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塔特 休斯三年前出版的最後一本詩集《生日信札》，被完整地譯介到中國，聯想到另一些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詩人在中國出版界受到的冷落，這簡直是非同尋常的禮遇。但是出版商和讀者對這本書的熱烈反應恐怕更多地還是來自於對名人私生活永無止境的好奇心，畢竟這是一部英國當代最著名的詩人寫給其亡妻——著名的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的詩集。這部未經任何包裝宣傳的詩集出版的第一週就銷售了五萬冊，隨後更是一直穩居英美暢銷書榜。這已遠遠超出甚或歪曲了詩藝在當代的真正魅力。
休斯是當代英國詩壇和拉金齊名的執牛耳者，早在五十年代休斯就以“動物詩人”而著稱，他的詩一反當代英國大多數詩人注重個人經驗的詩風，而是直接以動物——馬群、鷹、鼠、烏鴉——為主角，以強悍有力的筆調，書寫著一個又一個影射人類世界的隱喻，給英語詩壇帶來了一股銼刀般的銳氣。在袁可嘉翻譯的一組早期詩作中，我們可以讀到如下詩句：“我的呼吸在鐵青的光線中留下扭曲的塑像。／山谷正在吮吸黑暗。”“它們垂下頭像地平線一樣忍受著，／在山谷上空，在四射的紅色光芒中——”在《生日信札》中文版目錄後面，有這樣一張照片：年輕的休斯居於畫面中央，他的左側是艾略特、麥克尼斯，右側是奧登和斯彭德，照片的標題為“詩人的驕傲”，拍于1960年。
可是好景不長，1963年休斯的妻子普拉斯在休斯離開她數月後用煤氣自殺身亡。隨著普拉斯遺作的陸續發表，普拉斯聲譽日隆，逐漸成為自白派的代表詩人之一。普拉斯的詩坦率地將個人隱私、內心創痛、犯罪心理、自殺情緒和性衝動等公諸於眾，把藝術和瘋狂完美地揉合在一起，到八十年代普拉斯已成為具有世界影響的女詩人。我國當代一批出色的女詩人如翟永明、唐亞平、唐丹鴻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過她的影響。人們越是喜愛普拉斯，就越是敵視休斯，在許多人看來，休斯對普拉斯的自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的理由是：如果休斯不遺棄普拉斯的話……
因此，休斯出外講學往往會受到女權主義者的示威抗議，在休斯1998年逝世前，已有五部貶休褒普的普拉斯傳記出版。對此，休斯以沉默應對，畢竟斯人已逝，對公眾熱愛的死者哪怕是輕微的指責也一定會招致反感；另一方面，這也體現出休斯作為詩人所特有的驕傲——兩個人情感世界中的事又豈是外人所能揣測？
在對外界保持沉默的同時，在每年普拉斯的生日，休斯總要寫幾首詩繼續著和普拉斯的交流，年復一年，這些直接胸臆的詩作被休斯謹慎地保存著，一如他謹慎地保存著這份情感，直到1997年當休斯得知自己患上癌症之後才決定將其出版。逝世前，休斯在給兩位德文譯者的信中道出了他發表《生日信札》的初衷：“我整個的著眼點是去除胸中某些鬱積——用親密的方式對她直接傾訴。這是一種需要……我試圖所做的一切是脫光衣服，成為赤子，跋涉于其中。”
的確，在這本詩集中休斯放下了自己早已諳熟于胸的一些創作手法，用普拉斯的方式——傾訴——記錄著亡妻在自己記憶中的形象。有對普拉斯的深情追憶，如第一首《富布萊特獎學金學生》，第16首《粉紅色毛線衣》等；有對兩人不和諧關係的坦率描述，如第10首《拉格比街十八號》，第49首《半人半牛怪》等。《生日信札》首先是一部深情的詩集，同時它也以無聲的方式猛烈抨擊著公眾議論的狹隘和無聊，最終，詩集憑藉如下一些詩句“那龐大的、無聲的、磐石般的／天堂從半空中落下，／卻被她們的頭髮頂住，／仿佛霎時間留影在快照裏”成為當代英語詩歌中的傑作。已經有性急的評論家將休斯和布萊克、濟慈、哈代相提並論了，但不可否認的是，休斯和普拉斯都將因這部詩集加重他們在詩歌史中的身影。現在兩人都已辭世，留下的只是一首又一首感情濃烈的詩，使我們能從中看到他們，看到我們自己。
《21世紀經濟報道》 2001年7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