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馬車主小何的儀錶盤上,一個故障提示碼已經亮了半年。
“能試的辦法都試過了,就這樣吧,希望不影響安全就行了。”對於這個試過多種辦法都無法消除的故障碼,小何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但在故障碼剛跳出來的那段時間,小何可以説是十分焦慮。
2023年年初,威馬汽車被曝停工停産,經銷商及售後服務門店陸續閉店。小何回憶,從那時開始,車友群裏就陸續有車主表示車輛存在維修困難的問題,一個零配件等好幾個月成了常態。
他起初認為自己在這方面算幸運兒,車子買來兩年一直沒出過問題,直到去年9月份,車子儀錶盤上的胎壓報警跳了起來。
為了這個小問題,小何跑遍了六安當地的修理廠都沒能解決,“胎壓沒問題但是故障碼就是消除不掉,經銷商早關門了,只能去社會修理廠,但是修理廠和我説廠家伺服器停掉了,故障碼讀不出來。”
這個小小的故障碼微弱但又刺眼。小何説,現在他和車友們一樣,心態早已平和,也不對廠家抱任何期待,“開車小心謹慎點,別出大事故,開回本就算了。”
一度讓小何心煩意亂的故障碼,也是當下很多車主的焦慮,他們因智慧化、性價比等原因購買了新興車企的産品,卻不承想車企的“猝死”讓他們售後無門。
隨著新能源汽車的迅速起勢,汽車市場已經成為當下中國最“卷”的市場之一,大量新興車企甚至還有老牌合資品牌,在市場出清過程中被無情淘汰。
車企停工停産甚至倒閉,最受傷的還是車主。據中國汽車流通協會統計,目前國內申請破産或者已長時間不生産的新能源車企,大概涉及超16萬存量車主。他們的售後服務誰來管?出現故障要去哪修?零配件損壞該去哪換?作為“弱勢群體”的車主,究竟該如何應對?澎湃新聞記者近日針對這一現象進行了深入調查。
現狀一:零配件稀缺,車主直呼換不起
實際上,遭遇售後苦惱的遠不止是威馬汽車車主。
天際汽車、愛馳汽車等,都是曾經受到資本青睞的造車新勢力品牌,也有不少車主用真金白銀為他們投了票。如今,天際汽車和愛馳汽車雖然還沒有像威馬汽車一樣宣告破産重組,但企業早已停工停産、資金困難,這些品牌的車主也都面臨著售後遇阻的窘境。
毛先生是一名愛馳汽車車主,他向澎湃新聞記者吐槽説,自己車輛的尾燈撞裂了好幾個月,但一直沒有更換成功。
他表示,自己最先去往愛馳汽車的授權店進行維修,但門店稱,企業已處於瀕臨破産的狀態,授權店和愛馳汽車其實已經沒有業務關係,不僅如此,愛馳汽車還欠著授權維修店的費用。門店還告訴他,可以幫忙聯繫廠家調取新的配件,但是時間不確定,少則數月,同時還很有可能沒貨。
另一家汽車修理廠告訴毛先生,可以去汽配城幫忙採購配件,但由於市場內貨源緊俏,一個尾燈可能要高達三到五千元。毛先生説,這樣的高溢價讓人無法接受。
澎湃新聞記者在與眾多車主的交流中發現,與毛先生遇到類似問題的車主不在少數,其中還有很多人是從事網約車行業的司機,修車正在為他們帶來越來越高的金錢成本和時間成本。
投訴網站上有大量車主投訴缺少配件等
在這種困境中,車主們自發在車友群裏“抱團取暖”,小到一顆螺栓的更換、大到動力電池維修,車主們只能在各個群裏互通採購渠道或者維修地點。
不過,車主的售後需求仍舊無法得到基本滿足,因缺少關鍵零部件而無法上路的車輛不在少數。
有內部人士對澎湃新聞記者透露,目前,愛馳汽車廠家仍有零部件供應,但零部件供應的滿足率僅為60%到70%,也就是説,車主修車過程中需要10個零件,有3到4個是無法從常規渠道獲取的。
某修理廠老闆白水(化名)向澎湃新聞記者介紹,這種情況下,車主往往只能寄希望於“拆車件”。拆車件基本都來自事故車和報廢車,例如一輛汽車發生交通事故後,4S店為其更換了全新的配件,拆下來的舊配件經維修後基本恢復原有功能,就成了拆車件。
不過白水強調,這些新品牌保有量小,也都沒有到報廢年限,流通在市場中的拆車件其實並不多。
現狀二:智慧車變“板磚”,軟體用“越獄版”
事實上,隨著“軟體定義汽車”的程度加深,許多新能源汽車品牌時常被曝出輔助駕駛系統出現問題、甚至在行駛過程時中控等顯示屏黑屏或者當機等險況。
正常運營的車企尚且如此,那麼停工停産甚至已經倒閉的車企,又該如何保證消費者使用過程中的系統安全?智慧汽車如果不能繼續OTA升級,是否會像手機等電子産品一樣變“板磚”?
白水向澎湃新聞記者透露,由於他的修理廠是當地少有的新能源車專修企業,幾乎市面上有品牌都有修理經驗,對於愛馳、威馬等品牌的軟體維修,他表示“大部分都可以搞定”,一方面是大量維修業務積攢的經驗,另一方面也是由於這些品牌的智慧化水準其實並不高。
儘管如此,白水的修理廠還是時不時會遇到無法搞定的狀況。“有過兩輛車機系統黑屏變成板磚的,怎麼查都查不出來毛病,我們建議車主更換全套,但是車主嫌貴就不了了之了。”
對此,某車企技術人員向澎湃新聞記者解釋説,獨立修理廠一般會採購第三方檢測電腦進行車況檢查,雖然汽車軟硬體的通用性還是很高,但是每家車企都會自己寫一部分代碼,所以會有不少第三方電腦無法檢測的情況。
對於軟體問題,車主們無奈之下只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自去年年中以來,威馬汽車的車機系統、手機遠端操控等功能開始時不時出現問題,直至威馬宣告破産,軟體系統大面積宕機。小威隨行APP是威馬汽車開發的一款專門為車主提供汽車服務的軟體,方便車主在手機端操控自己的汽車。隨著威馬汽車的倒下,小威隨行APP也已無法正常使用。
威馬車主古力(化名)向澎湃新聞記者介紹,現在他使用的車控APP是由其他車主開發的“越獄版”小威隨行,雖然有部分車主表示無法相容,但古力表示,他使用半年多來並沒有發現任何大問題。
車主向記者展示的“越獄版”小威隨行下載界面
不過古力也補充説,車輛軟體端其實仍舊受到比較大影響,OTA是不可能奢望的,而且車機系統也已經無法聯網,音影娛樂功能都幾乎作廢。
知情人士:車企停擺後,並沒有優先保障售後
其實車企停擺並不是新鮮事,此前也曾有多家外資品牌退出中國市場,但不同的是,傳統品牌往往有人接手。
以多年前退出中國市場的日本品牌鈴木為例,2018年,長安汽車收購鈴木所持有的全部長安鈴木股權,並維持售後服務不變,為鈴木用戶提供整車及零配件的售後維修及保養服務。
近幾年退出中國市場的三菱、謳歌等品牌,也都由其曾經的中國合資方為售後服務兜底。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傳統汽車品牌植根中國多年,保有量龐大,無論對於官方授權渠道還是獨立售後渠道而言,都是一塊有利可圖的大蛋糕。
那麼這些停擺的新勢力車企是否會像對外聲稱的那樣,優先保障售後呢?
汽車行業資深從業者、愛馳汽車相關人士趙楠(化名)對澎湃新聞記者透露,傳統車企會有一套相對成熟的體制機制來為售後服務兜底,但在愛馳和威馬的案例中,並不存在優先保障售後的情形。
他介紹,愛馳汽車停工停産後,企業並未給售後部門留有售後基金等保障,售後部門員工為了職業操守對部門最後的業務進行了安排和收尾,“對於售後的保障,只有規定,但不強制,企業肯定會用掉每一分錢來竭力自救。”
日前,“搶救期”不足三個月的高合汽車也展開了自救,在社交平臺直播帶貨,並稱帶貨收入將全部用於保障企業售後業務。由此可見,高合汽車也並沒有對售後業務進行提前規劃。
趙楠表示,已倒閉或處於危機之中的車企,往往會通過各種方式把售後服務轉讓給第三方進行運營,也就是以市場化的手段來解決問題。車企把原有的庫存零部件交給第三方,修理廠向第三方採購零部件,再轉手賣給車主。
在這個鏈條中,第三方和修理廠都有利可圖,同時也滿足了車主的維保需求。不過,趙楠指出,庫存配件只減不增,最終還是會進入沒有官方配件可用的階段。
法律專家:預防性干涉更重要,呼籲政策制定者明確企業的保障義務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商法界論集》副主編唐林垚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採訪時表示,本質上,買車的售後服務屬於車企同消費者之間的合同內容。車企如果徹底倒閉,可以履行合同的主體已經不復存在,此時車主的權益保障必然將面臨諸多困難。
在唐林垚看來,面對上述問題,政策、法律或者法規更能夠起作用的,是在問題産生之前,進行預防性干涉,例如要求建立行業性的售後服務保障基金或機構,為車主提供更加可靠的售後保障。
其實針對車企售後責任的法律並非一片空白。
2017年7月起實施的《汽車銷售管理辦法》第21條規定:“供應商應當及時向社會公佈停産或者停止銷售的車型,並保證其後至少10年的配件供應以及相應的售後服務。”
唐林垚指出,在現實情況中,很少有車企能夠完全遵守並落實這一規定,“首先,車企本來就因為經營不善、資金鏈斷裂等原因而無法繼續經營了,又何以能夠為未來十年的可能需求備足所需的零配件呢?其二,10年的售後服務好理解,但10年的零配件卻不好量化,因此供應商在履行第21條規定的時候,只要將銷售的冗余作為法定的備貨,其經營便可合規。”
在他看來,政策制定者可以從兩個方面防範問題的産生:一是確立行業的技術保障責任。應明確新能源車企即便退市,也須在合理期限內履行對其消費者的最低限度的技術保障義務。在破産清算過程中,車企除了履行對債權人等清償責任,還需提取一部分資金用於履行此種責任。二是推動行業建立自律機制。通過行業協會等組織,推動新能源車企之間建立合作機制,共同應對行業風險。例如,可以設立行業性的售後服務基金,用於支援退市車企繼續提供一定程度的售後服務,確保車輛所有人能夠得到必要的維修和技術支援。
有業內學者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採訪時提出,此類售後問題可以用市場化的手段來解決,不必進行過多干預。也有專家提出,售後難的問題不僅存在於汽車行業,在電子産品行業、家電行業也都存在企業破産無法提供售後的情形,這是市場發展的規律,應允許其存在。
對此,唐林垚秉持不同見解,他表示,智慧新能源車行業的售後問題,單純依賴市場化解決可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其一,智慧新能源車的技術含量較高,維修和售後需要專業的技術支援和零配件供應。如果車企倒閉,市場上將很難找到價格合理的平替。其二,消費者在面對售後問題時往往處於弱勢地位,缺乏完善的市場規則、有效的行業監管和充分的保障措施,消費者或將處於任人宰割的境地。
“至少在當下,更為可行的方案還是由政府、行業和社會各界共同打造一個相對完善、可靠的服務保障體系。”唐林垚補充説。
(責任編輯:王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