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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興華:什麼是當代?什麼是當代藝術?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8-08 09:47:41 | 文章來源: 今日藝術網

1- 什麼是當代藝術?

讓我們從三個角度來回答:A)當代藝術是吞下、消解了過往的一切藝術形式的那種藝術;B)它是存在於當代的有別於過往的所有藝術形式的那種藝術;C)它是關於“當代”的藝術。

1-1 讓我們先來討論當代藝術A。歷史終結,政治綏靖,藝術先鋒派短路,我們是處於一個擱淺的時代了,一切都在,空轉著,藝術以藝術為題材,依賴於大眾媒體的時時刷新地不斷進化著。一切都在這個時代重演,不再退場,藝術史從此成為一張夜夜重復的節目單。當代藝術將它的背景甚至它自己當作了題材。它的力量不再是來自汲取和建立,而是來自消解和破壞。過去與未來交融其中,當代藝術實際上成為自我再生著的整體藝術或總體藝術(不是total art,而是totalizing art)了。在今天,我們獲得了對於物、世界和現實的空前的“接近技術”,但反而需要藝術來給我們提供觀察距離了。我們能夠進行繁複的藝術再生産,但對比之下,卻越發現古希臘藝術的原創。我們既模倣、批判和重申偉大藝術傳統的早期,也這樣去模倣、批判和重申現實。我們對藝術傳統的源頭和現實同時理想化、模倣、批判和重申;我們總認為源頭才是新的、原創的。當代藝術在社會中構成一個系統;它是一個自我參照的觀察系統(盧曼,《社會的藝術》,75頁);它是一種交往媒體(76頁)。

這也就是説,當代藝術並沒有像我們這幾十年害怕的那樣式微或沉寂,而是自己獨立形成一個社會觀察系統,是全社會共同運用的一張交往媒體了。當代藝術是我們今天集體觀察社會和觀察我們自己所用的裝置,它我們觀察,但也被我們觀察。

1-2 當代藝術B是在當代達到最大的政治上的激進和手法上的原創那種藝術。它是先鋒藝術的最新進化版本。它的範例是戈達爾的電影。它是遊戲、玩笑、並置、反諷、鬧劇;它是一條將自己的尾巴吞自己的肚裏的蛇。它自己覆蓋自己。它在二十世紀的發展頂點,是杜尚的ready-made和安迪.華霍爾的pop art:用詩人布列東的話説,杜尚們能比任何人更快地到達觀念的關鍵點上,更銳利、更無辜地出手。藝術行動對於他們而言成了一種對既往的一切藝術行為的顛覆,每次都動用了建立的暴力,好象每次都須重新開始。對於他們而言,不觸及過去的全部藝術傳統,不在一種古今的斷裂裏逆逆轉或,藝術行動就不夠“當代”。用杜尚的話説,抵制傳統甚至決不順從自己的趣味,哪怕以矛盾自己為代價;藝術只成為一種行動、運動或其蹤跡,而不是藝術品拜物的結果。藝術之“當代”時刻,就是藝術在此時藝術行動中達到的量的不連續性,用哲學家巴迪厄的話説,當代藝術是要建立這樣的一個落點:在其中,任何人都能複製這樣的思想或藝術的臨界點,達到這樣的不可察覺、無法決斷狀態,使一切無定、懸置和未決,這是當代藝術的根本目標。當代藝術正是這樣的一種自我消解、自我逼(做)空的行動:它每一次都自己逼入一種非連續性,要求自己作出超度。當代藝術對於我們而言必須是觀察的日日進化,是要創造一種平庸和超絕之間的無區分點位,作品只是對於觀念的包裹,只是信封。

當代藝術C是將當代之故事講到最好的那種藝術。它是我們當代最活該的藝術,是我們當代最自作自受的那種藝術。這種藝術的範例是布萊希特和安東尼奧尼。讓我們拋棄藝術自治,創作自由這樣的假模假式,找到一種對於我們最入木三分、最致命的藝術表現手段;對於布萊希特,它是活報劇,對於安東尼奧尼,它是電影。當代藝術是不多不少、不折不扣地四兩撥千斤地顛覆、解放我們這一時代的那種藝術。最好的故事講述者,是我們內部的敵人;當代藝術家是我們共同體裏的亞哥(莎士比亞的《奧賽羅》中的最陰暗狠毒的出賣者),他的任務是要做空、顛覆我們這個共同體,引領我們走出這個一定會越來越成為我們的集中營的當代共同體。

緊接著,我們就要問:什麼樣的藝術才是能夠最恰切地表現當代的藝術?哲學家巴迪厄和朗西埃都回答:當代藝術就是要將越南或阿富汗地毯式轟炸與美國郊外家庭主婦的潔凈的廚房裏的優雅生活並置,能用數學般的清晰和經濟來使這兩者致命地相聯繫的那種藝術,哪怕它只是示意用的一個箭頭、一張揭露醜聞與黑暗的示意圖。在資本-景觀的議會民主和利益-慾望迴圈中的大眾媒體之外,必須有一種“關於真理的數學”,會成為最好地表現我們當代現實的當代藝術。當代藝術C不再是純概念、意識形態或純政治的了,它是一種全新的視野,是要向我們提供我們這個世界的全新的知識,是要創造新的藝術可能性。

如果當代藝術就是這樣用最有力、最清晰的手法來表現當代真政治,那麼,它就與當代政治重合?當代藝術反而是沒有了?當代藝術就是努力去成為它自己,然後就沒有它自己了?是的。當代藝術自我揩擦。它不再將自己當作一個本源。盧曼的社會學眼光給了它這樣一個出路:它成為社會通過大眾媒體來觀察它自己的工具;這種觀察工具很多,但當代藝術是的特權觀察工具。觀察,然後就丟開了。

1-3

就什麼才是當代藝術,巴迪厄反答:只有明確反對流行於世界達二百年的浪漫主義和形式主義的藝術努力,才算是當代的。不做當代最流行的那些事兒的藝術,才有可能成為當代藝術。我們看到的今天的藝術,大都太執迷于身體、有限、性、殘酷、死亡、苦難。當代藝術必須反對這種傾向,另辟途徑。當代藝術應該為我們創造出新知識,那些先於事實、證據的新知識。它同時也給我們帶來智性上的新意,而後者就是我們在藝術中感到的自由。當代藝術創造出像恒星那樣寧靜和昇華的作品。當代藝術為我們開創出藝術的新的可能性,以及關於我們這個世界的新視野。當代藝術作品最終匯合成一個燦爛的銀河系。

全球化將一種新的普遍性壓到了我們頭上,新的感性、與世界的新的感性,正不斷被壓到我們身上。藝術創造在全球化中於是成為一種新的人類解放,而不是一種裝飾、一種標誌。當代藝術將來幫助我們與這個世界建立新的感性關係,去戰勝金錢和權力的強加到我們身上的普遍性。因此,當代藝術在今天也事關政治解放。當代藝術不光有政治傾向,而且,它就是關於政治本身的,且就是政治本身。

當代藝術既在説,一切都可能,但它又在説,一切都不可能。可能之不可能,不可能之可能,這就是當代藝術所要表達的內容。我們不得不創造新的可能性。但為了創造新的可能性,我們必須去創造出那些本來不大可能的東西的可能性。創造出新的可能,就是這個意思。如果你認為一切都可能,那麼,你所説的世界就是封閉的,你對它的信念就是僵化的;當代藝術的偉大之處,其根本特徵,就在於:去表現事物的不可能狀態裏的可能性。在媒體、經濟和市場裏,我們總是能實現可能性;但當代藝術是要在事物還不可能的狀態下創造出它的可能性。所以,當代藝術是政治的:它在不可能性中創造出新的可能性。共産主義終結了,革命政治終結了,全球化給了我們這樣的暗示:不可能去創造出新的可能性的了。但是當代藝術的使命是:去創造出一種新的可能性是可能的(巴迪厄《當代藝術十五論》)。這種新的可能性是一種決裂人,全新的開始,它是我們的知識之偏私中的全新閃亮的恒星。

2- 什麼是“當代”?

2-1 在《什麼是當代?》中,阿甘本寫道,“當代”最後就是當前輩 ,它對我們成為一個黑洞,吞吸了我們個人的小歷史和對於個人而言的宏大歷史。個人在走向他的當代、去成為當代人的時候,將遠古的東西也都拉進當下,過往的文本裏的陌路生的符號和形象,都在這個“當代”中活了起來。每一個人都在走向他自己的當代。每一個人走向當代的過程,這就是人類的整個的成為過程。個人一生在重復整個人類歷史。在這個當代中有人類一切時代。過去各時代的各個部分都與這個當代有獨特的關係。在後歷史時代,個人都強大到像巴爾特的“讀者”那樣,能吞吸整個人類文明,但同時也強大到用他的慾望來變態地阻斷所有的被樹立、被強加的歷史敘述。阿甘本説的去成為當代的人,就是去成為詩人;每一個這樣地去成為當代的人,都是詩人了。二十世紀是一個斷了棟骨的時代。詩人既打斷了他所處的時代或世紀的背骨,自身成為世紀的傷口和斷裂,但同時又成為凝結這一傷口的血液。他的到來使他的時代破碎和斷裂,但他的命運是也要來彌合這破碎和斷裂。 2-2 我們是從遠古回到當代。我們通過當代投向過去的陰影這一線束,去理解過去各時代的碎片,再從那裏重新回到當代;我們是只能這樣考古學式地重新回到當代的。成為當代、做一個當代人,就是有能力這樣同時去與過去的許多時代保持共時關係。當代就是遠古;當代就是本源。

3- 什麼是當代性? 3-1 當代性是與自己的時代的一種獨特的關係,它依賴於時代,但也與時代保持距離。代表時代的詩人必須緊緊盯住他自己的時代;但那些看清了他們時代的人到底看到了什麼?他們的時代的回頭中臉上露出的癲狂的笑,代表的是什麼?

還有第二種當代性定義:成為當代人的人是緊盯著他們的時代的,以便去感知其黑暗,而不是其光明。當代人是知道如何去緊盯住這一黑暗的人,是一個能夠蘸著當前的暗墨來寫作的人。當代人是那些感知了他們自己時代的黑暗,將其當作與自己相關、不停地牽連著他的東西的人。在他看來,這黑暗是遠比光明重要,是直接、專門針對著他的。當代人是那些眼睛被來自他自己時代的黑暗灼傷的人。

去成為當代人,就是回到那個我們從未到過的當前(<什麼是裝置?>,51-56)。雖説是回到,其實我們壓根也未到過。 當代就像一場我們已發現自己註定會遲到、永不能抵達的約會。當代人不光是在感知了當前的黑暗後能把握那永遠不能到達其命運的光的人,他也在分割和對立時間,他是一個改造當代,使它與另外各時代相聯繫的人。他是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讀歷史的人,去依照一種必然性來“引用”歷史,這種必然性決不起自他的意志,而是來自一種當務之急,而他是不得不去響應這種當務之急。為什麼我們能如此引用歷史?這一當前的黑暗成為投向過去的光,使得這一被我們的當前有陰影投射的過去,能夠向我們當前的黑暗作出反應了(阿甘本,《什麼是裝置》,56)。

當代性通過將當前標識為遠古,而將它重新銘寫到了當前之中。只有那能夠在最近的、最現代的東西裏感知到遠古的索引和簽名的人,才是當代人。

福柯説,我們只能以考古學的形式進入當代,也就是將考古學用到我們當代中的那些我們絕對無法活出的部分之上,用到我們身上的那沒有被活出的部分之上。我們活過了,但有其中仍有很多部分並沒有被活出,將被不停地吸回到我們的根源中。那一沒有被活出的部分,雖然已到過我們身上,卻是我們永遠無法觸及的。所謂的當代和當前,就是我們活過的所有東西裏的那一沒有被活出的部分。去成為當代人,就是去活出那一已到達我們身上,但未被我們真正活出的部分。

那阻擋我們不能進入當前的東西,正是那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可能是因為創傷可能是因為太近),我們一直無法去活出的東西。關注這一未被活出的東西,正是當代人的生活本身(做好一個當代人,使自己去成為當代,就是要去關注這一我們身上的未被活出的部分)。在這一意義上説,去成為當代、做好一個當代人,就是去回看那一我們從未到過的當前(51-52)。

3-2 巴爾特這樣總結尼采的話:做當代人是不合時宜的;必須與這個時代不相關,與它格格不入,站到它之外,才能真正做好當代人。詩人曼德斯太姆説,這個時代是斷了背骨的,我們是在這個斷裂處來把握這個時代的,時代是out-of-joint了,我們的到來,就是來粘結這種斷裂的。我們被當代的強烈刺光灼傷,在時代的刺眼中看到了黑暗,這才使我們成為當代。我們因為看到自己身上還有未被活出的部分,不是去與每一個人成為當代人,所以,我們才感到我們與根源相連。我們是在當前的每一處上都與過去的每一個時代相聯繫這一意義上去成為當代的人。當我們在閱讀和寫作中發現過往和所有文本裏的符號和形象都是鮮活地“當前”著時,我們這才感到自己是當代人。做模特兒式的總是穿著最新款的東西的當代人,是不可取也不可能的,他們總只是已經和不再,我們必須讓自己成為當下、正在和落入。

我們不應該因為執著當前的權杖,而自負,而是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是被我們身上的還被活出那些東西所支撐的。是的,我們還是剩下了一些可用來支援我們自己的東西的,在一切都過去了之後。不要革命、不要彌撒亞,我要讓一切來到我的當前裏,到場,每一個口袋都被翻出,但我只是因為那正退我而去正重新進入黑暗中的東西,才感到有力量。去成為當代人,就像是一種獻出:用我自己的當前,去焊接各種當代的破碎。

3-3 做一個當代人,使自己成為當代人,就是使自己成為藝術家。

做當代藝術,才能成為當代人;成為當代人,就是去做當代藝術了。當代藝術:藝術家成為當代人,藝術達到了它的當代性,藝術成為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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