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像莫言這樣的作家，我的期待是相當的強烈也相當的謹慎的，甚至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理—我在看莫言還能不能超越他自己，因為過去他的表現實在是太好了，他曾經跳躍過的高度可能連他自己都感到暈眩—他的長篇小説和短篇小説都達到了可以説與國外傑出的作家相比都毫不遜色的水準—我這麼評價他是在我的極其廣泛的閱讀基礎之上做出的。因此，當他宣稱自己一直在寫這部叫做《檀香刑》的“歷史小説”的時候，我多少都是有一些懷疑的：在時下的歷史題材的作品中，我看不到真正的創造性的文學力量，我看到的都是對當下的諂媚和妥協，這些小説大都淪為了休閒讀物，喪失了面對歷史的批判的激情。

    當我看完了《檀香刑》之後，我還是大吃一驚，我的直接的閱讀感覺，和我當初閱讀比如福克納的傑作《我彌留之際》所帶來的閱讀快感和震撼是一樣的，甚至要更加地親切，畢竟莫言是一個中國作家。可以説《檀香刑》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傑作，它打著歷史小説的幌子，顛覆了歷史小説，同時又從本土資源當中獲取了創造性的源泉，在小説的結構和敘述上“大踏步撤退”，卻真正地抵達了現代小説的終點。

     為什麼我認為這是一部現代小説而不是一部傳統小説？表面上看，它從傳統的中國小説甚至民間文學當中吸取了相當的營養成分，有很多説部的外形，也有民間説唱文學的影子，但是，這部小説首先就強調了聲音，它的大部分敘述，都是由小説的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構成的。在小説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都是主人公的聲音，敘述了故事的來龍去脈。小説的時間在敘述人的講述當中，也不是線性的，而是交叉重疊的，甚至從過去回到了未來，又從未來回到了現在和過去，從而把一個發生在1900年前後的歷史時間敘述得如此鮮艷和斑駁。對小説時間的探詢是一百年來西方小説的主要的花招，莫言顯然已經了然於心于手了。對聲音的強調恰恰是現代小説的特點，但是莫言的這本書的聲音帶著主人公全部的資訊，這聲調高低音質各異的聲音不斷地把小説的敘述推向了真正的高潮。

    對比如淩遲和檀香刑這樣的中國人發明的酷刑的逼真描繪，是這部小説最觸目驚心的地方。閱讀這樣的章節需要強健的神經，我甚至都感到了我在閱讀這些章節時的震顫。對酷刑的真切描繪是莫言的小説走向狂歡敘述的最後的鋪墊。在莫言的過去的傑作當中，像《紅高粱》、《歡樂》、《食草家族》以及《天堂蒜薹之歌》裏，都有著一種狂歡的敘述氛圍，莫言在《檀香刑》當中再次找到了這種狂歡敘述的調子，通過對把小説人物推向行刑臺，從而讓他創造的主人公把一齣無比悲壯的歷史戲劇，在一陣緊似一陣的語言的音樂當中推向了結局大悲大喜的高潮樂章。小説的結尾，幾個主人公全部在行刑場所出現，這一幕就像是偉大的戲劇場景那樣，所有的緊緊糾纏的人物關係都一次了斷了，在一個舞臺上全部有所交代，達到了最終的狂歡之後的平靜與死寂，小説完美地結束了。

    這部小説給我的感受相當地複雜，從這部小説當中我看到了影響莫言的各種元素：傳統説部、民間説唱、意識流、戲劇、魔幻現實主義、地方史志……在很短的文字裏我無法説清楚，我覺得它是當代漢語小説罕見的收穫之一。

    我給予《檀香刑》這樣極高的評價是因為它將像一個標桿，開啟我們從傳統資源獲得再生性力量的一個真正的開端。我認為我們終於有了毫不遜色的傑作了。

    《北京日報》2001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