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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翔:書法的私淑傳統與大師風標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4-04-30 13:30:26 | 文章來源: 東方早報

“私淑”有兩個基本要義:一是學習者未能親自受業,二是敬仰並承傳其學術而尊之為師。“私淑”之於書法一門,同樣具有悠久的傳統。毫無疑問,“二王”成為後代書法研習者最重要的“私淑”對象。上世紀40年代以後至“文革”之前,沈尹默、沙孟海、白蕉等一批現代卓有成就的書法名家,為以後的書法繁榮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私淑之名與歷史軌跡

私淑一詞,最早見於《孟子·離婁下》:“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東漢趙岐章句曰:“淑,善也。我私善之於賢人耳,蓋恨其不得學于大聖人也。”孟子與孔子前後相距百餘年,自然是不能“為孔子徒”的,故而趙岐之注將孟子言語中隱藏的因未能親炙受教而無限抱憾的隱意準確地揭示了出來。從此,“私淑”一詞就為後人固定襲用,並埋藏下了兩個基本要義:一是學習者未能親自受業,二是敬仰並承傳其學術而尊之為師。

在今天這個網路用語漸行風尚的時代,“粉絲”一詞無人不曉,但舉出“私淑”這個古老的詞,問其準確詞義,或許大多數人,尤其是年輕人已難以語焉能詳。“粉絲”與“私淑”有相近之意,但遠不具備“私淑”一詞豐富深邃的文化內涵。

在我們這個文明悠久的國度歷史上,“私淑”曾是一種十分重要的教育、學習手段甚至是文明傳承的重要方式,具有優良而持久的傳統。由於古代交通不便、資訊不暢,知識、學問的獲取或傳播,主要靠口耳相傳。掌握知識文化的人是少數,而能師從良師名師,則更是一件極為不易之事,故作為學生尤為看重師承關係,以標榜學問的來歷、學術的正統,而對老師來説,也依靠師承門徒來維繫思想、學派的門戶和血統。但並非所有求學者都那麼幸運,故孟子又雲:“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孟子·盡心上》)前四種是指聖賢施教,各因其材,最後“私淑艾者”,則是指未收入為徒的,可以通過自學以獲得其所治之學,朱熹的解釋是:“私,竊也。淑,善也。艾,治也。”但毫無疑問,想要“及門受業”遠非不辭長途跋涉、多交幾根臘腸那麼簡單,最不可逾越的,是時空交錯,不能起先師于黃土啊!故古之學者,更多的是通過“私淑艾者”的方式,獲得“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各種本領。

在孟子所處的戰國時代,各家學派都認識到門徒弟子對擴大自己學説的重要作用,而孟子更從孔子仁學的思想出發,以自己的實踐為基礎,不僅以道德修養來要求“君子” 言傳身教,更以立言著述來系統深刻地闡述對世界的認識,以成就其“小以成小,大以成大,無棄人也”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教育理念,包括“人或不能及門受業,但聞君子之道於人,而竊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誨之所及”(同上)的“私淑艾者”。在孟子看來,“私淑”仍然是“君子之所以教”的一種,故雖感不無遺憾,但仍然以學問源於“聖人”而自豪。在儒學成為封建時代文化主流之後,以孟子的“私善賢人”、“恨其不得學于大聖人也”為特徵的“私淑”傳習方式,以為“善治其身”的治學和精神提升,成為中國文化綿延後代的一個重要傳統。

這種傳統在中國歷史上的幾個學術思想活躍高峰期,表現得尤為突出。試以兩宋間學術脈絡為例,如北宋司馬光一派,他的弟子中“劉忠定公(劉安世)得其剛健,范正獻公(范祖禹)得其純粹,景迂(晁説之)得其數學(太玄象數),”而“景迂又私淑康節(邵雍)”(《宋元學案》二十二卷)。再看南宋朱熹一脈,“嘉定而後,私淑朱(朱熹)、張(張栻)之學者,曰鶴山魏文靖公(魏了翁)。”(同上八十卷)“私淑”一詞運用十分頻繁,且私淑弟子均為赫赫有名的大家。而朱熹自述“有以接乎孟氏之傳……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大學章句>序》),更是將思想精神、學術淵源直接接上了孟子。今人看來,朱熹無疑是私淑傳統最得孟子真傳且弘揚最為傑出的儒學大師了。至此,“私淑”由不得“親炙”受學向尊崇、信仰等含義擴展,且不再受時空的約束,概念的外延大大延伸。至清初乾嘉學盛時期,戴震撰二萬餘言闡述孟學,並直接名書曰《孟子私淑錄》,以明發揚孟學之使命,“私淑”的精神內涵被大大填充,傳統得到了有力的弘揚。當然,“私淑”一詞,運用得最為普遍的,仍然在狹義的範疇之內,即未得親授而自治其學。雖然時空不妨礙學術思想的傳播,但不顧實際、盲目標榜前代名流為私淑的對象,是絕不符合嚴謹治學、涵泳學術傳統的。“私淑弟子”是在不辱沒前賢前提下的謙卑自稱,當已具備足夠的治學成果,獲得了公眾的認可,否則,那實在是對師尊的最大不尊。

“私淑”作為師承學識、紹述前賢的一種方式,在中國文化的各個領域,包括藝術領域,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但至上世紀下半葉,隨著傳統文化的“被打倒”,以及以傳播西方文明為主的現代教育高度普及、發展,這項傳統也趨於沒落。意想不到的是這些年國學重被重視,“私淑”一詞又被一些人用得多了,許多人都自稱為某某“私淑弟子”,最為熱鬧的是前些日子廣被質疑的“章太炎私淑弟子”事件。“私淑”僅僅被用作一個自我炫耀的詞,而“私淑”的真正傳統或早被淡忘了,這實在是“私淑”在缺失公信的商品社會的異化。當下,既然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要重獲新生,與之共生的傳學方式也理應得到重新認識。雖然現代教育無比發達,獲得教育的途徑無所不在,但“私淑”絕不簡單等同於“自學”,更非以通過考試、獲得學位為最終目標,其內核是相伴前賢一學的獲取,更感召于其思想精神和人格魅力,這是歷經兩千多年來無數學子的實踐,孕育出的中國人獨有的傳統,是中華文明的重要傳播之鏈,是中華民族綿延的生命內核外化表現方式之一。重視真正的“私淑”傳統,應該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

書法的私淑傳統

“私淑”之於書法一門,同樣具有悠久的傳統。但在上古,因文字的使用都掌握在高層官宦、貴族手中,故書法的傳授都為名門家學、子孫傳業。又由於書法形式錶現的特性,書學者更注重技藝的經驗傳授,名門望族往往積累世之學,常有非凡成就者。這種情況發展到兩漢魏晉尤為突出,如三國至兩晉,就有河東衛氏、敦煌索氏、瑯琊王氏、陳君陽夏謝氏等大族人才輩出。書法的技藝和境界,成為這些擅書世家社會地位的有力權重,他們將書藝的傳授壟斷,更將其核心“筆法”神秘化而秘不示人。因此書法的授學,師出名門和家學淵源更易得到認同。雖然如此,社會的進步和文明的需求,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住的歷史潮流。至兩漢時期,教育向庶民普及,書法被作為考核、選拔官吏的重要手段,在客觀上大大促進了書法的發展。東漢趙壹在其《非草書》中稱:“今之學草書者……以杜(度)崔(瑗)為楷,私書相與,庶獨就書……夫杜、崔、張子,皆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餘暇,遊手于斯,後世慕焉。專用為務,鑽堅仰高,忘其疲勞……”趙壹的本意是要非難當時的學書之盛,但卻形象描述了當時的實際情況,成為一段難得的史料。( 杜度,字伯度。生卒年不詳,唐張懷瓘《書斷》稱“至建初中,杜度善草,見稱于章帝,上貴其跡,詔使草書上事”,故知為漢章帝(75-88年)時人,做過齊相。崔瑗是杜度的學生。趙壹為漢順帝、靈帝間 (順帝126-144年,靈帝168-189年 )人。“今之學草書者”與“後世慕焉”等關鍵詞,記錄了當時學書者在草書名家的影響下普遍自學、鑽研的狀況,可作為書法史料最早的“私淑”內容看待。

這種風尚所及以及書法形式、內涵的多樣化發展,條件優越的學子也紛紛在名師、家學之外尋求新的營養。如後來被譽為書聖的王羲之,其年少初學衛夫人,無疑是血脈純正,但“及渡江北遊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嶽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這段文字雖不能確認出自王羲之,但所記敘之師法過程,結合王書所得各種養分,其內容是被肯定的。因之,王羲之堪稱是書史上私淑前賢的最好典範。

自“二王”成為書法正統後,“二王”一脈的書風幾乎主導了其身後的幾乎整個書法史,後繼者以此為法乳,又以各人的努力和稟賦,成就了一座又一座高峰。毫無疑問,“二王”成為後代書法研習者最重要的“私淑”對象。同中國其他傳統學問、技藝的延續、發展一樣,書法的沿革、興衰,親授和私淑這兩種傳習方式,都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進而形成了獨具內涵的傳統,甚至是被視為一種精神上的尊崇。這種尊崇一直延續到現代,以沈尹默等人的深入實踐和理論發揚得到了進一步彰顯,以白蕉的自我標榜(曾刻有“王右軍私淑弟子”印)宣示了“私淑”書學精神的現代延續。

重喚傳統、重喚大師

值得關注的是,就在前一百年餘年裏,書法史發生了巨大變革,康有為等人提出“卑帖崇碑”,並將碑學梳理出一個有理論的藝術體系,從此碑刻書法被奉為了另一座書學圭臬,傳統書學者的取法觀念由此而遭到顛覆。這期間,不斷發現的書法新材料,無數無名書家、民間書家的書作,都極大開闊了書學者的借鑒視野,豐富了師法對象。前代書法的典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帖學的邊界,而帖學之外的都非傳統意義上的名家。這種深刻的變化,導致書法師承的作用在認識上也大大起了變化,“私淑”的傳統更是幾乎斷絕。

上世紀40年代以後至“文革”之前,沈尹默、沙孟海、白蕉等一批現代卓有成就的書法名家,清醒地認識到這些變化,並承擔起歷史的責任,他們從個人理解和性情出發,在吸取前代營養時更梳理著傳統的脈絡,或取碑刻金石之澤,或舉回歸帖學之旗,不僅在技藝上刻苦探索,更在學術理論上勤奮耕耘。其中尤以沈尹默成就最為傑出,他最早開始整理古人的書學文獻,總結書法規律和學習心得,並結合現代教育理論,倡導書法普及教育,更組織機構,親自授課。今天看來,他們當初所做的一切,為80年代以後的書法繁榮,不僅在人才培養上,也在書學理論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正是這樣的努力,使他們成為當之無愧的當代書法奠基人。

令人不可想像的,是在他們身後的大半個世紀裏,舊綱常被搗毀,新道統難建立,師道無以為尊。經濟大潮湧來,書壇更是浮躁亢奮、審美意識混亂,書法界偽“名家”甚至偽“大師”四處橫行。而書法的“私淑”傳統未被很好地重新認識,卻被一些沽名釣譽者“拿來”到處招搖撞騙。再一種局面是,書法的發展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一方面不僅毛筆早已退出實用生活,而且連漢字書寫都將被電腦輸入法所取代;又一方面,書法賴以獲取營養的土壤-傳統文化,也陷於困境,而經濟誘惑、外來思潮等等一時泥沙俱下,以致淺薄、低俗、粗陋甚至蹂躪之風盛行。這些狀況深深侵害了書法的當今發展,令人有書道“式微”、 傳統“斷裂”之虞。

在中國,大師一詞是學科至高成就的代名詞。就國學而言,能稱得上國學大師的,必須在中國傳統學術(如義理、詞章、考據)方面具有突出的貢獻,除此之外,還要有獨立的價值觀、高尚的品格,堪為公眾師表。以此來比附書法領域,前者要涵蓋實踐和理論兩個方面的傑出成就,而後者,則建築于道德品格的修為,是完全一致的。以此嚴苛的標準來衡量,如前所述,近百年以來,書法領域如沈尹默、沙孟海、白蕉、林散之、啟功等人可謂是名至實歸的一代大師。一方面,他們是真正的書家,均在書法造詣上取得超凡的成就,而非僅僅是善書者(依沈尹默所論);另一方面,在學術上各有建樹,視“學問為終生之事”(沙孟海《與劉江書》),故在現代書法實踐和理論建樹上均有篳路藍縷之功。更為可貴的是,他們歷經民族和人生艱難困苦,仍保持各自獨立思想和錚錚風骨,即使在傳統文化遭遇西學強烈衝擊之時,但他們仍鍥而不捨,“當仁不讓地承擔起這個社會所賦予我們發揚光大書法的新任務”(沈尹默《書法散論》),歷史使命常懷在胸,且品格鶴立於當時書壇,至今仍是時代的風標,引得無數書法愛好者群起追隨。他們堪稱是真正的一代大師。

“私淑”是文化傳統,其重要的特徵,就是師尊對象的學術思想引導和人格精神影響,剔除了這個特徵,私淑就沒有文化內核可言。大師就是一個時代思想和精神的結晶,因此,一個時代需要有大師級人物,這對私淑傳統的承續也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它會以它特殊的方式去引導初學者步入門徑,去撫慰徘徊堂奧之外者的迷茫甚或痛苦,去培養出更多的有識之士,來共同消除書法一脈的外部干擾和內在危機,探索創作與治學更多的奧旨,來秉持前賢的薪火,延續數千年之久的傳統。在這方面,這些大師學識兼備,本身就是私淑傳統的最好收益者,重要的弘揚者。我們相信,精神的發現和堅守,是任何事業從無到有、繼往開來的保證。我們期望“私淑”的傳統,與其他教育方式一起,能培育出對今天書法有用的傑出人才,以博大的胸懷,涵養古今,吞吐中外,來共同繼承前賢的寶貴遺産。

我們千萬不要只顧了娛樂化的“粉絲”,而忘卻甚至丟棄了我們具有千年曆史和信仰意義的“私淑”文化精神。

從這個思考出發,我們重新梳理了近現代以來卓有成就的一批書學大家的成長歷程,以及他們在傳統與現代思想文化作用下的書學新探索,審慎標舉了沈尹默、沙孟海、白蕉、林散之、啟功等五位書法大家,請專業人士尋繹他們各自一生的書學探索和理論總結,依照上所分析的理路,揀金別裁,精細導讀,以全新視角編選出版《大師私淑坊》系列。這是對大師們風骨品格的致敬,更是對私淑傳統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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