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我國西北內陸的青海省幅員遼闊,風景壯麗卻生存條件惡劣。 高原稀薄的空氣、極強的太陽輻射和複雜的地形,都讓一般人對這裡望而卻步。
在這裡工作生活是一種什麼體驗? 青海法院工作者們説,是腿內側的皮肉被馬背磨爛,是草原入夜後的陰冷濕氣纏身,是為了研究牦牛年齡給它們數牙,是被藏狗撕咬攻擊留下的傷口核桃般大……
這裡沒有高樓大廈,曾經,連最基本的辦公條件都缺失,被稱為“馬背上的法庭”。但青海法院工作者們硬是將“哪有人民,哪就有人民法庭”的目標堅持到了現在。有些故事如今聽來,都難以置信——
那個想走卻沒走掉的年輕人
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人民法院法官老林是一名老幹警了。 1993年,大學畢業的他被分配到了瑪多法院。 他興高采烈地去長途汽車站買票,售票員卻告訴他: “西寧去瑪多的路都還沒修,哪有班車給你坐啊! ”於是老林只好在山裏的土路上一邊走一邊攔貨車,輾轉了幾輛老解放,翻山越嶺到了瑪多。
瑪多縣平均海拔4500米,條件之艱苦,全州無出其右。 報到完沒幾天,這個剛從大學出來的年輕人就受不了了,想回西寧。 “回不去啊,天天站山頭上等著有貨車經過把我捎上,可愣是沒等著。 ”就這樣,老林沒走成,在牧區一幹就是近三十年。
“牧民逐水草而居,牛羊到了哪,他們的帳篷就紮在哪,居住的非常分散。 而且當時州上沒有公路,想來法院也來不了,所以牧民有了矛盾,只能靠當地有威望的老人調解。 ”老林説。
為滿足牧區人民的司法需求,1989年,瑪多法院決定啟用巡迴審判的方法,走帳串戶,送法下鄉,及時受理與群眾生産生活密切相關的贍養、撫養、婚姻家庭糾紛、財産糾紛等案件,實行就地立案、就地審理的方式,方便群眾訴訟,減少群眾訴累。
“馬背法官”也成了那個年代牧區法院人的符號。
年逾古稀的若合毛是一名退休法官,他曾多次參與馬背法庭審判工作,有豐富的下帳經驗。 據他回憶,法官們搭車到鄉鎮,在當地租馬匹,然後騎馬下鄉。 馬背上馱著國徽和一些辦公用品,還要馱法官們幾天的口糧和鍋碗瓢盆。
有一年進山,恰好遇到大風雪,巡迴隊伍被困在山裏無法行動。 晚上若合毛找了個地勢稍微低點兒的坑躲在裏面避風,但是馬總想從坑裏出去。
“我拼命拽住韁繩,手凍僵了不説,還怕馬受驚了踢我。 但如果讓它上去,怕是會被狼吃了。 ”若合毛説,大風呼呼在頭頂刮著,雪片往脖子裏灌,人都凍麻木了,夜晚變得格外漫長,怎麼也等不到天亮。 但這種夜晚,對馬背法官來説,絕不稀有。
老林不會騎馬,第一次騎馬下帳,回來後大腿內側的皮膚全部磨爛了,而且由於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兩條腿僵硬,第二天徹底不會走路了。
“老一點的法官都多少有點羅圈腿,其實都是因為要經常騎馬下賬造成的。 ”瑪多法院黨組成員、副院長郭海洋告訴記者。
但就是這樣艱苦的環境下,瑪多法院的馬背法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借鑒其成功經驗,馬背法庭在果洛全州推廣開來。
跳下馬背,困難還沒完
跳下馬背,踏足草原,接下來的困難正在向法官招手。
在瑪多法院綜合審判庭庭長賽措吉的記憶裏,馬背法庭跟濕冷的帳篷是分不開的。
下去巡迴,難免要在山裏過夜,因為草地高低不平,再好的技術也無法使帳篷邊緣與草皮完全貼合。“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有風從四面吹進來,前半夜基本冷的睡不著,後半夜實在困得不行了,才能勉強睡一會兒。 ”
郭海洋説,草地水汽大,鋪褥子很快就會濕透了,通常法官們都是拆廢棄的紙箱子,在紙板上睡覺,但紙箱子也會被露水浸透。 因此,馬背法庭的法官,都患有不同程度的關節炎……
“只要有共産黨在的地方,法律就不會缺席,就算沒有路,我們騎馬,也要滿足人民的司法需求。 ”若合毛説出了牧區法院人的心裏話。
蔬菜是當年“馬背法官”的另一個難題。
由於高寒缺氧,土質沙化,果洛不長樹,也無法種植蔬菜,菜荒是果洛的“歷史問題”。 州上的蔬菜需求,歷來都是靠“進口”滿足。 但交通不便,常年低溫,蔬菜的運費和儲存費用都很高,過去很多年,果洛人民的餐桌上只有粗菜。
法官們下帳,馬背上馱著的唯一蔬菜,只有幾個馬鈴薯。“每次下帳回來,因為缺乏維生素,嘴裏面肯定全都爛了。 ”法官尖措告訴記者。
下去巡迴,在山裏一住就是好幾天,每天只能吃饃饃、糌粑和風乾肉,馬鈴薯成了唯一的維生素攝入源。 “但馬鈴薯比較重,為了節省馬匹的體力,每次只能少帶幾個,剛開始兩天還有馬鈴薯吃,後面幾天連馬鈴薯都沒了”。
馬背法庭下去巡迴,常常因為交通和天氣限制無法按規定時間返回,很多時候帶的乾糧吃完了,工作還沒有幹完。 熱情的老鄉總會把自己家裏最好的吃食拿出來招待法官,但牧區裏最有營養的,也就是酥油了。
賽措吉回憶,第一次跟馬背法庭進山,老鄉家做了米飯,她當時滿心歡喜,想著在山裏吃了好幾天饃饃,終於可以吃到米飯和炒菜了。 可誰知道,老鄉家的下飯菜竟是酥油。
“盛了半碗米飯,在米飯上蓋了一層酥油,再盛一些米飯覆蓋住酥油,等酥油在碗裏融化了,就可以拌著吃了”。
同行的幾個法官,沒有一個人吃得慣,“可我們心裏知道,老鄉家也沒有菜,手裏這碗酥油拌飯,是他們自己平時都捨不得吃的好東西。 ”賽措吉説,參與馬背法庭的次數多了,大家漸漸習慣了這些吃法,跟老鄉的心也更貼近了,工作也就開展得更順利了。
飲食上的困難克服了,語言障礙也要消滅。
藏語分多個語系,不同語系説的藏語不一樣,就算同一個語系,各地區也有方言,依然可能存在交流障礙。 果洛很多地方屬於甘、青、川三省藏區交界之地,藏語人口高達92%,熟練掌握藏語,是牧區法官的必備技能。
果洛藏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政治部副主任譚春彥説,果洛法院幹警中,外來人口占比大,語言障礙一直存在。 為了解決這個矛盾,2016年,全州兩級法院都配備了專業藏語翻譯。 為保障少數民族的訴權,青海高院著力培養雙語法官,如今已實現各個法院都有雙語法官。
達日法院法官洛桑告訴記者,現在各級法院都給他們創造了很多學習機會,每年都會參加幾期雙語培訓班,對於法官能力提升有很大幫助。 早日通過省高院的雙語法官入額考試,是他的夢想。
達日縣法院黨組書記、院長于更生認為,辦案子不僅要講法,也要講情,但是牧民只有用母語才能準確表達心中所想,法官能夠用藏語跟當事人交流,自然也就更能取得對方信任。 “我在牧區工作了三十年,牧區法官的藏語水準,跟時代一起在進步。 ”他驕傲地説。
給牦牛數牙,在山頭喊話
牧區的法官,一定要學會跟牲口打交道。
“在牧區,牦牛就是當事人的財産,我們要通過牙齒數量判斷牦牛的年齡,並把財産合理分配給雙方當事人。 8歲的牛屬於壯年,最值錢,8歲以下的太嫩,超過8歲的又太老。 ”達日法院綜合審判庭庭長錢措告訴記者,幾十年的牧區工作教會了她很多城裏用不到的技能,給牦牛數牙齒就是其中一項。
牦牛屬於群居動物,白天它們三五成群,在山裏散步覓食,絕不允許人類對他們的牙齒“造次”,只有到了晚上,法官才能接近它們,跟它們的唇齒“親密接觸”。
“牦牛可不是好惹的,牛脾氣上來,你根本拽不動它。 ”達日法院的法警斌巴尖措雖然身高一米八幾,也吃過不少虧: “有一次,牦牛怎麼也不跟著我的繩子走,一抬身就把我甩出去了,腰閃了一下,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
除了牦牛,藏狗也不是“省油的燈”。 為了保護牛羊,牧民沒有拴狗的習慣,很多次下去辦案,法官正跟牛較勁兒呢,卻被忽然竄出來的藏狗嚇到或傷到。
斌巴尖措運氣不怎麼好,被牛甩過,也被狗咬過。“冬天下帳,狗咬破了棉褲,直奔著大腿根部給我來了一口。”據説那天他腿上有個能塞進核桃的傷口,因為傷口太深,連血都不流了,只覺得整條腿都麻木了……
跟動物們鬥智鬥勇還不夠,法官洛桑説: “在牧區工作,嗓門要大。 ”
在果洛,巡迴法庭下帳前要聯繫縣政府,縣政府安排給鄉政府,鄉政府再找牧委會的人,由牧委會的人帶著法官們進山。
為什麼這麼繁瑣? “果洛山地面積大,山路崎嶇,且沒有明確坐標,不熟悉的人進山,根本找不到路,更找不到當事人。 ”譚春彥説,“而且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找人都是站在山頭上喊話”。
牧民居住分散,方圓幾十里只有一戶牧民,通訊信號便失去了意義,因此,果洛的山裏,信號尚未全覆蓋。 那些我們只在電影裏看過的場景,卻是牧區真實的歷史。
馬蹄變車輪,巡迴法庭邁進新時代
隨著國家經濟發展,果洛州的經濟狀況也比建制之初有了很大改善,國家對果洛的財政投入增加了,上海等發達地區對全州的幫扶力度也越來越大。 2008年,全州的基礎設施建設也日趨完善,所轄六個縣都通了公路,汽車逐步取代馬匹,牧區進入了巡迴法庭新時代。
“但是,開車的困難,一點兒沒比騎馬下去的少。 ”郭海洋回憶。
由於海拔高氣候寒冷,果洛四季都可能下雪。 趕上雪天,公路被淹沒在山裏,積雪填平了所有溝壑,根本無法辨認哪是路,哪是山。 只有經驗非常豐富的當地司機才能勉強找到路,後面的車都跟著前車留下的車輪印跡前進。
“汽車走在山裏,就像是走在一個凹陷的溝裏,兩邊的積雪比車頂都高。 ”郭海洋身高近一米七,積雪比他高多了,“我站在車走出來的那個雪溝裏,根本沒人能看見我。 ”
譚春彥也經常下鄉,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車壞了被困在山裏。 “由於經費緊張,全州法院的四驅車都有限,車不得勁兒,山裏爬坡路段又多,不好走。 ”他説。
譚春彥回憶,有一年車壞在半路,隨車攜帶的工具不頂用。 “車正好壞在一個埡口,風大得要命。 我留下來守著車等救援,車上其他同事步行回去,如果沿途有車經過,就讓司機來幫我拖車,如果遇不到,只能到法院,再開個車來接應我。 ”
那天他一個人守著那輛車在埡口等了十幾個小時。 “真希望能有個塑膠袋,套在頭上擋擋風。 ”聽到這句話,記者想像一個人站在風口,頭上套個塑膠袋,風把塑膠貼在他的臉上,隨著呼吸起伏,漸漸的人臉被塑膠袋裏的哈氣模糊了,他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也看不到他……越想越覺得心酸。
從騎馬到開車,牧區法官穿行在空氣稀薄的地帶,只為實現一個目標:人民在哪,人民法庭就在哪。
“馬背法庭”精神永傳承
隨著經濟和技術發展,果洛州法院的辦公條件得到了很大改善。
交通日益發達,蔬菜運輸便利了,牧區群眾的餐桌也隨之豐富起來。 2017年,果洛中院建成了“陽光房”——充分利用果洛的海拔優勢,集聚太陽能,提高房間內的溫度,從而促進植物和蔬菜生長。 陽光房既滿足了一部分蔬菜需求,也為幹警創造了一個氧氣相對充足的休息環境。
果洛州的牧委會有了衛星電話,如今有了智慧手機,尋找當事人的困難,比歷史時期容易多了。
青海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管理和資訊技術處處長楊海雲告訴記者,踏著智慧法院建設的浪潮,如今的牧區巡迴法庭,已經可以通過巡迴審判車實現數字法庭審理和同步錄音錄影。 今年,青海移動微法院小程式在全省上線,已實現立案到執行全程網上辦案。 下一步,希望能夠給牧民普及這個微信小程式,進一步減輕牧民的訴累,方便法院工作。
“青海省牧區面積大,果洛是青海條件最艱苦的牧區之一,果洛法院經歷的困難和取得的進步,是全省牧區法院的一個縮影。馬背法庭留給法院人不畏艱苦、司法為民的精神傳承,也是共通的。過去七十年,青海法院人櫛風沐雨,之後若干年,全省法院人將砥礪前行,繼續為法治青海建設而奮鬥,為播撒法治的種子貢獻青海法院人的力量。”青海高院政治部主任畢正華説。
(原標題:給牦牛數牙,在山頭喊話,在“馬背法庭”工作是怎樣一種體驗,來源:中央政法委長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