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雙手歡迎圖畫對文字的入侵。

    尖銳的敏感

    在這裡又要不能免俗提起張愛玲關於讀圖的一種原始理解：“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張愛玲的敘述只是一針見血地挑明瞭兩性思維裏的性別分野，男性的抽象思維天生就給文字

    預留了更大的空間，被形象思維主宰的女性對圖畫具備了尖銳的敏感，圖片的衝擊力對她們而言更有逼人的力量。很多女性的記憶甚至知識結構都是由一幅幅圖畫組成，我有位在學習外文方面極有天賦的朋友，她對單詞的記憶方式尤其獨特，因為她記憶的是單詞的樣子，一個單詞在她的記憶體裏就是

    一幅圖畫。

    無可否認，圖書這種圖文並舉的“變形”革命既是大眾文化的需要，更隱藏著高張的女性主義意識。讀圖畫比讀文字快捷，直觀，感受直接，除了平常文字帶來閱讀快感外，還帶有視覺上的審美愉悅。張愛玲之所以有關於照片的那一説，也是因為她的那個年代也是一個讀圖流行的盛世。漫畫、連

    環畫、民間年畫在那個沒有電視的歲月裏承擔著大眾業餘文化的主要消費和記錄的角色，在二、三十年代裏和文字一起進步得蔚為壯觀。形象的圖畫總是有本事把抽象的文字由冷硬變得溫暖，所以圖説本最先觀察和最先討好的也是女人。

    兩性關係的哲理

    朱德庸在現代流行時裏出現當然算是順理成章，他的《澀女郎》、《粉紅女郎》之所以會成為讀圖時代裏的一個鮮明的流行符號，除了他站在城市背面用男性視角觀察著正在逐漸發生變化的城市女性以外，更有他總結出一些深入淺出有關兩性關係的生活哲理。儘管女性的社會地位在他的筆下畫裏

    就已經非常的明顯，女性依然是個被觀看的客體，而女性整個被觀看的過程始終在男性目光的注視之下，難免還是有點帶著尷尬，因為註定無法逃脫男性的權力話語的範圍。但是這些並不影響女性世界對這種男性視角的好奇和對比參照，然後開始直達自我內心，因為他提的很多觀點畢竟都有關女性本

    身，一些本來有點複雜的性別問題就這樣很輕鬆也很輕易地被解構了。《澀女郎》和《粉紅女郎》的“火”應該是被朱德庸一書跨越兩個性別之界而點燃的，當然也有台灣出版業發達而導致圖説本市場的圓熟這個重要原因。所以除了朱德庸，台灣還有另外一個圖畫高手幾米。

    生命的錯置

    後來在香港的大小書店裏，果然見識到了幾米的殺傷力。不由仔細看看關於他的書的廣告語，“看幾米的話，跟隨幾米的思緒，閱讀幾米的觀點，聽自己心裏的聲音。”很煽情的文字來反襯圖畫表達的意義，倒也很有點意思。至少發現臺版的圖説本對意境的講究到底比港版圖説本常常冒出來的“無厘頭”是要高明很多。與朱德庸簡潔的線形圖像不同的是，幾米有更純熟的圖像和意念，他喜歡不停用生命中時常遇見的“錯置”，把現實中的殘酷和幸福的易逝畫成了筆下變幻無常的美麗。而這種美麗首先打動的就是在各個城市屋檐下傷春悲秋的都市女性，快捷變化的城市節奏使她們把握不了自己的生活時，就抗拒不了在這種成人式的童話裏停留腳步。只是當時並沒有想到其實圖説書也有性別之分。

    中性的骨骼品相

    再有機會看康笑宇的笑字系列漫畫時才了解到了這點。原本畫畫是為了找樂的康笑宇在提到文本時説，圖像文本和文字文本本來是兩個概念，當它們融合在一起，就構成新的文本，具有了複合的更大範圍影響力。也許還是他的抽象思維最終戰勝了形象思維，在他的圖説本裏圖像不再先奪眼球，文

    字佔了重要位置，圖像只是文字的尾碼。沒有特別想到要打動女性，也沒有想到要討好女性，文字有男有女都是別人的，所以顯得———中性。這才完全信了圖書自有骨骼品相一説。

    或者可以這樣説，從二、三十年代的第一個讀圖盛世到目前第二個讀圖時代崛起，從郭建英繪的《摩登上海》到現在張耀文拍攝的《咖啡地圖》，女性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這半個世紀來的歷史，本來就是中國女性有始以來社會地位最急劇變化的歷史。圖像作為一種古老又先進的藝術手段，為女

    性提供了另外一種表達自己情感、觀念和獲取知識的途徑。女性已經學會了通過圖像審視她們周圍的世界和她們自己，她們也在圖像和文字的結合裏映現她們的成就與挫折、對社會的態度，以及她們為了謀求與男性的平等而做的種種努力。

    在讀圖時代，女性不僅僅學會了讀圖，而且知道了如何去讀，甚至知道了如何看待在讀的時候被喚起的力量。你可以忽視這些來自閱讀的變化，但是你不能忽視女性生活方式在讀圖時代的客觀存在。　

    一本有自我意志的書

    康笑宇的風格實在是很好辨認，即使他的作品在一堆稿紙裏面也很難被淹沒。從裝幀設計到內容製作，處處可見遊移在傳統與非傳統，意義與非意義之間的康氏風格。有時候覺得連他的思辯方式也是很中國的————儒釋道三合一的痕跡處處可見；有時候又覺得他太矛盾了，不僅僅是粗獷的面相

    和細膩溫柔的文字很難對號入座，就連在他的圖文並舉也能夠看見理性和感性的不可調和性。畢竟畫是他自己的，句子雖然是別人的，但選擇時仍然有強烈的主觀傾向，所以我一直堅持在女性視角裏這本有自我意志的書很中性。

    臉紅的快樂

    一個從小想拿指揮棒的波爾多小子，送過貨，拿過槍，最後卻拿起了畫筆，超現實的理想主義和豐富的人生閱歷加在一起，他成了世界級的插圖畫家。如果屬於民間的快樂真的是庸俗不堪，那麼就是他驚人的洞察力反而讓他的筆尖就此停留在這種平庸的快樂上。他甚至在他的各種敘述方式裏透露

    一種訊息，生活的哲學才是最高的哲學。我們穿過他的思維去體驗什麼是見微而知著的全新啟示，看完最後一頁我們仍然在為麥德林的臉紅事件牽腸挂肚，合上書時才發現眼睛、耳朵、心靈在遭受三重打擊，怎麼不記得了，曾經臉紅的時候現在想起來是多麼快樂啊！

    錯失的美麗與哀愁

    曾經不止一次給朋友説，幾米之所以有巨大的殺傷力是他太了解怎麼去打擊人心裏最柔軟最脆弱的那部分。向左走也好，向右走也罷，分明就是一個既沒有開始，也無從結束的愛情故事，就連是不是愛情都還要打個可憐的問號。錯失的美麗與哀愁就在於在００１秒的時間可以有交集的時候沒有相遇，而這一切和距離沒有任何關係。該愛的沒愛，該發生的沒發生。所以到現在我們生活的城市越來越擁擠，而我們的寂寞也越來越深刻。

    驚喜

    知道楊梅紅的時候，還是在很早以前瘋迷某本女性雜誌的時候。據説她是位喜歡用針管筆作畫的插圖畫作者，所以一直喜歡她的插圖裏那些流暢乾淨的線條以很華麗的姿態在紙上開放。多年後看《八戒情人》時發現又是時，驚喜之下卻有點幾乎不認得她了。雖然也談風花雪月，卻早不見青春時期的青澀，最能夠明顯識別的是十足狡黠的圓熟，智慧在開花結果。小女人長大了，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南方都市報》200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