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滿的人格好比一個鼎,“真、善、美”好比鼎的三足。缺了一足,鼎就站不住,而三者之中,相互的關係又如下:“真”、“善”為“美”的基礎。“美”是“真”、“善”的完成。“真”、“善”好比人體的骨胳,“美”好比人體的皮肉。
真善生美,美生藝術。故藝術必具足真善美,而真善必須受美的調節。一張紙上漫無倫次地畫許多山,真是真的,善是善的,但是不美,故不能稱為畫。琴瑟笙簫漫無倫次地發許多音,真是真的,善是善的,但是不美,故不能稱為樂。真和善,必須用美來調節,方成為藝術。
這道理又可用禮來比方。古人解釋禮字,説:“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天理、人事,就好比真和善。節文、儀則,就好比美。古書中説:曾子耘瓜,誤斬其根。曾子的父親痛打他一頓。曾子被打得死去活來,立刻彈琴,其意要使父親知道不曾打死,可以放心。這可算是孝之至了。但是孔子反而罵他大不孝。説他不曉得權變,無異殺其父之子。這就是因為曾子只知一味的孝,而無節制。換言之,曾子這種孝法真是真了,善是善了,但是不美,故不成為藝術(藝術就是禮)。子路一味好勇,孔子罵他説:“暴虎憑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也是因為子路一味好勇,不知節制,換言之,子路的勇真是真了,善是善了,但是不美,故不成為藝術。孝和勇,都是天理,都是人事。但這天理必須加以節文,這人事必須加以儀則,方合乎禮。節文和儀則,就是“節制”。在藝術上,真善加了節制便成為美。
禮是天理與人事之節文與儀則。同理,“藝術是聲和色的節文與儀則”。小貓爬到了洋琴〔鋼琴〕的鍵盤上,各種聲音都有,但不成為樂曲。畫家的調色板上,各種顏色都有,但不成為畫。何以故?因為只有聲色而沒有節文與儀則的原故。故可知“節制”是造成藝術的一個重要條件。我要用繪畫上的構圖來説明這道理。因為構圖法最容易説得清楚。
所謂構圖,就是物象在紙上的佈置。畫一個人,這個人在紙上如何擺法,是一大問題。太大也不好,太小也不好,太正也不好,太偏也不好。必也不大不小,不正不偏,才有安定帖妥之感。安定帖妥之感,就是美感。中國古人對於瓶花的插法費很大的研究,便是構圖的研究。龔定庵詩云:“瓶花帖妥爐煙定,覓我童心廿六年。”眼睛看見帖妥的姿態,心中便生美感,可以使人感懷人生,插花雖是小事,其理甚為深廣,可以應用在任何時代的人類生活中,可以潤澤任何時代的人類生活。幸勿視為邈小。
構圖法中的“多樣統一”,含義更深。多樣猶似天理人事,統一猶似節文儀則。例如畫三個蘋果,連續並列在當中。統一則統一矣,但無變化,不多樣。雖有規則,而不自然,不算盡美。反之,東一個,西一個,下邊再一個,歷亂佈置。多樣則多樣矣,但無條理,不統一。不美,不成為藝術。故統一而不多樣,多樣而不統一,皆有缺點。必須多樣而又統一,統一而又多樣,方成為盡美的藝術。多樣統一的三個蘋果如何佈置?沒有一定。要之,有變化而又安定帖妥的,都是多樣統一的好構圖。這個道理,可用孟子所説的“禮”和“權”來比方:“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孔子的書裏也有一個比方:“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這是多樣統一的。換言之,是藝術的。
我所見的藝術,其意義大致如此。照這意義説,藝術以人格為先,技術為次。倘其人沒有芬芳悱側之懷,而具有人類的弱點(傲慢、淺薄、殘忍等),則雖開過一千次個人作品展覽會,也只是“形式的藝術家”。反之,其人向不作畫,而具足藝術的心。便是“真藝術家”。故曰,無聲之詩無一字,無形之畫無一筆。在現今的世間,尤其是在西洋,一般人所稱道的藝術家,多數是“形式的藝術家”。而在一般人所認為非藝術家的人群中,其實有不少的“真藝術家”存在著,其生活比有名的藝術家的生活更“藝術的”。
二十九〔1940〕年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