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立場缺失化的原因自有其“深刻性”之所在。畢竟,消費主義文化前所未有地滿足了大多數人的普遍欲求,而且,較之於以往的多種文化-意識形態,它具有相對意義上的非強制性,從而它具有一定方面與程度上的合理性。它的種種複雜性使人難於對其簡單粗暴地妄下斷語,這是部分作品態度缺席的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消費主義文化的全面擴散與官方文化的強制規訓,使得在這個缺乏改造、變革衝動的時代,烏托邦想像力難以為繼。而消費主義文化以其非強制和簡潔明瞭、生動可感的優勢,細緻地撫慰著人們的眾多世俗欲求。如此,疏離、放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文化的那些嚴肅、崇高但卻充滿濃重的形而上色彩並難以實現的遙遠價值觀念,投入消費主義文化的溫柔鄉之中,顯然是更為“實用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明智選擇。當然,這種樂不思蜀的選擇背後也滿含著悲觀主義:消費誘惑與政治宰制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一切都無法改變,一切批判與變革都只是螳臂當車,於是乎不再抗議,不再試圖改變什麼。這種選擇基於這種悲觀主義,在灰心喪氣地卸甲歸田後,尋找尚可以享受的或可能挽回的。而相對於這些藝術家潛意識中的悲觀主義,更為年輕的藝術家們則似乎是純然的樂觀主義。在其文化視野中,並無其他文化系統之亂耳,當然就無形而上的悲觀主義之勞形銷神。他們滿足於按消費主義文化的標準來主動地自我塑形,在內化消費主義文化的過程中,他們通過作品展示他們在種種享樂主義文化中摸爬滾打(或曰“觸摸”)的陶醉式自我鏡像,優哉遊哉而不亦樂乎。對這些“新人類”或“後人類”藝術家的創作,有部分批評家從其成長環境出發,為其生存經驗、視覺經驗、價值取向辯護,乃至提取出特有的文化學價值、社會學價值與美學價值。首先,這種全然抹煞現代社會的行動者(actor)的主體性的機械式社會決定論、乃至生物還原論令人失笑。其次,這類被消費主義文化所擄掠而缺乏自我審視與反思的維度,粗淺呈現甚至炫耀自我的超平面欣快症候(例如:作為非中心的主體,流連忘返于種種急速變換的做作、膚淺時尚風格;迷幻式投入種種無歷史感、無深度文化中,享受超負荷與無方向的感覺;面對平面化、碎片化的時間和遊移的能指時陶醉於精神裂變式體驗等)的創作,或許具有商業廣告美學價值或些許文化人類學的價值,卻因其知性上的反理性主義、道德上的犬儒主義、感性上的享樂主義,喪失了藝術作為社會的異在力量的批判性而無藝術價值。
而且,這些作品的圖像與修辭方式,大都與日常生活中狂轟濫炸我們的商業廣告並無二致,這與以上幾點結合,使這些藝術作品最終與廣告在功能上水乳交融。毋庸諱言,這些藝術家作品中的圖像大都來自商業廣告(有批評家稱這種創作方法為“圖像的圖像”),故而其圖像主要是消費主義文化的産物,是基於最大統計效應地凝聚受眾和獲取最高利潤的目的、力求廣泛和順暢流通而生産的、標準化和淺層化、符號化的圖像。而且,作品的修辭方式也與廣告相同。這種相同再與立場的缺失與曖昧甚至暗許明迎相結合,使這些作品無法“以毒攻毒”,與廣告進一步趨同而並無“非同一性”因素。那麼,推而言之的問題是:商業廣告呈現的是何種文化景觀?商業廣告是商業文化話語系統的産物,這一系統是一個自我指涉和生成的符號所構成的世界。在這個系統中,符號可以不依靠外在的現實為依據和所指,自我生産出對其有利的意象(image)並忽略、遮罩、扼殺異質文化來構成同質的文化系統,並誘使主體認同該文化的價值觀念體系和其所崇尚的生活方式。按照該話語系統的圖像生産方式創作的作品,只能是商業廣告世界的同質化擬象,如何會觸及現實生活的多元的、深刻的、真實的而異質于該話語系統的方面。而且,滑稽的是:從商業廣告的功能角度看,這些“以藝術之名”創作的作品,其感官衝擊力和同質化效應往往尚不如許多“以廣告之名”創作的廣告——來源於廣告而低於廣告。
綜上,這些“當代藝術”作品成為廣告的最根本原因是以上幾點,而在這幾點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立場的缺失、曖昧、暗許、明迎。藝術成為廣告,究其根本,是藝術家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價值觀的隕落、信仰的坍塌、乃至素質的低下所致。藝術作為生産意義的表意(signifying)實踐,它的作用主要是提供價值根源與判斷標準。在工具理性嚴重侵蝕生活世界,宗教衰落、傳統解釋範式失效、一切都不再確信不疑的當代社會,它應當而且必須承擔起“世俗救贖”的功能。這種救贖功能的實現,有賴於藝術與真理、道德的緊密關聯與共生。唯其如此,作為一種非話語的知識與非實用的實踐形式,它方才具有作為真理的開啟場所的崇高地位。當藝術放棄了立足於價值理性基礎之上的批判性立場,脫離了與真理、道德的緊密關聯與共生後,只能因其肯定性價值而被或許具有形式理性卻缺乏實質理性的文化系統所接納,淪為肯定性的文化産品。
在雜症叢生的當代,中國最匱乏的是立足於價值理性基礎之上的批判性藝術。在批判性藝術的語境中,這些以“當代藝術”的名義生産的作品,其價值是相當有限抑或負面的。進入商業廣告界,它才回歸到了與它的功能絲絲契合的場域。商家如不採用它,是因它的效力尚低於專業廣告;如採用它,是因它比那些進行了大量的心理學研究、社會學調查和市場策劃的專業“文化媒介人” 殫精竭慮生産出的廣告更能勝任統攝大眾心魂的目的,從而順理成章地成為高效廣告並理所當然地廣為傳播。在近年來鉅額資金涌入當代藝術市場後,為急功近利的文化機會主義者們提供了契機,這類作品大量涌現並在語言層面上越來越精緻生動、感性而煽情。但這種表面文章做的再精緻,增加的也只是視網膜層面上的生理滿足感以及對其所攜帶的文化資訊的高度認同感,由此可提升其作為肯定性文化的商業性價值,卻不會提升其作為批判性藝術的真理性價值,只能墮入愈美就愈罪的悖論中,美麗而荒謬絕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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