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露天礦和工業項目(攝于7月27日,攝影:任軍川)
涼風徐徐,秋草泛黃。一片寧靜的湖泊猶如明鏡,鑲嵌在金色的錫林郭勒草原上。住在湖畔的內蒙古自治區蘇尼特右旗賽汗塔拉鎮牧民阿拉騰陶格陶忙著下廚,為光顧牧家樂的客人準備飯菜。不一會兒,香噴噴的手把肉就端上桌了。
“今年夏天雨水足,幹了將近20年的水泡子又有了水,草也長得很好,客人源源不斷。”阿拉騰陶格陶説,“往年乾旱,草長不起來,秋季光禿禿一片,還常刮沙塵,牧家樂早早就關門了。”
正如阿拉騰陶格陶感受到的那樣,前些年,持續乾旱少雨使內蒙古一些地區草原退化、湖泊乾涸,而農田灌溉、煤炭開採等工農業大量耗水和有違自然規律的綠化項目,也破壞了一些地方的生態平衡。
超三成湖泊乾涸
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方精雲院士帶領的研究團隊曾通過遙感圖像判譯與野外考察發現,1987年,內蒙古大於1平方公里的湖泊有427個,到2010年減少了145個,減幅為34%。湖泊總面積由1987年前後的4160平方公里縮小到2010年的2901平方公里,面積縮小高達30.3%。
記者了解到,雖然湖泊數量和面積隨著降雨量的不同而動態變化,但近年來的總體趨勢仍是縮減。
記者在內蒙古部分牧區採訪時,不時會遇到乾涸的湖泊。湖盆的沙土黃裏泛白,不時颳起揚沙和鹼塵,周邊的牧草比較稀疏,就像一塊塊斑禿。
錫林郭勒盟太仆寺旗貢寶拉格蘇木的白音查幹湖南鄰河北,被當地牧民稱為母親湖。站在湖旁的山坡上放眼望去,只見巨大的湖盆內只有零星水泡,泛白的沙土上偶有矮草,顯得十分荒涼。
“春秋季節颳起大風白茫茫一片,都不敢出門,家裏的草場明顯沙化。”從小就生活在這裡的牧民寶音達來説,“三四十年前,湖面看不到邊,水鳥成群結隊。”
貢寶拉格蘇木一些牧民告訴記者,20多年前,白音查幹湖的主要補給河——源自河北的哈夏圖河由於上游大面積農田灌溉徹底斷流,導致湖泊乾涸、草場退化,人們的生産生活受到了較大影響。
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古日乃蘇木境內的古日乃湖,位於巴丹吉林沙漠邊緣,20世紀90年代還有明顯的水面,當時蘆葦蔥簇、梭梭成片,如今只留下大片龜裂的湖盆。古日乃蘇木牧民圖布巴圖説,20年前湖徹底幹了,很多植物枯死了,風沙越來越大,村民走得只剩下三五個人。
記者20世紀90年代初曾到訪通遼市奈曼旗的西湖。當時水草豐美,特産鯉魚,而現在卻是“湖心種地出綠色,西湖風沙已無邊”,當年的湖心島周圍遍佈農田。
灌溉用水量驚人
方精雲領導的研究團隊認為,在內蒙古農牧交錯區,灌溉耗水是湖泊減少的主要因素,導致了近八成的湖泊面積變化。
記者從內蒙古有關部門了解到,1982年到2016年,全區地下水灌溉面積和機電井增加3倍多,地下水灌溉用水量增加2倍多,部分地方的地下水超採較為嚴重。
烏蘭察布市涼城縣境內的岱海流域原有水澆地約30萬畝,大量的農業耗水導致岱海水位持續下降。近兩年,當地已將20多萬畝水田改造為旱田,封閉600多眼農灌機電井,對地下水位恢復起到一定作用。
內蒙古東部某市水利部門負責人説,20多年前,農村流行打小井、配小泵、澆小地,地下水超採嚴重。近幾年,灌溉耗水量依然降不下來,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全市地下水位下降近20米,一些機電井得打200多米深才出水。
在通遼市,農業灌溉佔用水總量的八成左右,區域性地下水位下降嚴重,科爾沁區地下水超採區形成了“漏斗”。
此外,內蒙古部分牧區建設高産飼料地,鼓勵牧民種植青貯玉米,以補充牲畜所需的飼草料,減輕草場壓力。然而,一些高産飼料地大量抽取地下水,不僅導致水位下降,還加劇了草原退化。
記者今夏在某牧業蘇木採訪時看到,公路邊偶有成片耕地,星星點點的白色馬鈴薯花開得正艷。當地牧民告訴記者,有些耕地是飼料地,卻種上了馬鈴薯等經濟作物,草原監管部門雖對此嚴查,但仍有人為牟利鋌而走險。
在內蒙古西部一些牧區,不少牧戶都有幾十畝或上百畝飼料地種玉米,有時賣玉米的收入高於養畜收入,但“大水大肥”的耕作方式,加劇了地下水位下降和土壤環境破壞,影響天然牧草生長。有基層幹部説,這成了“個別人得利,多數人受害,全社會買單”。
“一味求綠”反成“害”
採訪中記者了解到,有些地方搞沙區治理和生態建設時“貪大求全”,一味追求“綠色”,而違背了自然規律。
比如,在不宜造林的沙地或沙漠裏大量種樹,不僅不易成活,還可能造成地下水的更多損耗。
中科院專家曾對科爾沁沙地生態狀況研究發現,在沙地南緣營造的樟子松人工林中,年齡越大的林子,地下水降得越多——林齡十二三年的地方,地下水埋深2米左右;林齡40多年的區域,地下水埋深超過6米。
部分沙地治理項目區被密密麻麻的楊柴、黃柳、小葉錦雞兒等灌木遮蓋。有專家指出,一些平緩的流動沙地和小面積風蝕沙坑適合以草方格的方式種草,應儘量保持草原地貌,雖然看上去不如密植的灌木蔥郁,但該方法更加經濟、持久、穩定、符合自然規律,可更好地促進土壤形成、改善周邊環境。
有些沙區在治理時未按立地條件選擇合理方式,導致工程失敗。一些乾旱地區種樟子松,由於降水少、蒸發大,不適合喬木生長,導致造林保存率非常低。地處草原深處的少數蘇木鄉鎮,為了景觀綠化而種樹,導致年年種樹不見樹,雖不斷補種、經常澆水,樹還是長不好。
也有基層幹部反映,有領導來調研時,看到鄰省林場林茂葉綠,而與其緊鄰的內蒙古地區多為半荒漠草原,看上去稀疏、泛黃,視覺衝突很大,故提出大規模建設林場的想法。事實上,若在草原上大規模人工造林,很可能破壞原生植物,反而不利於水土保持,甚至出現“遠看綠水青山,近看水土橫流”的情況。
內蒙古大部地區水資源本已緊缺,可一些地方植樹種草過於茂密,速生楊等耗水量大的林草品種較多,生態保護修復沒有量水而行。記者在自治區東部一些地方看到,不少生長了20多年的楊樹主幹矮小、分支叢生,有的甚至枯萎死亡,當地人稱之為“小老頭樹”。據了解,這些樹多為搞生態建設工程時種下的速生楊,雖長得快,可耗水多,加快了地下水位下降,由於根系吸水不足,又導致生長不良或死亡。
工業耗水超限度
工業耗水狀況不容小視,很可能對地下水準衡造成威脅,進而影響生態安全。據了解,2006年建成運營的岱海電廠,一度通過岱海水直流冷卻,年用水量達1000多萬立方米。目前,該電廠已開始技改工程建設。記者也在一些草原地區看到,露天煤礦開採中形成的渣土堆拔地而起、十分突兀。有牧民反映,煤礦周邊的草場因地下水被破壞而明顯退化。方精雲帶領的研究團隊認為,在內蒙古草原地區,湖泊銳減的原因64.6%是來自煤炭開採耗水。
部分地區的産業佈局已超出當地水資源承載能力。中科院專家對內蒙古西部某市用水情況的一項研究顯示,到2020年,這個市能源産業需水量將由2015年的2.14億立方米增至4.4億立方米,煤炭、煤電及煤化工産業將更大程度影響其他部門的正常用水。
此外,一些地方修築大量水利設施,造成入湖徑流急劇減少,湖泊在降水稀少的乾旱氣候下蒸發強烈,湖面迅速萎縮、水質鹹化並向鹽湖發展,部分湖泊最終形成乾涸的荒漠。
發展要“量水而行”
內蒙古是我國北方重要的生態安全屏障,面臨著建設北疆萬里綠色長城的艱巨任務。因此,要把合理利用水資源放在重要位置,以水定發展,生態建設也要量水而行。
專家們普遍認為,在工業方面,要嚴格審批、控制高耗水的項目開工,規劃建設時要充分考慮水資源安全問題,評估區域內主要用水部門的節水潛力和非常規水源的開發潛力,充分論證跨地區調水、水權轉讓等區域外“開源”措施的可行性,依據供水能力,提出合理的開發目標。在農業領域,當前的水資源狀況不足以支撐粗放的農業生産。嚴格限定種植品種,加強澆水施肥等技術指導;對牧區耕地要分類施策,沙化嚴重、河湖周邊的耕地要逐步退耕還草。
眼下,國家正積極推動農業水價綜合改革試點,但如何保障長久運作,基層幹部在推進時遇到一些困惑,他們希望有關措施和方案儘快完善。在生態建設方面,要根據水資源狀況,合理確定林草種植密度和種類,堅持以自然恢復為主,要樹立“以水定生態”的意識,立足當地氣候條件,不能違背自然規律,不分區域、不考慮水資源承受能力,盲目冒進,搞“高大上”的生態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