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于幻夢的格列柯到慣於描繪私密空間的委拉斯開茲,西班牙美學風格在自16世 紀伊始的黃金年代裏得到肯定與確認。之後兩個半世紀裏,這種風格控制著西班牙的藝 術發展,與這個國家的王權一樣延續著並得以與其他藝術強國相抗衡,但再無一人能擔當起承載整個西班牙藝術使命之重任。直到18世紀,出現了無可爭議的偉大畫家戈雅, 這位天才畫家在充分尊重傳統的基礎上得以徹底超越其前輩,成為西班牙乃至整個歐洲當之無愧的新一代藝術偶像。西方美術史學家高度讚譽這位劃時代的人物:“近代的歐 洲繪畫,是從戈雅開始的”。 18世紀中葉的西班牙,正處於藝術風格的轉型期,當時埃爾·格列柯和委拉斯開茲 等大師的精神仍引領著西班牙的藝術界。格列柯這位神秘的克裏特人被視為西班牙藝術 的靈魂,他誇張而變形的繪畫揭示了人類無處不在的悲劇意識,明確的暗示性和表現主義手法是對西班牙特有的地域與宗教氛圍的精神響應;裏貝拉的藝術秉承了甚至比卡拉 瓦喬更大膽的現實主義,在對西班牙平民、漁夫的日常描繪中展現西班牙人特有的嚴峻性格和堅韌不拔;蘇巴朗傾心於描繪靜寂的僧侶世界,展現出宗教特有的莊嚴與緘默的 隱忍價值觀;委拉斯開茲則在塞維利亞民族氣質的影響下接受卡拉瓦喬和威尼斯畫派的影響,以卓越的洞察力和嚴謹的造型給西班牙繪畫樹立了現實主義的最高尊嚴。 《奇想集——好樣的!音樂會》 銅蝕版畫 21.6cm×15.2cm 1799年(1866年第三版)黃金年代鑄就了西班牙的繪畫傳統,同樣重要的是已有的成就為這個充滿靈性的 民族留下了極其獨特的視覺經驗。兩條並行交錯的線相互纏繞並推動西班牙藝術向前發 展:委拉斯開茲高超的繪畫技巧造就了新一代大師豐厚的創作土壤,而格列柯筆下的神秘主義在戈雅那裏得到重新展現。戈雅,成為集合這些前輩優秀傳統于一身的人物。一方面,他繼承了西班牙根底深厚的現實主義繪畫傳統,另一方面,與無數西班牙天才一樣,戈雅的個性決定了他終究成為一個傳統的異數。 戈雅1746年出生於薩拉戈薩的一個小村莊,這個民風彪悍、富於反叛精神的地區給予戈雅頑強不屈的藝術個性。他曾到意大 利遊歷,學習了義大利藝術之後又回到西班 牙。1771年起,他進入了一段漫長而又成功 的宮廷畫家的職業生涯,成為當時西班牙貴 族肖像畫的知名畫家。然而,戈雅身處的那個時代是西班牙政治上極為動蕩的年代,在 見證了法國大革命和波旁王朝的復辟後,世 人都經歷了思想認識上翻天覆地的變化。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意味著法國王權統治的終結,革命的精神深深地影響了整個歐 洲。目睹著殘酷現實的戈雅,無疑感同身受 于其中,尤其在他耳聾之後,迸發出空前的 批判現實主義精神。 戈雅理性思考的最大體現,不是他的油畫,而是他的版畫作品,其中尤以《奇 想集》和《戰爭的災難》最為著名。由80幅 版畫構成的《奇想集》(Capriccio)是一部 描繪西班牙社會的風情畫卷。戈雅繼承了前輩裏貝拉等人的版畫傳統,用瞬間攫取的動作與光影技巧製造出即時性的視覺效果。戈雅在創作中大膽試驗新的表達與創作手法, 《奇想集》中的一些作品,堪稱藝術史上的傑作。 “Capriccio”原本是義大利文,有著幻 想的意思。經過戈雅的詮釋,表達出一種對現實進行扭曲的意思。《奇想集》中的作品,最初是對寫生或印象中的畫面,通過 版畫的雕版工藝記錄下來,並最終在紙上印製。作者在創作中希望表達一種自由的理念,無論是作品的形式還是內容,都在刻畫一齣出人生悲喜劇。創作這一系列作品時,戈雅已經失聰,但這也使他能夠更加敏銳地洞察現實社會與內心世界,傾聽時代的聲音,詮釋人們的行為,捕捉包括窮人、教會、貴族、皇室在內的各個階層人性的弱點,激情、自私、謊言、虛榮都在他的作品中被高調地刻畫了出來。通過無與倫比的精確刻畫,戈雅描繪出一個沒有色彩的殘酷世界,勾勒出一系列失去人性的人類肖像。為了召告世界,戈雅用充滿怪誕與恐怖的符號,創造出一種新的藝術語言:簡潔、尖銳,但又不乏西班牙式的黑色幽默與諷刺。有人認為戈雅對世間的事物已不再抱有希 望,但這其實是一種誤解;與之相反,戈雅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想通過對世界的怪誕、墮落現象的批判,使社會與世界回歸理性,重塑世間的道德。 《奇想集》于1799年開始出版。這一系列作品引起了神職人員及法官的關注,被視為對西班牙社會的公然挑戰。在兩天之內,戈雅就銷售出了27套,但卻受到了宗教審判 所的威脅,要求其停止銷售。與此同時,西 班牙又陷入新的政治危機。1807年,拿破侖入侵西班牙,他的兄弟約瑟夫·波拿巴迫使國王退位。民眾在1808年製造了一系列的騷 亂,就如戈雅著名的作品《5月2號的起義》 和《5月3日的剪影》所現。啟蒙與革命是兩股 並不調合的力量,理性主義和個人思想的自由往往在實踐中會産生衝突與碰撞。 戈雅目睹了戰爭的暴力與悲劇之後,又創作了另一部更加著名的由80幅作品組成的版畫集《戰爭的災難》。戰場上的死亡場景被槍殺的堆積如山的屍體,戰爭所導致的饑荒等等,構成殘酷戰爭的系列畫面。在英雄主義的粉飾與最直接的視覺呈現之間, 戈雅選擇了後者,他用戰地記者一樣敏感而尖銳的眼光描繪出一個被戰爭所摧毀的國家慘狀。《戰爭的災難》系列作品從《為即將 發生之事而悲哀》這一幅作品開始,在這幅畫作中,一個男子被暗色的背景所包圍,張開雙臂,雙眼無助地仰望上天。戈雅通過夜色的隱喻以及暗色調的使用,表現出自己內心的絕望與人世間的混亂。明知自己身處苦 難而又無法避開,這是一種莫大的痛苦。戈雅通過畫面暗示出基督形象,站在高處俯看各個歷史事件和一場場戰爭災難,表達了上天對戰爭的恐懼、無助與絕望。這一作品係 列,不僅是愛國情緒的體現,而且是對繪畫表現力的另一次探索。通過這一組作品,戈雅想告訴大家,在社會力量與歷史面前,人隨時會淪為受害者或施害者。在極端的環境下,改革和自由的倡導者,有時會變成暴力的侵略者,而那些抵抗者的行為,往往又違反了人們的道德準則。戈雅用版畫對此進行了深刻的揭示。 在西班牙黃金時代行將結束的18、19 世紀,戈雅重新建立起模擬自然與展現繪畫現實兩個看似對立的真實,並到達了藝術的頂峰。繪畫的真相超越敘事再現之後是否已經完全走向內在的自省?戈雅的作品帶給我們簡單而複雜的回應。戈雅以多方面的傑出才能將複雜的形式與主題展現於世人面前。他對視覺形象表達得直接與尖銳,對即時性手法與出人意外手法的嫺熟運用,以及對傳 統歷史畫技巧的顛覆,都具有巨大的啟示意義。而其作品中的道德性、美學性和把握主題的敏銳性,在當時都是非常超前的,即便在今天也不失其現實意義。正像戈雅所呈現 的版畫世界一樣,西班牙藝術始終處於一係 列現實與幻想相互制約的平衡之下,並以歷史的方式帶給人們新的視覺真理。戰爭與幻想,奇情與冷靜,是戈雅留給世人的一個超越現實的藝術世界。 (汪瑞/北京大學博士畢業,中國藝術研 究院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