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需要清晰準確、愛知並重、誠實無欺的當代藝術評論者。這裡不一定是專門的批評家,而是一個能夠從自己的真實判斷裏説出個人見解的人。比如我們看到唐代詩人們相互品評,他們甚至將這些意見直接寫入詩中,終於成為後來人最珍貴的詩論資料。李白與杜甫的友誼不用説了,單説他們相互對詩的品評,尤其是杜甫對李白不吝言詞的讚揚,就是十分感人的。他們因為詩才的相互吸引,還有性情志趣等各方面的契合,才有了如此之深的友誼:“憐君如兄弟”,“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這是杜甫懷念李白時寫下的句子。李白説杜甫:“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杜甫謂李白:“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講的都是同一回事,就是相逢一起把酒論詩。可以想見他們作為詩人,在一起談詩論藝時的大愉悅。
與時代心理有關
對詩友李白,杜甫最有名的力讚當是如下的句子:“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聲名從此大,汩沒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傳必絕倫。 ”這真是傾心感佩之極,是無以復加的欽敬。兩個天才人物如此切近,一個對另一個發出這樣的讚論,除非是一方被另一方深深地打動和折服而不能為。在當代的文學交誼中,這樣的例子是極難尋覓的——現代人擔心和算計的是能不能 “持重”,更擔心其他種種禁忌。當代人對文友常常是小心翼翼的,相當精明得當,唯恐失去了什麼。這是精神和思想的小時代常有的拘謹氣和小作氣。
同為唐代著名詩人的元稹,比李杜晚生了六七十年,他十分注目李杜二人。他對杜甫評價特別高,並且多用李白比較杜甫,留下了一些苛刻的文字。他的李杜評價就留在了《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並序》中,其中説:“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 ”這就説明在那個時候已經有“李杜”並稱的現象了,可見作為兩位傑出的詩人,他們的名聲已經開始確立,不過這已經是他們去世後多達半個世紀的事情了。不同的是,當時的元稹認為李白比杜甫簡直差得太遠了,“余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還説:“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辭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
中唐以後杜甫名聲漸大,以至於有以元稹為代表的揚杜抑李的風氣,其實這大約與杜甫擅做律詩、工整考究、後人易學有關;而李白這樣的天才選擇了自由的樂府詩和絕句,七律寫得少,多靠神來之筆,後人學不來也模倣不了,只能望塵莫及——也許我們從中唐以後以元稹為代表的這種觀點裏,看到了一個盛大的朝代正在漸漸式微的某种先兆,這种先兆在文學觀念上的表現,即不再像以前那麼單純、任性和自信了,也不再那麼青春。
單純從創造上來講,杜甫和李白都是具有極大創造力的傑出詩人,但李白的原創性則更高更強更天然——一個創造力極強的時代、活力向上的時代、開放的時代,必然會更加喜歡李白;反之,一個活力下降的時代則更容易喜歡杜甫,這跟一個時代的心理狀態有關。杜甫與社會性的普遍思維很容易相通,但李白則需要回到自由和單純的人性中去——人總會被異化,於是就喪失了那種單純天然的氣質,所以也就不再理解最為自然天成之物。另外,杜甫的縝密也不可以簡單地視為後天的努力,而仍然是先天才華的一部分——就此來説,今天所有“杜甫式”的詩人,都極難抵達他的高度。
李白從高空直接降臨,而杜甫從地面往上攀登。
極具民族特色的“大眾詩學”
説李白的詩歌遠遜於杜甫,這是一部分人的觀點,並且盛行過一段時間。但也有相反的例子,比如後來的皇帝唐文宗,就把張旭的草書、李白的詩歌、裴的劍舞並稱為“唐代三絕”。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文宗已經是晚唐皇帝了,他出生的時候李白已去世半個多世紀了。
我們最熟悉的還有韓愈的 《調張籍》:“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可是韓愈這首詩的出世,離李白去世也有幾十年的時間了。
可見真正深刻的認識需要時間、依賴時間,這幾乎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至於傑出的藝術家及其作品在當代即得到深入認識的,那常常要局限在極小的範圍內,而更多的只會是蕪雜的喧囂,是庸俗與勢利的附和與覆蓋。這本是人之常情,世之常情,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如果渴望自己的時代出現像別林斯基那樣執著而頑固、目光犀利如電的人物,或者出現魯迅那樣不避近身搏殺糾纏、不計得失的勇者,那也是太過奢望了。
於是一部分有操守的當代藝術批評者離開了,他們寧可去做明清文學研究、現代文學研究,也不願锳濁水。這是大家可以理解的退居之方,是類似于沉默的力量。
當代詩論難度極大,這種工作容易産生影響,撥動當代思潮,介入社會生活,是幅度較大的個人動作,所以危險性也大,往往會付出白白浪費時間這樣的至大代價。他們一旦發現自己處於一種極其無聊、混亂無序的時期,陷入極具民族特色的“大眾詩學”的渾湯裏,或者是魯迅所説的“無物之陣”中,或做無心無肺的胡言亂語,或不顧個人安危死纏爛打——這兩種選擇都讓人一時接受不了。他們沒有別林斯基那種即使遍體鱗傷,爬起來後連傷口都不舔一下就繼續前衝的巨大勇氣。他們自認為才華和人格力量、勇氣,都不足以做當代別林斯基,更不足以做魯迅。所以,他們選擇了實在的日常勞作,這等同於沉默——不失尊嚴的沉默。這當然也是別有力量的。
勇者更願活在當代真實中
學者退到一個慣常的角落裏,這種行為本身也表達出一些不屑和傲慢。這也是令人尊重的。我們並不會因為他們的缺席和退場而感到惋惜。但是另一方面,如果都照此辦理的話,那我們的當代學術會更加爛掉。徹底爛掉也許更好?不過我們的想法總是很老派,認為最有力和最深刻的人,還是那些能夠揪住當代文化與精神的細節,死打爛纏如魯迅者。
魯迅因為這些可怕的戰鬥,影響了自己重要的創作計劃。他曾經流露出寫一個關於唐代楊貴妃的長篇小説的念頭,可是一直沒有寫,直到五十多歲死去。他的中篇和短篇後來寫得也很少。他説希望自己“速朽”。他活著時完全陷入了與當代文化、當代學術這種沙場亂陣之中,就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報紙上發了一篇小文,只要事關原則,他一定會做出自己的反應。他晚年的很多的雜文就是這樣寫成的。這需要多大的犧牲的勇氣。
魯迅是因肺病去世的。憂傷肺,那是多麼大的憂傷。老人早早地去世了,留給我們的是那一大摞雜文。有一些人説魯迅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作家,連個長篇都沒有。長篇固然好,可是平庸的、沒有精氣神的“巨作”,比廢紙的價值會更大嗎?而魯迅這一摞雜文,卻給一個又一個時代提供了浩大的閱讀。魯迅的雜文也是詩,他幾乎是以寫詩的方式來寫雜文的,他自己説司馬遷的話亦可用在自己身上,即他的雜文也是“無韻之離騷”。
魯迅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他成為了一個了不起的虛構作家;同時僅就其大量的批評文字來看,又有些中國式的別林斯基的意味了。他具有無比的勇氣、生命的激情。這種對真理執著追求的勇氣,可以支撐他孱弱的生命做最後的掙扎,直到生命的終點。這樣的一個人,連身上的血跡和灰塵都來不及撲打,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分鐘。這是一個多麼巨大的悲劇,又是多麼光榮的生命燃燒的軌跡。
這些勇者更願活在當代真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