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遷徙“搬窮”記:海拔最高縣雙湖的“戰貧故事”

發佈時間:2020-09-30 10:21:16丨來源:新華社丨作者: 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我想要窮者遠離饑荒,我想要病者遠離憂傷。”大型史詩劇《文成公主》中,松讚幹布吟唱的這個“千年願望”,正在新時代變成現實。

72歲的雙湖縣嘎措鄉牧民達瓦次仁一生經歷了兩次大遷徙。

一次是1976年的年初,

一次是2019年的年底。

一次是為了求生存,

一次是為了好生活。

一次從很高搬到最高,

一次從雲端搬到河谷。

兩次都刻骨銘心。

這是位於西藏自治區那曲市雙湖縣縣城一景(8月5日攝,無人機照片,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尋地

第一次遷徙,達瓦次仁28歲。那是44年前。

他把3歲的女兒扶上瘦削的牦牛背,趕著牛羊跟“北遷”大部隊整整走了27天,目的地連準確名字都沒有,遠達數百公里。

他知道,那裏曾被舊西藏領主們描述成陰森恐怖的“鬼地”;但他不知道,那極高極寒的無人區後來會成為“世界海拔最高縣”。

鄉愁難捨,故土難離,是什麼讓他們背井離鄉去“鬼地”?

“不搬不行啊!”今年78歲曾任雙湖縣嘎措鄉黨委書記的白瑪説,“現在的雙湖縣本是那曲市申扎縣的一部分,當時申扎的人畜都擠在南部,牧民常因搶草場打架。”

為解“草少人多”困局,當地幹部把目光投向北部無人區。

西藏那曲市雙湖縣嘎措鄉瑪威榮那村村民在擠羊奶(8月4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無人區鹽湖眾多,為討生活,舊時一些牧民冒險跑到那裏馱鹽換糧——意外發現“鬼地”另有“秘境”:雖極度高寒,但有些地方水草不錯。

是否適合成規模遷入?是否適合長期居住?——自1971年起,時任申扎縣縣長洛桑丹珍四次帶隊前往無人區考察。

這一尋找生存領地之旅,異常艱苦悲壯。有時,幾天喝不上水,只好口含生肉——後來順著野驢蹄印才找到水源;有時,熟睡中一陣大風就把帳篷吹跑。

好在罪沒有白受,考察發現“鬼地”確有不少地方“水草豐茂”,藏羚羊、藏野驢、野牦牛等野生動物成群奔跑。

千條萬條,水草是牧民活下去的第一條。與其都擠在南部沒飯吃,不如向北“逐水草”開拓新天地。

1976年初,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正式決定組織群眾開發無人區——那個後來叫雙湖的地方。

西藏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那曲地區管理局亞阿木管理站坐落在那曲市雙湖縣境內的無人區,這裡是野生動物的天堂(8月5日攝,無人機照片,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就這樣,達瓦次仁開啟了挺進藏北的大遷徙。

北遷

這是一次“説走就走”的征途。

“當時真叫‘一窮二白’,兩頂帳篷就是全部家當。”坐在山南市貢嘎縣雅江邊寬敞明亮的新居裏,達瓦次仁回憶起那次大遷徙,仿佛就在昨天。

“一會兒烈日,一會兒飄雪……”我們聽著他對遷徙險途的描述,似乎還能聽到當年的風雪聲,“有時風沙一起,牛羊都找不著。”

沒車,沒路,沒導航!牧民們上看日月星辰,下辨山草湖沼,拖家帶口,驅牛趕羊,近一個月終於“摸”到了完全陌生的“新家”。

幾隻藏羚羊出現在那曲市雙湖縣西藏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8月5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除了水草多些,“新家”並不“友好”——平均海拔5000多米,空氣含氧量僅為內地的40%,每年8級以上大風天超200天,堪稱“生命禁區”中的禁區……

建設新家園,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連牛羊圈,也是現壘的;石頭,也是現找的……”達瓦次仁説。

除了嘎措鄉,其他幾個鄉數千名牧民也陸續搬到這片面積近12萬平方公里、比3個海南島還大的亙古荒原。

1976年,這裡設立了雙湖辦事處;2012年,國務院批復成立雙湖縣——這也是我國最年輕的縣、海拔最高的縣。

“再也不用爭草場了。”這是達瓦次仁搬到雙湖後最欣慰的事。

命運總是眷顧奮鬥者。漸漸地,新家園有了模樣:路通了,有電了,能吃上糌粑了,帳篷變土房了……

轉折

這是位於西藏當雄縣羊八井鎮的彩渠塘移民新村(8月6日攝,無人機照片,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雙湖是眼睛的天堂。“過客”們會驚嘆這裡的遼闊壯美、詩情畫意。

雙湖是身體的地獄。對於常年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説,他們更多地要體味大自然殘酷的一面。

比起搬遷前,儘管多數牧民越過越好,但在這個被稱為“人類生理極限試驗場”的地方,想過上高品質的生活,並不容易。

高原病多發,就醫就學就業難度大,貧困發生率曾高達35.67%,雙湖“毫無懸念”地成為全國深度貧困縣。

改變的時刻到了——2013年黨中央提出“精準扶貧”,全面打響脫貧攻堅戰。

72歲的雙湖縣嘎措鄉牧民達瓦次仁在位於貢嘎縣森布日村的新家門口和小外孫女玩耍(8月7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全面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習近平總書記代表中國共産黨作出的承諾擲地有聲,雙湖沒有因“遠在天邊”而被遺忘。

組建現代合作社破解牧業發展難題,在援藏工作隊幫助下開發高原湖鹵蟲卵産業,探索“羌塘高原原生態體驗遊”……雙湖人使出十八般武藝。通了柏油路,接入大電網,土房換瓦房……貧困人口一個一個減少。

但全面小康絕不僅僅是溫飽,隨著脫貧決戰攻近“最後堡壘”,雙湖人發現,有些難題單靠“就地扶貧”這招不靈了——

青少年發育偏緩,不少牧民深受高原病折磨,全縣每人平均壽命僅58歲,比西藏全區每人平均預期壽命低12歲……

“草場正以每年3%至5%的速度加劇退化。”西藏自治區林業和草原局自然保護地管理處處長扎西多吉攤開地圖,提到另一個矛盾,“雙湖一半以上面積在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人畜和野生動物矛盾日益凸顯。”

認識總是在實踐中提高:北遷雙湖,更多的是生産力相對落後時代的一種“權宜之策”;走向小康,不能只在“就地扶貧”的傳統思路上繞圈圈。

徹底斷掉窮根,過上更高品質生活,還是離不開一個字——搬。

位於貢嘎縣森布日的易地搬遷新村內街巷乾淨整潔(8月7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2018年,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決定實施極高海拔地區生態搬遷規劃。

達瓦次仁,也迎來了人生第二次大遷徙。

南徙

這一次,達瓦次仁71歲。

他把家人領上冬日裏的溫暖大巴,跟著搬遷車隊浩浩蕩蕩走了兩天,目的地叫森布日,在拉薩之南。

他知道,那裏是海拔降了1000多米、氣候更加溫潤的雅魯藏布江河谷;他也知道,可“拎包入住”的寬敞新居正等著他們。

這是位於貢嘎縣森布日的易地搬遷新村一景(8月7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從拉薩翻過一座山,就是達瓦次仁的新家貢嘎縣森布日村。這裡是西藏極高海拔地區生態搬遷安置點,離拉薩機場僅10多公里,不時有客機擦著白雲從低空劃過。

遠遠就看到各家房頂飄揚的五星紅旗。雅江邊,一棟棟嶄新的二層藏式民居整齊佇立,學校、醫院、超市等一應俱全。

“這哪像‘村’啊,分明是高檔社區!”不知誰説了一句。

“驚喜!”在明亮潔凈的藏式客廳裏,達瓦次仁穿著印有碩大格桑花的黑T恤,激動地描述著踏入新居時的心情,“做夢也沒想到古稀之年還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

門牌上寫著“150㎡”,洗衣機、電視機、煤氣灶等一件不少,光冰櫃冰箱就有好幾個。

達瓦次仁給我們展示冰櫃裏滿得快合不上蓋的牛羊肉,嘮叨起搬到雙湖前的“艱難歲月”:那時一天只有兩頓飯,吃糌粑就是夢想的幸福生活。

不過,達瓦次仁的老伴洛桑瓊瑪並沒有一起在森布日享受“新生活”,她還在雙湖。

這是新建的森布日幼兒園(8月7日攝,攝影:新華社記者 李賀)

“為什麼不在森布日住呢?”在海拔近5000米的瑪威榮那村,我們忍著強烈的高原反應問。

“太熱了!”老太太的“理由”讓我們有點錯愕。

“氣候適應有個過程,另外目前雙湖還需要人手。”雙湖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旦增窮培在一旁解釋,政府設置了一個過渡期,在搬遷點新産業完全跟上之前,部分牛羊留在雙湖,主要由青壯年放牧,老太太回來“避暑”也幫擠奶剪羊毛。

“我們老人無所謂。為了下一代的教育和健康,我支援搬遷!”洛桑瓊瑪慈愛地看著玩累了和衣睡在一旁的孫子,“開明”的態度再次讓我們吃驚。

孫子上幼兒園大班,明年將在森布日新建的學校上小學——那裏已有696名雙湖學生。

“雙湖太冷,學生早上都縮在被窩裏,起來了手裏也抱著暖杯而不是書本。到了森布日,校園裏就能聽到朗朗的晨讀聲了。”走在設施齊全的新校園,學校黨支部書記鄧增曲加説,學生搬下來後更有精氣神了。

看到孩子們的變化,一度不願搬遷的白瑪説:“我也慢慢理解了,這對生態保護、子孫後代都有好處。”

新生

雙湖縣多瑪鄉牧民次多是躺在床上接受我們採訪的,但看不出頹氣。7年前,在雙湖縣多瑪鄉,次多騎摩托車去4公里外的湖邊取水,摔斷頸椎傷到了神經,至今只能躺在床上。

“要是早像現在就好了!”措吉坐在丈夫身邊輕輕地感慨。

他們現在住在彩渠塘移民新村,新居128平方米,廚房廁所是“標配”,外出“砸冰打水”成歷史。

新村在當雄縣,地理書上著名的羊八井地熱就在這裡。

選址這裡有深意——西藏風濕等高原病多發,巧用羊八井的溫泉資源,設立風濕病防治研究基地,可治病還能治貧。

“現有150戶683人,都是從那曲、阿裏等高寒地區搬下來的貧困戶。”村支書達瓦介紹這批“特殊村民”,“每家至少有一人患高原病。”

搬來之前,措吉已被風濕病折磨了20多年,腫脹的膝關節讓她一度幾乎沒法走路。就在措吉以為下半輩子只能與殘腿為伴的時候,搬遷的好政策來了。

為了改變農牧民因病致貧的情況,2017年,西藏開始將措吉這樣的高原病患者家庭集中搬遷到羊八井,並派醫學專家團隊為患者免費治療。

“看,走路沒問題。”措吉微笑著“走兩步”。“像她這樣的很多。”村支書介紹,經溫泉、針灸等免費綜合治療,患者的病痛大多有緩解。

了解越多,我們越明白次多一家沒有頹氣的原因——次多有殘疾補貼,一家每年光草補就有4萬多元,牲畜入股合作社有分紅,兩個子女在溫泉度假村有工作……

和次多兩個子女在本地就業不同,雙湖縣牧民次仁拉姆和格桑央吉一走就離家近萬里。

上海市閔行區萬源路928號,宏亮酒家。

人們很容易認出這兩個藏族女孩:偏黑的膚色、害羞又靦腆的笑容,説話聲音壓得很輕,幹起活兒來卻幹練專注。

而一年前,在家鄉雙湖縣,放羊還是兩位女孩全部的生活。

從“牧羊姑娘”到“都市職人”的身份變遷,背後是雙湖縣推動牧業轉型、拓展就業渠道的努力,讓牧民們搬得出、留得住、能發展——2019年3月,首批轉移就業人員10多名牧民抵達上海;未來,還有13名牧民將成為北京冬奧會的禮儀接待人員……

雙湖縣委書記楊文升説:“從生存到生活,再到生態,雙湖人的兩次生命遷徙故事,鮮活地説明中國共産黨始終是為人民謀幸福的。這種驚天動地的遷徙,只有在黨的領導下才能做到。”

尾聲

兩次遷徙三個家,從兩頂帳篷到一座土屋,再換成瓦房,又搬進樓房,達瓦次仁的“家史”,濃縮了半個多世紀西藏人民的翻身史、奮鬥史、進步史。

2019年底,雙湖縣脫貧摘帽。

數據顯示,脫貧攻堅以來西藏已累計脫貧62.8萬人——這個我國唯一的省級集中連片特困地區,74個貧困縣(區)已全部摘帽。

“我想要窮者遠離饑荒,我想要病者遠離憂傷。”大型史詩劇《文成公主》中,松讚幹布吟唱的這個“千年願望”,正在新時代變成現實。

(記者:沈虹冰、謝銳佳、張京品,參與記者:張惠慧、黃河、邱麗芳、田金文、吳振東、朱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