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近訪九旬作家楊絳

    學界泰斗錢鐘書去世轉眼已經三年。廣大熱愛他的後學,始終惦念著他的夫人楊絳,期待著錢鐘書手稿等遺作的出版。《光明日報》是與錢楊二老有著長期交往的報紙,不久前,記者心懷讀者厚望,來到楊先生家中拜訪。

    位於北京西城南沙溝的住所,是錢楊二位先生自1977年春就“居於斯”的地方。錢先生故去之後,楊先生保留了家中的一切原貌:在兼作書房及會客室的廳堂裏,照例是書櫃、書架、寫字檯、卡其布面的沙發、電視機架,傢具都是早已過時的,許多地方可見漆皮剝落……儘管簡樸,卻不失濃郁的治學氛圍。

    楊絳比錢鐘書年輕一歲,年屆九十一,本身是一位著名作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當記者到來時,她像每次待客一樣,早已備好了茶水、糖果。楊先生絲毫沒有她這個年紀的人常見的蹣跚步態,相反,走起路來輕快敏捷。她喜歡坐在離你很近的地方輕聲説話,娓娓道來,使人全無陌生之感。楊絳告訴記者,1999年女兒錢瑗和錢先生先後去世,一家三口去了兩口。她忍著失去親人的孤苦,躲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開始了英文版《斐多》(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對話錄之一)的翻譯。她在此書的“譯後記”中寫道:“我不識古希臘文,對哲學也一無所知。但作為一個外國文學研究者,知道柏拉圖對西洋文學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也知道《斐多》是一篇絕妙好辭。我沒有見到過這篇對話的中文翻譯。我正試圖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此書由遼寧人民出版社于2000年4月出版,如今已印刷兩次。《斐多》之後,她便開始了艱難而漫長的錢鐘書手稿的整理工作。

    錢鐘書先生共有近400本手稿存世,共計7萬餘頁,這些手稿中絕大部分是他多年的讀書筆記,其中包括外文(英、法、德、意、西班牙、拉丁文)、中文筆記和以“日札”為題的讀書心得。用楊絳的話説,這是錢鐘書“一生孜孜積聚的知識”。楊絳説,錢先生做筆記的習慣是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在牛津大學讀書時養成的。因為該大學圖書館的書從不外借,故錢先生只得用鉛筆邊讀邊記。還有一些筆記是用毛筆寫成的,顯然是他後來“反芻”(楊絳語)追記的。以後錢先生一直保持了做讀書筆記的習慣,主要是因為他們多年沒有個安頓的住處,所以只好借書來讀,以筆記代替藏書了。這些手稿,曾對錢先生後來寫作《管錐編》起過作用,但絕大多數都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只是錢先生在世時常常翻閱,並把其中精彩片斷念給楊先生聽。

    這麼大量的手稿,又由於多經輾轉,有些已經破損模糊,有些本來錢先生記時就是勾勾畫畫,所以整理手稿的事務就歷史地落到了最了解錢鐘書的楊絳身上。但楊先生不懂德文、義大利文和拉丁文,幸有翻譯《圍城》的德國漢學家莫宜佳博士自告奮勇編排了全部外文筆記,但是還有大量的中文以及中英文相雜的筆記等待楊先生一頁一頁地辨認、拾掇。這件事成了楊先生晚年最大的動力和壓力,她每天把手稿攤一桌子,一點點兒地粘貼。在採訪中,她多次説:“我來日無多,總怕來不及做完這件事,常常失眠,睡不好覺。”

    正説話間,有商務印書館的編輯郭紅來訪,她是《錢鐘書手稿集》的責任編輯。她把已經影印過的楊先生編排好的幾包手稿送還,再另外取走幾包;同時就書中説明文字的字體徵求楊先生的意見。這時記者得以看到了手稿:這部分手稿用中英文寫成,全部用毛筆寫于宣紙之上,中文豎寫,英文橫寫于中文之間,所以中文豎讀,英文橫讀。據郭紅説,這部《錢鐘書手稿集》(影印本)共40卷,今年上半年可出版第一、二卷,僅僅是這部書的二十分之一。看來這確實是一個龐大的工程,難怪楊先生嘆來日無多,恐勝任不及。

    採訪中,楊絳談到最近報紙上關於錢鐘書家鄉開始動工修復錢繩武堂的報道,她説“讀後不勝惶惑”。楊先生説,早在1996年7月,錢先生還在病中之時,就曾讓楊絳給家鄉領導寫信,表示不同意建紀念館一類的工程。她對記者説:“錢鐘書一生最反對名利,如果用這種方式紀念他,是不符合他本意的。”

    行將告辭,楊先生拿出她翻譯的《斐多》和錢鐘書著的《人獸鬼》精裝本相贈。當她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下“楊絳二○○二年元月”時,她説:“我過去從未想過能活到今天。”

    錢鐘書、楊絳夫婦,一生讀書治學,別無所求,家用簡樸,待人真誠,這是記者再一次從這個家庭走出來時的感受。2001年9月,楊絳代表全家在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最終還是將他們一生的財富,用於讀書治學了。(單三婭 朱慶)

    

    《光明日報》2002年2月5日

    


“好讀書”和楊絳
錢鍾書楊絳 心血贈清華 設獎“好讀書”
楊絳:我愛清華圖書館
女性的反擊——讀楊絳《洗澡》
楊絳鎮定自若的譯筆:《蘇格拉底的審判》
遠讀楊絳先生
楊絳米壽譯古籍 希臘名著傳中華







版權所有 中國網際網路新聞中心 電子郵件: webmaster @ china.org.cn 電話: 86-10-683266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