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5點30分,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附近,環衛工基本清理完夜市留下的垃圾。 記者黃中明 攝
12月6日淩晨4點多,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附近,環衛工趙繼勇清掃路面,個別夜市攤位還沒有撤去。 記者黃中明 攝
12月1日淩晨5點, 濟南 洪家樓環衛所環衛工孔凡學與王艷秋在清掃時與食客産生衝突,王艷秋的腰部被踹骨折。而約4個月之前的8月4日淩晨6點,同樣是洪家樓環衛所的環衛工顧明海,也被打入院。更巧的是,他們負責的和被打的路段都在花園路洪家樓夜市。
一時間,這個連續發生環衛工被打事件的夜市成為輿論的焦點。在其背後,是內部構成複雜、關係盤根錯節、衝突摩擦不斷的利益江湖。多年來,這裡考驗著轄區職能部門的管理能力,也在挑戰著所在片區市民的忍耐力。這裡折射出的是夜市監管的困境與漏洞。
不只是巧合:鄰居做環衛工,成被打“難兄難弟”
12月5日晚,記者在病房見到王艷秋時,她正坐在床上和孔凡學説話。
王艷秋和孔凡學是夫妻,負責清掃花園路和洪家樓西路交叉口西側的130米路段。12月1日淩晨被打之時,他們正是在該路段工作。據警方通報,因為清掃中産生揚塵,結果他們與一名16歲女孩發生衝突,王艷秋的腰部被踹骨折。
夫妻檔在環衛工人中間是一種普遍現象,而且在應聘時也頗受環衛所的歡迎。兩口子一般負責同一區域,清掃壓力大的時候可以一起上陣,空閒時可以輪流倒班。如今被打住院,夫妻檔顯現出另外一個好處,那就是只受了點皮外傷的孔凡學,可以在醫院24小時照顧王艷秋,為洪家樓環衛所省了一筆看護費。在接受濟南時報記者採訪時,洪家樓環衛所的相關負責人坦言,“如果需要請保姆照顧,錢一定是環衛所出,但費用最後怎麼走,就不好辦了,得專門申請。”
洪家樓環衛所所長龐莉莉説,“所裏給所有45歲以下的環衛工人交了保險,他們都有意外傷害險。但這次環衛工被人打傷,不算意外傷害。”龐莉莉説,現在醫藥費都是城管局墊付。如果最終打人者不肯賠償,這錢將由區城管局承擔。
龐莉莉隱隱擔心,就算通過起訴要求打人者賠償,法院判決後對方拒不賠償,環衛所也無計可施。她的擔憂或許不是沒有道理。早在今年8月,同屬洪家樓環衛所的環衛工顧明海因勸説小吃攤保持衛生被攤主打傷,事後打人者雖被拘留,但至今未作賠償。龐莉莉説,“最終想獲得實際賠償,很難。”
12月4日,作為被打的“難兄難弟”,顧明海曾來探望過王艷秋兩口子。“當時嘆了口氣,也沒説什麼。”12月5日接受採訪時,顧明海如是説。他和孔凡學都是濟寧泗水人,還是同村的“老鄰居”。如今,“老鄰居”也被打了,而且同樣是在洪家樓夜市,顧明海的心裏很不是滋味。
自從今年8月被打之後,顧明海已被調離了洪家樓夜市的涉及路段,轉到了洪翔路執勤。“現在,我不敢和街邊的商戶打交道,一是惹不起,二是被看不起,沒啥好處。他們把垃圾擺在門口,我就拿走,不怎麼説話。”被打之後,顧明海已學會忍氣吞聲。
孔凡學也是唏噓不已。他不明白,如果一個環衛工被打可能是偶然,那麼連續發生環衛工被打是否有些説不過去?“難道都是因為人不行嗎?我聽説有人怨我們掃地的時候‘沒眼色’,人家吃著飯,我們就在旁邊掃。但是,那些地攤到了早上五六點都不走,我們如果不趁早掃完,到了6點多,交通高峰就來了,更沒法兒掃了。”孔凡學也是一肚子苦水。
如今,因為孔凡學夫婦二人沒法出工,加上環衛所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新人選,原本在路口南側執勤的趙繼勇、黃髮群夫婦就被安排來“替崗”了。而他們也同樣來自濟寧泗水,“距離顧明海、孔凡學他們家只有7里路”。
12月6日淩晨4點30分,趙繼勇、黃髮群夫婦已經在花園路和洪家樓西路的交叉口開始清掃垃圾了。“怕倒是談不上,就是現在沒人願意來這個路口乾了。老的環衛工幹不了,這個路口的垃圾太多;年輕的環衛工不願幹,因為嫌麻煩。”
暗夜潛規則:看攤守場,1公里的夜市自有其門道
長期的清掃經驗已讓趙繼勇他們分析出了容易産生摩擦者的特點,“罵人的一般都是在路邊吃飯的年輕姑娘,反而是男的不怎麼罵人。”12月1日淩晨,打傷孔凡學、王艷秋夫婦的人,正是一名未成年的河南籍少女。而在整個洪家樓夜市,女性消費者是絕對的主力,這裡的上半夜和下半夜都有她們的身影。
濟南時報記者在12月5日晚至6日淩晨的蹲守中發現,洪家樓夜市的空間分佈和産品構成非常有特點:從空間上看,洪家樓夜市東起花園路與洪家樓北路路口,西至花園路與山大路路口,東西長度不過1公里左右,而且幾乎全部集中于花園路的北側,南側鮮有商販;從産品構成來看,洪家樓夜市的女性色彩非常濃厚,地攤販銷售的産品集中于女士內衣、女士外套、女士鞋襪、女士指甲油、女性首飾等,甚至手機貼膜和貓狗寵物的目標消費者也是女性;從地攤類型分佈來看,凡路口街角處皆以小吃攤為主,其他區域則以各類服裝、電子産品等填充排列。
沒有攤販説得清洪家樓夜市到底是在哪一年開始形成的,即便在此擺攤超過8年的“老江湖”,也自稱“來得算晚的”。但是,多年的比鄰經商,已讓這個1公里長的夜市形成了諸多潛規則,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互相看攤、守場子。
在洪家樓夜市,不存在每天“先來後到”的秩序,而是按最早入市的早晚來排輩兒,在已經有主的場地,即便老攤販來晚了,其他新來的也不能擠佔。這個規矩,既是洪家樓夜市的穩定劑,同時也是洪家樓夜市的衝突導火索。
在洪家樓街道辦事處城管科工作十五六年的徐峰證實,夜市上因為糾紛發生打架的情況很常見。“我們經常和花園路南北兩側的派出所聯繫。前一段時間,攤販為了爭搶攤位發生矛盾,數百人聚集在麗舍酒店門前(叫陣)。後來公安部門在酒店門口裝了一個朝下的監控攝像頭。”徐峰説,除了最直接的攤位之爭,洪家樓夜市的衝突原因還包括丟東西、喝酒打架等。
對於夜市攤位如何售賣、租賃,徐峰則稱不知情,“那是攤販私下的事。”而來自諸多攤販的説法則稱,如果新攤販想要在洪家樓夜市佔有一席之地,方法只有兩個:要麼“租用”,要麼“靠打”。他們也説,洪家樓夜市根本不存在職能部門向攤販收費的明規矩,甚至連衛生費也沒有。所謂的“租金”,則是新攤販向老攤販支付一定的費用,“租用”老攤販在此前搶佔下來的位置。一經營女性用品的攤販即透露,“比較靠裏的位置,一個攤位每個月2000塊錢左右,比較靠外的位置,一個攤位每個月1200塊錢左右。”
至於所謂的“靠裏”,指的是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附近,越靠近這個路口,人流量越大,“租金”隨之越高;至於所謂的“靠外”,指的是花園路與洪家樓北路路口、花園路與山大路路口附近,人流量雖然同樣較大,但是消費者更願意向夜市中心走動,消費慾望並不強烈,所以“租金”相對較低,攤販以售賣襪子、手機膜為主。此前有媒體報道稱,在黃金位置的洪家樓夜市攤位,一晚上的營業額甚至能達到1萬元左右,次點的攤位也得有兩三千元入賬。
此外,洪家樓夜市的另外一個規矩是晚上10點開張。記者探訪過程中,攤販其實大多早在9點30分左右就抵達了花園路,他們等在路口上,先不把攤位擺上,而一定要等到10點之後再到位。至於原因,眾多攤販的解釋是“城管執法隊下班了”。於是,晚上10點幾乎已成了一個默契點。
徐峰則稱,其實每天晚上都會有10名城管執法和協管員在洪家樓夜市盯守。“如果人撤了,路口很快就會被堵死。我們得加上人,把路口清出來。”徐峰説,街辦城管科、區執法局四中隊和協管員加起來總共不到60個人,每天固定有10人值大夜班盯守夜市,從晚上10點至次日淩晨3點。但是他們的身影淹沒在數千人的夜市人群中,除非聚到一起,否則沒人能注意到。
衝突的背後:一邊是多擺會兒攤,一邊是儘快打掃完工
“大部分環衛工都是很老實的人,他們和攤販起衝突,基本上都是因為一些攤販收攤太晚,清掃路面時妨礙攤販做買賣或者影響人吃飯有關。”多次發生環衛工被打事件,洪家樓夜市的攤販也都看得很明白,這裡的夜市雖然開張有時間點,但是收攤則沒有統一時間,而這成為衝突發生的重要原因,攤販想多擺一會兒多賺錢,環衛工則想儘快打掃完工。
從4日晚上至5日清晨,濟南時報記者全程觀察了當天洪家樓夜市的起落。整個夜市,于晚上9點醞釀,在晚上10點開工,至晚上11點達到巔峰,于次日淩晨12點半開始收縮,至淩晨1點半呈現凋零,在淩晨2點基本衰落,在淩晨3點則聚集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這個中心點。能撐到淩晨4點以後的攤販,基本上都是小吃攤。
王艷秋兩口子被打後,曾有環衛工以為攤販會收斂,能更早地收攤。但其實,洪家樓夜市消退的時間變早,並不是人為因素,而是氣溫太低逼走了沒有生意的一部分攤販。這一點,清晰體現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的“商圈”——直到5日清晨6點左右,該路口正逢旺季的一家火鍋攤位仍然在營業,直到最後一桌男女食客離去之後,該火鍋攤位才迅速收拾離去。
環衛工的上崗時間固定在淩晨4點半。而其實,從5日淩晨4點左右開始,花園路上已經有四五名環衛工人提早展開了清掃,這樣的工作被他們稱為“普掃”。彼時,靠近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的攤販仍在正常營業。
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趙繼勇、黃髮群夫婦直到清晨6點多左右,才把整個路口清掃乾淨,垃圾裝了10大桶。此時,趙繼勇已經是滿頭大汗,在寒冽的清晨顯得有些格外醒目。
5日淩晨5點左右時,路段管理員張富華(音)來到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交叉口,監督趙繼勇夫婦幹活。自從濟南市城管局開展網格化管理以來,基層環衛所自有其人員結構。其中,最基層的是一線環衛工人,每個路段則有若干名環衛工人受路段管理員監督,再往上才是環衛所的正式工作人員。
記者探訪期間,張富華也是多有怨言,“基層環衛工作實在太不好幹了!這些攤販,出來有點兒,回家沒點兒,你看現在都幾點了,環衛工人都掃到他們跟前了,這些攤販還不走。有關部門是不是可以給洪家樓夜市定個時間,到點了就收攤走人?”交談中,張富華指了指路口南側的一塊地毯,“那是我們城管部門買的,害怕市民在路口滑倒,專門鋪在那裏的。前一陣子,有人在那裏摔倒了,因為地上積油太多,都是攤販留下來的。”據了解,顧明海被打的那段時間,也曾有城管人員在此摔倒受傷過。
“就算不打環衛工人,這個洪家樓夜市也不消停。”張富華説。
5日清晨6點20左右,三男一女從路口北側的金泰大廈走出來。突然,兩個年輕男性開始揍起另外一個男的,女的則在呼叫著拉架。“哎……”張富華嘆了口氣。
監管的困惑:除了增加人手、延長盯守時間,很難有好辦法
隨著問題的不斷爆發,洪家樓夜市的監管之困也越發凸顯。其中,既包括環衛方面,也包括治安方面。
對歷城區洪家樓環衛所機掃隊的工作人員來説,洪家樓夜市路段的路面保潔工作難度在不斷增加。“竹籤、塑膠袋都可能影響吸塵桶正常工作,機掃車淩晨四點鐘不敢掃路,要等食客散去,才能見縫插針開始工作。”歷城區城管部門機掃隊相關負責人田森説,最早他們也嘗試過使用機掃車清掃花園路路面,但類似橡膠材質的吸塵桶容易被竹籤損傷,有時有塑膠袋纏進去,也會影響正常保潔。
“只能提前和環衛工商量好,讓他們把竹籤、塑膠袋先清理一下,機掃車再進場。”田森説。而這種模式,經過實踐證明,恰恰潛伏著環衛工和洪家樓夜市攤販、食客爆發衝突的可能性。目前輔道區域機掃車無法保潔,全部依賴人工作業,“聽説明年,歷城區也要進一批小型機掃車,可以在較窄的路面上作業。”
此外,在清掃時間上,機掃車也得刻意調整。以前機掃車按規定時間上路作業,曾被路邊的夜市食客掄起酒瓶打砸,“説是影響他們吃飯,太吵了。”從那以後,機掃車要等到攤位收得差不多了,清晨5點左右再進場。“時間很緊張。”田森説。
記者了解到,普掃結束後,環衛工人需使用高壓水槍和火鹼沖刷地面。今年9月8日早高峰期間,曾接連有電動車在花園路與洪家樓西路路口被地面油污滑倒,40分鐘內就滑倒了4輛。油污正是一家路邊的夜間大排檔在淩晨隨意潑泔水造成的。
一知情人士透露,保潔作業見縫插針清洗路面,有的市民不聽勸阻非要通行,有時會出現摔傷情況,如果傷勢較輕,環衛所需前去探望,去年還曾發生較為嚴重的兩起摔傷,賠償金額較高,“冬天氣溫低,沖刷路面後結冰,更易引發事故。”
在夜市常規監管方面,歷城區尚沒有取得管理上的突破。除了招聘協管員增加人手、延長盯守時間之外,在徐峰看來,城管科很難再有其他好辦法。“(街道城管)本身就沒有執法權,很多人甚至沒有執法證。”徐峰説,勸導、規範,夜市今天的面貌已是反覆努力監管“拼出來”的。
取締夜市,是徐峰和所有同事的期盼。“哪怕讓我們堅持盯上一兩年,累點也沒事,但這個事不是我們説了算。”有執法人員算過一筆賬,夜市上有800至1000家攤位,按每個攤位2人算,夜市養活了2000人,“一旦真要取締,後續會發生什麼事?誰擔得起這個責任?”
6日淩晨,當那三男一女吵鬧著從身邊走過之時,趙繼勇兩口子頭也沒抬,“我在這裡誰都不搭理,悶頭掃我的地。那些小姑娘罵我,我就當沒聽見。”趙繼勇不想成為第三個被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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