畫,多數工致如繡像畫然。仙壓膽大,揮毫無所顧忌,就自成草率自然的一種畫風。現今日本有名的漫畫家,如岡本一平,池部鈞等,其用筆都有仙厓風。仙厓曾自讚他的用筆:“世之畫皆有法,仙厓之畫無法。佛曰,法本無法。”這話並非誇口。

 

  上述八人,為德川時代漫畫八大家。日本漫畫在此時代為最盛。德川以後,漫畫壇暫時沉靜,非無作者,但無大家耳。到了明治時代,漫畫又興。西洋風與日本風,交互錯綜,造成燦爛的現代日本漫畫壇。歷數畫人,不可勝計。但有的作品不多,有的正在努力著作中,加之我所見的也很不週到,故未敢詳述。現在但舉有定論者及作品豐富者二三人略述于下。

 

  河鍋曉齋,是歌川國芳的門人。後來醉心於漫畫始祖鳥羽僧正的研究。其作風集國芳及鳥羽之長,可謂明治時代漫畫家的先鋒。曉齋家中設畫塾授徒。即以此畫塾為畫材。作種種可笑的描寫。曉齋在早年,原名狂齋。自稱其畫曰“狂畫”。後來因為“狂畫”闖禍入獄,故改名曉齋。當時有書畫大會,集畫家于一黨,暢談痛飲,興酣落筆,雲煙滿紙。曉齋嗜酒,有一次在書畫會大醉,信筆作畫譭謗官吏。當場被巡者發見,捕縛下獄。時狂齋已爛醉,全不知覺。酒醒,方知身在獄中。出獄後大悔,遂改名為曉齋。此外奇行甚多。

 

  竹久夢二,是現存的老翁。他的畫風,熔化東西洋畫法于一爐。其構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其形體是西洋的,其筆法是東洋的。自來總合東西洋畫法,無如夢二先生之調和者。他還有一點更大的特色,是畫中詩趣的豐富。以前的漫畫家,差不多全以詼諧滑稽、諷刺、遊戲為主趣。夢二則屏除此種趣味而專寫深沉嚴肅的人生滋味。使人看了慨念人生,抽發遐想。故他的畫實在不能概稱為漫畫,真可稱為“無聲之詩”呢。他生在明治維新之交。當時西風東漸,日本人盛行戀愛。夢二作品中描寫此種世相的甚多且佳。舉一二例説:有一幅寫一個頑固相的老人,跌坐席上,手持長信一紙,正在從頭閱讀。旁置信殼一張,封緘處貼一心形,乃當時日本情書上所習用者。老人背後有畫屏,畫屏背後露一愁容滿面的少女之顏。她正在偷窺老人的拆看她的情書。此畫題曰《冷酷的第三者》。我們由此可以想像那“熱烈的第一二者”,而看見這冷酷的第三者與熱烈的第一二者的劇烈的對比。又有一幅,描寫一待車室的冷僻的角裏的長椅上,並坐著一對幽會的青年戀侶,大家愁形於色,似有無限心事正待罄述者。此畫題曰《我們真,故美;美,故善》。蓋借用戀愛者的口吻,表現得非常生動.又有一幅,描寫一個異常瘦損而憔悴的中年男子,和一個異常豐肥而強壯的少婦攜手並行,題曰《我看見如此的夫婦,感到難言的悲哀》。夢二的深刻動人的小畫很多,大都載在他的《夢二畫集》春、夏、秋、冬四卷中。這書出版于明治年間,當時社會上的好評沸騰。可惜現在時異世遷,人的興味集中在諷刺奪麵包吃的漫畫上,對於此中富有詩趣的畫少有人注意。因之其書似乎已經絕版,除了舊書店偶有收存外,不易辦到了。這位老畫家現在還在世間,但是沉默。我每遇從日本來的美術關係者,必探問夢二先生的消息,每次聽到的總是“不知”。

北澤樂天,現在正是一位中年畫家。比夢二時代稍後,其畫亦比夢二時髦。他的畫法,採入西洋風比夢二更多而更顯,有幾幅完全同西洋的版畫一樣。因此筆情墨趣,遠不及夢二之豐富,畫意亦遠不及夢二之深沉。但在另一方面,廣羅各種社會的現狀,描摹各種問題的糾葛。這畫家的觀察與蒐集的努力,是可以使人嘆佩的。數年前有《樂天全集》出版,不知何故,出了一半就中止。已出的七冊中,有不少可讀的畫。其中“普羅”、“布爾”①笑劇一部,描寫現世階級對峙之下的種種笑柄,最饒精彩。有窮措大兼名丁野(日本發音與“低能”二字相同)者為普羅代表。有大富翁名丙野(此二字之日本字母②,形成一眉一目,為日本兒童描人物顏面時所慣用)者,為布爾代表。另有洞尾(日本發音與“吹法螺”,即吹牛,同音)者,狡猾而惡劣,在其間慫恿攛掇。拐騙圖利,演成種種笑劇。擇記憶所及者數事略述之:丙野續娶一比他小三十多歲的少女為繼室,甚憐愛之。一日,丙野夫人赴銀行領款,職員態度怠慢。夫人大怒,歸告丙野,哲必復仇。丙野告該銀行老闆,欲以百萬元盤其銀行。老闆不允,出重價而後可。丙野得銀行,即召全體職員開會。職員齊集,即請丙野夫人上演講臺,指出前日領款時態度怠慢之人,革其職,丙野夫人之怒始解。又一日,洞尾介紹一賣古董者于丙野,極口稱讚畫之名貴,丙野出十萬元購藏之。他日出畫,見蠹魚盤踞畫中,畫已破碎不堪收拾。丙野惜物,見此蠹魚已食代價十萬元,不忍捨棄,畜之玻璃瓶中,供案頭,時時用顯微鏡欣賞之。丙野一生行事,大率類此。丁野為丙野之甥,而窮不可當。一日,謀飯碗不成,閒行市中,見舊衣店頭懸舊大衣一件,與自己身材正稱。心念世間看重衣衫,若買得此大衣,謀事必成。見標價十元,又嫌其貴。正躊躇間,適值洞尾,因將心事告之。洞尾謂此店老闆乃其好友,只要稍稍結交,不難以最廉價得此大衣。於是丁野托其介紹,請老闆吃牛肉酒。洞尾胃甚健。肆意飲啖,既醉且飽。丁野還帳三元五角,心念大衣可得最廉價。付帳不妨稍闊,即以找頭賞堂倌。於是洞尾代為向老闆申説丁野之意。老闆謂自當格外克己,不過須歸店查帳,方可定價,定後當以明信片通知丁野。丁野感謝而去。次日,丁野接明信片,上寫“特別廉價。九折計算,請速來成交”云云。又一日,丁野家中寄到十元匯票一紙,是夜丁野將此匯票藏裏衣袋中而臥,準備明日赴郵局領取。夜夢大風入室,將此匯票吹上屋頂。丁野上屋,風又將票吹上樹巔。丁野緣木求票,將達樹巔,風又將票吹入河中。丁野不顧性命,隨票躍入河中。幸洞尾及其他三四友人正作船遊,恰巧經過其地,合力救起丁野,併為打撈匯票,人財皆不損失。夢醒,一身大汗。即赴郵局領洋十元,隨即走告洞尾,表示謝意。洞尾索牛肉酒為酬,又約夢中其他諸友同食。席上諸友共稱丁野友情素重,故夢中亦得友人相助,且人財失而復得,大可慶祝。於是痛飲大嚼,丁野會鈔九元余,散出時袋中只剩銅板數枚。丁野一生行事,大率如此。洞尾自鄉赴東京,謂一在公司當職員之友人曰,我家住清溪之旁,又可望見富士山。友人艷羨不置。一日,天氣清明,友人向公司乞假,乘火車往訪洞尾,冀一享清福。至則洞尾正裸體種田,其家不蔽風雨。詢以沾溪及富士山,澗尾指屋旁泥溝雲,一個月不雨,當即清冽。又指野中長松雲,天晴無雲之日,登此樹巔,可于望遠鏡中望見富士山頂。又一日,洞尾與友人約,次日午後一時赴訪。次日,洞尾至友人家,見壁上時鐘已指三時。即鞠躬道歉,謂友人曰:“予非敢誤約,只因十二點半正欲動身時,友人丁野暴病,托為延醫,奔走多時,方得脫身。急馳至電車站,又值電氣故障,等待至一小時之久方得上車。下車後急赴尊府,不料又在電車站附近拾得皮夾一隻,內藏拾元鈔票三十張。因即走報公安局,托其歸還物主。轉輾延擱,以至遲到,千萬原諒!”友人聽畢,從袋中摸出表,徐徐謂洞尾曰:“足下並未遲到,現在正是一點鐘,此壁上時鐘乃昨日停後未開之故。”洞尾一生行事,大率如此。此為樂天漫畫中刻劃最工的一部分。

  此外,現今日本知名之漫畫家甚多。像岡本一平、池部鈞,所作皆“筆簡而意繁”,尤為特出之才。又有柳瀨正夢,專以漫畫為社會運動、政治運動作桴鼓之應,即所謂“以漫畫代彈丸”者,所作亦多動人之處。我曾翻閱其畫集,惜未能記憶。

 

  廿五〔1936〕年九月十日病起。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于杭州肖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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