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代治沙人郭璽:把沙漠種成“花海”

發佈時間:2019-04-28 21:22:06丨來源:新京報丨作者:王瑞鋒丨責任編輯:蘇文彥

再過一個月,當沙棗和檸條開出細小的黃花,曾經的不毛之地八步沙,將變成“花海”。“南方的大海我沒有見過,但是我能在沙漠裏看到花海。”郭璽説。

  38年來,八步沙林場“六老漢”三代人共治沙造林21.7萬畝,管護封沙育林草37.6萬畝,使風沙線向北推移了近20公里。

人物簡介:郭璽,34歲,甘肅省古浪縣土門鎮臺子村農民。1981年,郭璽的爺爺郭朝明等六位老漢挺進騰格裏沙漠南緣“八步沙”,治沙造林,代代交棒;2016年,郭璽成為第三代治沙人 

  2019年3月,中宣部授予八步沙林場“六老漢”三代人治沙造林先進群體“時代楷模”榮譽稱號。
  榆樹一抱粗,亭亭如蓋,從沙子裏拔地而起,風起時,翠綠的榆錢紛紛疊疊,又飄落到沙子裏。
  望著眼前比自己還大四歲的榆樹,34歲的郭璽終於理解了爺爺和大伯。
  甘肅古浪縣土門鎮八步沙——中國第四大沙漠騰格裏沙漠南緣的一片沙地,沙漠曾以每年7.5米的速度蠶食著村莊和耕地。
  1981年,郭璽的爺爺郭朝明等六位老漢捲起鋪蓋,挺進八步沙,風餐露宿,治沙造林,種下了這些榆樹。
  這場人類與沙漠的艱苦較量,註定曠日持久。老漢們約定,等自己老了、死了,就讓兒子頂上來,兒子老了,孫子上……
  2016年,80後的郭璽決定接過祖輩和父輩的鐵鍬,連外地的大學生也慕名而來。
  38年來,八步沙林場“六老漢”三代人共治沙造林21.7萬畝,管護封沙育林草37.6萬畝,使風沙線向北推移了近20公里。
  如今的八步沙滿眼蒼翠,榆樹林濃蔭蔽日,檸條上星星點點冒著綠。再過一個月,沙棗和檸條開出細小的黃花,望不到邊際。
  “南方的大海我沒有見過,但是我想,能在沙漠裏看到花海,是一件多麼高興的事情。”郭璽説,他將守護好祖輩父輩種下的這一片樹林。
  早晨黑乎乎出門,晚上黑乎乎回家
  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郭璽。雖然接手治沙才3年,風沙的侵襲和陽光的直射,早已給他印上了治沙人的專屬膚色——黑。
  每天早晨6點,郭璽從土門鎮出發,進入七八十公里的沙漠腹地,只帶一壺水,午飯基本不吃,晚上八九點回家。
  2019年春天,八步沙林場承包治理甘蒙邊界的治沙項目2680畝。在林場,郭璽負責操作各種機械。儘管初中沒畢業,拖拉機、裝載機、抱草機、打坑機、灑水車,他樣樣精通。
  “一棵樹,一把草,壓住沙子防風掏”,第一代治沙人探索出來的治沙訣竅,至今依然奏效。
  “就像給沙漠蓋被子一樣,把草方格埋進沙裏,把沙固定住,再在草方格裏種樹。”郭璽説,這些工序,現在可用機械完成。
  但他剛到那會兒,林場依然沿襲著人工背草、人工挖坑鋪草種樹的模式,郭璽覺得效率太低下,提議組建機械隊。 

鐵鍬,毛驢,架子車,第一代治沙人治沙設備簡陋(古浪縣委宣傳部供圖)

   起初,第二代治沙人程生學不同意,“機器笨得很,肯定沒人靈活。”
  “機械效率高,成本還低。”郭璽算了一筆賬:雇5個人裝卸一車草要40分鐘,一個人操作抱草機只需15分鐘;一個人挖坑種樹一天最多種3畝地,一台挖坑機一天能種20畝。
  “三分種樹,七分管護”,巡林防火是郭璽的另一重要工作。清明時節尤為敏感,當地人有墳前燒紙習俗,郭璽放下所有的工作,巡視每一個火堆,用鐵鍬把火堆蓋住。僅靠雙腿,他一天在沙漠裏走了10多公里。
  這讓郭璽對沙漠瞭如指掌,“就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把他背進沙漠裏玩,教他認識了紅柳、沙蒿、沙棗。
  當地人都説,“沙漠裏的苦是霸王苦,沒本事的年輕人不要來。”郭璽算是見識過了。
  有一年冬天,他開著拖拉機和大伯郭萬剛去鎮上拉水,拖拉機突然失控,大伯拉著他跳車,拖拉機翻到了坡下。
  還有一年春天,下著大雪的夜晚,他開著拉樹苗的拖拉機陷進沙坑,越陷越深,他捨不得用樹苗墊路,只能脫下棉襖墊在輪子下,才把車子從沙坑裏開出來,到家時,人都快凍僵了。
  相對於辛苦,沙漠裏最難耐的是寂寞。只有小學文化的第二代治沙人賀中強用樹枝在沙地上練起了書法,八步沙林場場長郭萬剛悶頭寫詩,石老漢的兒子石銀山吼秦腔。年輕人郭璽喜歡擺弄手機,可沙漠裏的信號時斷時續。
  “風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早晨黑乎乎出門,晚上黑乎乎回家,孩子都快不認識他了。”2019年4月17日,郭璽的媳婦王利霞有些抱怨。
  王利霞的娘家位於古浪南部山區,2010年因生態移民政策搬到了山下。古浪縣一名政府官員介紹,得益於八步沙治理形成的一條10公里長、8公里寬的防風固沙綠色長廊,貧困山區6萬多人才能從山上搬下來,攻堅脫貧。
  沙漠曾像癌症一樣擴散
  當你置身現在的八步沙,很難想像這裡曾是數十年漫天黃沙的不毛之地。
  郭璽的童年生活,幾乎與黃沙相伴,“走路是沙,吃飯是沙,睡覺床上也是沙,沒有不落沙子的地方。”
  八步沙位於古浪縣東北部,原稱“跋步沙”,因連綿的沙丘讓人跋涉艱難而得名。公開資料顯示,地處河西走廊東段、騰格裏沙漠南緣的古浪縣,是全國荒漠化重點監測縣之一,境內沙漠化土地面積達239.8萬畝,風沙線長達132千米。
  上世紀60到80年代,沙漠以每年7.5米的速度向南推移,侵蝕著八步沙周邊的10多個村子、2萬畝耕地。當地流傳著這樣的民謠,“一夜北風沙騎墻,早上起來驢上房”“春風吹死牛,秋風吹秕田”。 

第一代治沙人六老漢在地窩子前生火做飯(古浪縣委宣傳部供圖) 

  67歲的郭萬剛吃夠了沙漠的苦。他回憶,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周邊村民砍沙柳,摟發菜,挖甘草,牛羊啃光了最後的草,“越挖越窮,越窮越挖,越向沙漠討活路,沙害越嚴重,越沒了活路。”
  在八步沙,“十種九不收”。要種地,得在地壟前先砌上一道一米五高的土墻,當地稱為風墻。即便有風墻,春季的風沙仍會覆住新種的禾苗,農民要用鏟子把地裏的沙子清理出來。
  郭萬剛種了十多畝糜子,年景好的時候,一畝地能打200斤糜子,勉強填飽肚子。不過幾年間,他的十多畝地逐漸被風沙蠶食,“沙漠像癌症一樣擴散。”
  郭萬剛説,到了1981年,沙漠前沿五個村莊的2萬多畝地被沙漠吞噬,一些人背井離鄉到寧夏、新疆找活路。還有許多人去沙漠裏打一種叫作沙米的植物,把草籽磨成粉,勉強充饑。
  連郭璽都吃過沙米草籽。8歲這年,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對沙漠的恐懼。
  1993年5月5日下午5時許,正在沙漠裏巡視的郭萬剛看到西北天邊黑色的沙暴巨浪一樣壓過來,“就像原子彈爆炸,當時我感覺今天就要活到頭了。”
  郭萬剛匍匐在地窩子裏,沙子馬上把他掩埋了,他只能趴在地上不停地抖動,一遍一遍抖掉埋在身上的沙子,用了七個小時,他才從沙漠裏走出來。
  彼時,郭璽和同學剛剛放學走在回家路上,12級的大風輕易掀翻了這些小學生,“天馬上就黑了,什麼都看不見,飛沙走石,非常恐怖。”
  這次持續近2個小時的“五五黑風暴”,造成23人遇難,其中包括18名學生,上百人受傷,6000多頭牲畜死亡,上萬頃良田被掩埋。
  為了銘記這次沙暴之害,古浪縣政府專門在銅鐘上刻文警世,“痛定思痛,矢志治沙,風沙肆虐之患,非恒志無以除,非全力不能治。”
  接過爺爺的鐵鍬
  1981年,郭璽的爺爺郭朝明和張潤元、賀發林、石滿、程海、羅元奎等六人開始籌劃著治沙種樹。當時他們都已年過半百,被當地人尊稱為“六老漢”。 

2016年,年輕人郭璽進入沙漠治沙,成為繼爺爺、大伯之後的第三代治沙人(古浪縣委宣傳部供圖)  

  “一開始去種樹,並沒有多麼高尚的想法,”郭萬剛坦言,種樹是被沙漠逼得沒辦法了,“就是為了保住自家的一畝三分地,讓娃娃們有飯吃。”
  當時,八步沙已實行土地承包到戶。與此同時,政府還推出“政府補貼、個人承包,誰治理、誰受益”的荒漠化土地治理政策。
  “當時的政策好,我們種一畝樹,林業局補貼5元,種的花棒平茬能賣錢,這也是種樹的動力。”郭萬剛説。
  可剛開始,樹苗都沒錢買。郭朝明買的是便宜的樹種子,拿出家裏最好的水澆地育苗。一頭驢,一個架子車,一個水桶,一把鐵鍬,這是“六老漢”種樹的全部設備。
  村子離八步沙約5公里,六老漢直接把家搬進了沙漠。他們在土丘下挖了兩個“地窩子”,搭上棚子鋪上被褥就是住房。
  “冬天零下30多度,睡在地窩子裏要用衣服和被子把全身包住,被子上的沙越積越沉,半夜起來抖沙子。”78歲的第一代治沙人張潤元歷歷在目。
  所有人都忘不了,郭璽出生的1985年,春天,六老漢種的沙棗和花棒已然成蔭,開出紅的黃的小花。
  這一年,六老漢跟土門鄉政府(今土門鎮)簽訂了一份《固沙造林承包合同書》,組建集體林場,承包治理7.5萬畝流沙。
  “吃下了定心丸,我們更有信心了。”張潤元説。如今,他是“六老漢”中仍然在世的兩人之一。
  “當時我們商議,不能前功盡棄,誰老了,病了,幹不動了,就讓兒子來幹,兒子幹不動了,還有孫子,八步沙每家每代都有人繼續治沙。”張潤元説。
  接過這個重擔,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
  1982年,郭朝明因病進不了沙漠,讓郭萬剛來接替。郭萬剛當時在土門鄉供銷社上班,一個月工資60多塊錢,比老師還高20塊,是人人羨慕的國家職工。
  “父親指著林子説,你不來看樹,這樹不白種了。”郭萬剛被迫辭去公職,帶著情緒進了沙漠,沒想到一幹就是38年,成為現在的八步沙林場場長。
  1991年,賀老漢病重,給兒子賀中強留下遺言,“我一輩子就掙下這幾棵樹,你去看護。”
  賀中強起初不同意,賀老漢讓兒子用毛驢車把他馱進八步沙,“老漢在沙漠裏説,你要把樹種下去,要是樹毀了,就是對不起我。”不久,賀老漢病逝。憶及此事,50歲的賀中強仍然老淚縱橫。
  張潤元的一個兒子常年在外,一個兒子患病,女婿來接替了他。
  這些故事,打小就盤旋在郭璽的腦子裏。那次黑風暴之後,他越來越理解自己的爺爺和大伯。
  他還記得,1995年除夕夜,大伯郭萬剛在林場場部值班,郭璽和哥哥帶著飯菜去跟大伯做伴。
  剛到場部,就趕上了老毛黃風,風沙打在門窗上咔嚓作響,“老毛黃風,就是沙塵暴,白天都黑壓壓的,沙子打在臉上生疼。”
  郭璽問大伯,這麼大的沙漠,啥時候才能治住。大伯答,我們治不住,還有你們呢。
  接力棒要交到第三代手中,難度更大了。
  “大伯幾十年沒出過沙漠,對社會一無所知。”郭璽説。當時20歲出頭的他,選擇外出打工,輾轉銀川、蘭州等地,在工地上開裝載機,收入比種樹高,見慣了花花世界,更不願回沙漠了。
  事實上,郭萬剛在村子裏問過許多年輕人,沒人願意再去沙漠,“治沙太苦,工資一年三四萬,不如出去打工掙得多,如果不把治沙當事業,年輕人的心不會留在沙漠裏。”
  他勸侄子郭璽,勸了兩年,“你爺爺是第一代人,我是第二代帶頭人,你不帶個好頭,你爺爺種的樹不白種了?”
  郭璽記得,爺爺在2005年去世那一天還一直拉著他的手不放,“我明白爺爺的意思,他也想讓我治沙種樹。”
  “網際網路+治沙”
  像是久久等待的召喚,樹活了,天然的沙蒿和草也從沙裏冒了出來。而年輕人的心,也漸漸歸來。
  “八步沙的每棵樹上都有爺爺的手印,大伯説得對,我得守著他們。”2016年5月,郭璽終於同意來林場種樹。
  因為久仰“六老漢”治沙的事跡,一起來的還有蘭州理工大學畢業的大學生陳樹君。
  陳樹君到八步沙林場吃的第一頓飯,是酸菜炒肉和番茄炒雞蛋,“我後來才知道,招待客人才四個菜,我一來就倆菜,郭場長還專門給我安排了最好的宿舍——一間活動板房。”
  場長郭萬剛覺得時代在變,種樹理念也要變,“要依靠文化知識。”他曾專門招聘了兩個大學生,一個幹了一個月,一個幹了十天,都走了。為了留住大學生,他給侄子開的工資是月薪三千,給大學生四千。
  年輕人沒有辜負場長的期待。比如,引進“網際網路+治沙”。“我常常想,三代人治沙吃了不少苦,生態效益變好了,但經濟效益不盡如人意,能不能用科學手段點沙成金呢?”陳樹君説。
  2017年夏,林區發生病蟲害,花棒大面積死亡,林場從林業局引進蟲情檢測儀,很快找到了罪魁禍首,“這就是科學治沙的威力。”
  2017年秋,林場一萬九千畝治沙工程驗收,陳樹君使用GPS精確定位畝數和檢測成活率。
  “每天早晨九點進沙漠,下午四點回來,一趟10公里,微信步數一直佔領封面。很多同學問我,你怎麼天天走那麼多步數,不用工作嗎?”陳樹君笑著説。
  梭梭耐旱,是治沙的“先鋒”植物。陳樹君從專業研究所了解到,中藥材肉蓯蓉可以寄生在梭梭根部,兩者結合起來,治沙和致富雙贏。這一想法很快實施,林場流轉生態移民點的沙化土地,接種了1萬畝肉蓯蓉。
  去年,陳樹君從網上看到公益組織的治沙項目,跟對方銜接,爭取到了1000萬的治沙資金,今年春季已造林2萬畝。“從網路上爭取社會力量治沙,網際網路+治沙的模式,打破了時空和地域的限制。”陳樹君説。
  “如果不是他們年輕人,我們想都不敢想。”郭萬剛感到慶倖,八步沙的治沙人總算後繼有人。
  從“六老漢”到郭璽,38年來,八步沙林場三代人共治沙造林21.7萬畝,管護封沙育林草37.6萬畝,使風沙線向北推移了近20公里,周邊10萬畝農田得到保護,還承接了甘蒙邊界、西氣東輸、西油東送等項目的植被恢復工程。
  再過一個月,當沙棗和檸條開出細小的黃花,曾經的不毛之地八步沙,將變成“花海”。
  “南方的大海我沒有見過,但是我能在沙漠裏看到花海。”郭璽説。
  ■同題問答
  記者:過去一年,你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郭璽:最大的改變是我種的檸條和沙棗在沙漠裏開花了,我特別開心。
  記者:你心中“新青年”的標準是什麼?
  郭璽:我們這有句話叫,沙漠裏的苦是霸王苦,沒本事的年輕人不要來,事實證明年輕人也能吃苦。新一代的青年也要勤奮苦幹,吃苦耐勞。
  記者:未來,你對自己所處的行業有什麼期待?
  郭璽:既要綠,也要富,希望能從沙漠裏掙更多的錢。
  記者:未來,你對國家社會有怎樣的期待?
  郭璽:希望國家越來越強大,沙漠裏也能看到綠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