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你要學著自己長大”——瀕危野馬重返荒野20年

發佈時間:2021-09-17 14:02:58丨來源:新華社丨作者:張曉龍 路一凡 侯昭康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對野馬保護工作者來説,讓野馬早日還鄉,是使命,更是夢想。

天山山脈以北,準噶爾盆地東部,坐落著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這片遍佈著針茅草、駝絨藜等植被的荒漠草原,也是普氏野馬的故鄉。

幾天前,來自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的王振彪,護送著18匹野馬進入保護區喬木西拜野放點。在一處大圍欄內進行短暫適應後,這些野馬將告別圈養生活,回到祖先棲居過的荒野繁衍生息。

20年前,同樣在這片荒野,中國首次實施野馬野放,那也是王振彪第一次把親手飼養的野馬送回大自然。

消失在故鄉的野馬

9月的保護區,氣溫已明顯轉涼,水草又相對豐沛。在這時,即將野放的野馬從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抵達200公里外的保護區野放點。

“以這處野放點為中心,方圓數十公里內的野馬就不下百匹。”王振彪説,他曾常年在保護區監測野馬,對附近的野馬分佈非常熟悉。

普氏野馬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名列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它的原生地在中國新疆的準噶爾盆地和蒙古國西部。

資料記載,20世紀80年代前後,中蒙兩國分別在中國新疆和蒙古國西部進行過多次科學考察,但均未獲得野馬在野外活動的證據。人們由此推斷,野馬已經滅絕了。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王振彪對即將放歸野外的野馬進行適應運馬箱訓練(8月9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王振彪出生在保護區南側的吉木薩爾縣,那裏緊鄰準噶爾盆地東南緣。“小時候只聽説過野馬,可一點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和家馬有什麼區別。”今年45歲的他説。

野馬在野外日漸凋零直至在原生地滅絕時,地球上僅存的野馬主要圈養在西方國家的動物園內。兩次世界大戰後,連歐洲動物園裏的野馬也寥寥無幾,總數一度下降至兩位數。

運載野馬的卡車進入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9月1日攝,無人機照片,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儘管一些西方國家通過野馬交換等方法,使圈養野馬的數量增加到1985年的600余匹,但圈養的野馬出現近親衰退、遺傳漂變和疾病防控等問題,還有動物園有限空間已難以容納持續增長的野馬種群。這些情況促使人們考慮讓野馬重回故里。

1978年,國際野馬基金會在荷蘭海牙召開會議,與會代表達成共識:“將普氏野馬重引入原生地作為拯救該物種的最終保護措施。”

中國政府承擔了拯救這一瀕危物種的使命。1985年,中國從國外引回11匹野馬,並於次年將這批野馬遷入新建的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一項充滿挑戰的瀕危物種拯救行動自此開啟。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工程師張赫凡拍攝野馬照片素材(8月10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一切為了野馬回家”

野馬中心選址在準噶爾盆地東南緣一處人跡罕至的戈壁灘。“別看現在長了些榆樹、沙棗樹,二三十年前,野馬中心和保護區一帶沒啥區別,又幹又熱、特別荒涼。”王振彪説。

1996年,高中畢業後的王振彪應聘為野馬中心飼養員。當時,野馬中心已成立10年,但條件依然艱苦。

這是8月9日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拍攝的野馬(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除了馬舍,就是幾間平房。”王振彪回憶起當年的生活,沒有肉食,吃的就是白菜、蘿蔔、馬鈴薯,一兩周才能到縣城買一次新鮮蔬菜;沒有電話,和外界聯絡全靠一部無線電臺;沒有長明電,用老式的柴油發電機發電,每晚供電2小時。

野馬的生活卻是另一番樣子:夏天人們用菜刀把西瓜切片,拌入麩皮等飼料給野馬解暑,冬天又定時用鎬清理馬舍中凍硬的糞便和結滿冰碴的水槽。每逢母馬産駒,一眾工程師、飼養員嚴陣以待,徹夜守候在漆黑的馬廄。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即將放歸野外的野馬進行適應運馬箱訓練(8月9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後來,野馬還看上了“私人醫生”,有自己的“攝影師”兼“傳記作家”。

獸醫師恩特馬克已為野馬服務23年。每天一早一晚,他總要走遍所有馬舍,評估每一匹野馬的進食情況、精神狀態和排便情況,留心是否有野馬出現異常狀態,比如突然在地上打起滾,或者不住地搖晃起腦袋。憑著對野馬日積月累、細緻入微的觀察,恩特馬克摸索出一套判斷野馬健康狀況的方法,使遭遇傷病的野馬得到及時治療。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獸醫師恩特馬克進行馬糞的寄生蟲檢查(2020年6月2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大學畢業分配到野馬中心工作後,心思細膩的工程師張赫凡就通過寫日記排遣戈壁生活的寂寞。不知從何時起,野馬成為這位女性的日記主角。工作26年來,張赫凡拍攝數千底野馬圖片,寫下上百萬字關於野馬的手記、散文和詩歌,吸引大批讀者成為野馬保護事業的支援者和志願者。

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喬木西拜野放點,工作人員將即將野放的野馬放入大圍欄,使其適應野外環境(9月1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侯昭康)

一批科技工作者也加入野馬“志願服務團隊”,如新疆農業大學的曹洪明教授,野馬中心成立以來,只要野馬遇到疑難雜症,這位動物醫學專家必定從150公里外的烏魯木齊星夜馳援。這種“有求必應”的工作模式前後延續20餘年,直至曹教授因病逝世前。

“一切為了野馬回家,”王振彪説,對野馬保護工作者來説,讓野馬早日還鄉,是使命,更是夢想。

到2000年,野馬中心的野馬迎來生殖高峰,存欄近百匹,新疆林業部門召集多學科專家商討形成野馬野化方案及野化技術路線。野馬回家的時機已然成熟。

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喬木西拜野放點,工作人員將即將野放的野馬放入大圍欄,使其適應野外環境(9月1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從27匹到274匹

2001年秋,中國首次在野外放歸野馬。王振彪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在野放點,他有些不捨地打開圍欄,27匹野馬立刻向保護區西側飛奔而去。

為掌握野馬野化進展,王振彪和他的2名同事在野放後留守荒野、風餐露宿,對27匹野馬展開持續監測。

“第一天就跑得沒蹤沒影,以為它們很快適應了野外。”令王振彪意想不到的是,野放第二天一早,當他從帳篷裏鑽出來時,發現野馬群又回到了野放點。

2001年12月,野放後的第一個冬天,27匹野馬在風雪中失去了蹤影。望著厚厚的積雪,王振彪心急如焚:“沒有水,馬還能吃雪。沒有草,那可要壞事!”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飼養員投喂西瓜,為野馬防暑降溫(8月10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茫茫雪原,王振彪和同事駕駛著一輛吉普車,前後尋馬十余天,才在一片洼地發現了瑟縮在寒風中的馬群。他們急忙喊來3輛小汽車支援,除了坐人,車廂內有限的空間全部塞滿飼草。

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喬木西拜野放點,王振彪查看野馬身體狀況(9月1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冒著零下30攝氏度的嚴寒,幾個年輕人裹著軍大衣,輪流坐在緩緩行駛的汽車車頂,在野馬行進路線上拋撒苜蓿,引導馬群向著野放點遷徙。只有在那裏,人們才能確保野馬獲得足夠的飼草。走了3天,馬群終於到達野放點,王振彪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在保護區追蹤野馬6年後,王振彪和同事將監測任務移交保護區管理機構。一批基層管護員接棒,繼續監測野放野馬,並持續在暴雪、乾旱等極端天氣來襲時為野馬補飼、補水。

這是8月9日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拍攝的野馬(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多次負責野馬野放方案評審的中科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楊維康説,學界把這種野放後仍然有人工輔助的野放方式稱為“軟放歸”,“在馬源有限的情況下,採取這種方式是科學的,有人工輔助,種群數量增長也會更快。”

在新疆卡拉麥裏山有蹄類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喬木西拜野放點,工作人員卸下運馬箱(9月1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侯昭康)

據野馬中心統計,到2020年底,保護區的野放野馬總數為274匹,是20年前的10倍,而整個新疆境內的野馬總數已佔全球野馬總數約五分之一。

野馬研究專家、北京林業大學教授胡德夫認為,在滅絕物種如何重建野生種群上,野馬應當起到“一馬當先”角色,“它的成功將為其他物種陸續走向野外、重建野生種群積累經驗,提供借鑒。”

在新疆野馬繁殖研究中心,工作人員為野馬製作“西瓜解暑餐”(8月10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丁磊)

從卡車上卸下野馬後,王振彪乘車從保護區離開,當最後一匹野馬消失在後視鏡時,他並不像初次經歷此番場景時那樣難過,他想起一首年少時常聽的歌:“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記者:張曉龍、路一凡、侯昭康,參與采寫:丁磊、張嘯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