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宿”一詞,是傅雷的發明。從字面看,與“沒落”、“腐朽”同意。在他看來,具有“霉宿”的藝術作品,“偏于煩瑣、拘謹、工整,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了”,自然,也一定是缺少審美意蘊的。
傅雷對北魏壁畫的深入解讀,對今天頗多啟示。在北魏壁畫的圖式和色彩中,傅雷發現了中國人對外來文明的親近和借鑒。他説:“那些無名作者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活生生的,朝氣蓬勃,觀感和兒童一樣天真樸實。”
盛唐中唐的藝術作品,傅雷認為庶幾可以媲美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尼斯派。他認為,北魏壁畫的色彩天真爛漫,以深棕色、淺棕色與黑色交錯,形同西洋的野獸派。
對西洋美術史熟稔的傅雷,一向自負。在高度評價北魏壁畫的同時,對北宋、元代繪畫始終懷疑。他直言道:“從北宋起色彩就黯淡了,線條繁瑣了,生氣索然了,到元代更是頹廢之極。”
傅雷説,這樣的認識,是“重大的再發現”,遺憾的是“在美術界中竟不曾引起絲毫波動!”
這種立場,源於傅雷對北魏壁畫的分析與評判。
“敦煌文物研究所”成立以後,一批畫家在敦煌臨摹壁畫,並於1954年在上海舉辦了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傅雷仔細觀看了這批作品,以他對中西藝術史的專業知識,看到了北魏壁畫的非凡品質。這種感覺,他多次對劉抗講,以至於放出狠話──“而且整部中國美術史需要重新寫過,對正統的唐宋元明畫來一個重新估價”。呵呵,離花甲之年近在咫尺的傅雷,多像一個深思熟慮的“憤青”。
藝高人膽大,傅雷所言,是有依據的。首先,傅雷不滿意“中國繪畫史過去只以宮廷及士大夫作品為對象,實在只談了中國繪畫的一半,漏掉了另外一半”。
漏掉的另外一半究竟是什麼呢,傅雷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從西元四世紀至十一二世紀的七八百年間,不知有多少無名藝術家給我們留下了色彩新鮮、構圖大膽的作品!”
傅雷覺得,這些無名藝術家的作品,最合乎現代人的口味,尤其是早期的東西,北魏的壁畫即使放到巴黎,也不遜色。因為這些作品的藝術語言,與野獸派的作品相似。
談起北魏壁畫,傅雷容易動情。1962年2月28日,他在致劉抗的手札中描繪了自己對北魏壁畫的印象──“棕色與黑色為主的畫面,寶藍與黑色為主的畫面,你想像一下也能知道是何等的感覺。雖然稚拙的地方,技術不夠而顯得拙劣的地方,卻絕非西洋文藝復興前期如契木菩、喬多那種,而是稚拙中非常活潑;同樣的宗教氣息(佛教題材),卻沒有那種禁欲味兒,也就沒有那種陳腐的‘霉宿’味兒”。
的確,敦煌壁畫到隋、盛唐、中唐完全成熟,程式化、概念化嚴重,久而久之,滑向“霉宿”味兒的泥淖,喪失了藝術作品應有的生命活力。
對歷史的洞見,是對現實的警示。傅雷強調,現代學畫的人,不管學的是國畫西畫,都可在敦煌壁畫中汲取無窮的創作源泉,學到一大堆久已消失的技巧(尤其人物),體會到中國藝術的真精神。
我看,傅雷對北魏壁畫提綱挈領式的認知,對二十一世紀的藝術家是一針清醒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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