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爾廷斯基.《愛達荷州的一條清澈河流》.選自《人造景觀》。 藝術與社會的關係問題,是一個在中國當代社會沒有得到解決的問題,也向來是爭論的熱點話題,最近比較強勢的觀點是:社會問題才是藝術應該關心的,而藝術並沒有邊界,也沒有標準,所以完全可以不討論“藝術”。實際上,整體而言,那天的研討就是在這個基調下展開的,更多的發言者越過了所謂“藝術”層面,直接討論垃圾問題本身,由此引發的話題是,對垃圾及垃圾場的製造者——企業、政府,每個人自身,以及整個現代文明——的批判;對如何解決垃圾及垃圾場問題的建議、號召與自勉。 無需贅言,這些當然是非常有意義的,甚至非常迫切的話題,它們事關生存,比藝術確實重要多了。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我才在發言中建議完全可以不以這個展覽的方式,甚至完全不以美術館的方式來呈現這個垃圾話題。既然是在美術館,既然是一個美術館的展覽,既然我們仍然在以“藝術”的名義,那麼這説明藝術家和策展人還是有些許迷戀“藝術”這個神話,以及這個名詞所庇護的特權。 在這種情況下,“藝術”事實上成了人們表達關注社會問題的方便法門,既不需要對這些問題具體的、系統的、學科性的研究,還能獲得媒體和公眾的掌聲,在我看來,這才是藝術系統,以及整個文化制度的致命問題。 當然,王久良確實是花了功夫的,他調查了北京周邊的無數個垃圾場,以及周邊生活的人群,對垃圾問題也有著自己明確的看法,他的攝影與紀錄片也呈現了他看到的這種現實,而把這種現實暴露給公眾,這確實可以使公眾更能直觀地體會到垃圾問題的嚴重與迫切,這會引發更多的實際行動。是的,在這個展覽之前,我在網上看到他拍攝的圖片,已經為這樣的現實感到震撼,雖然我曾經注意過垃圾問題,但是沒有想到這麼急迫,這麼休戚相關。與此相比,展覽、美術館、美術館裏的研討會,這一切只是個廣告,只是為了把人們捲入到這個問題中來。 但是廣告可以做得更好,話可以説得更到位,修辭可以更具説服力,也就是説,藝術——在這裡它不是一個空洞概念,而是指表達方式——在這裡又顯得重要了。如果把攝影當成一種表達方式,那麼如何表達則是一個拍攝者註定要自覺把握的方面,如果把展覽視為一種表達方式,那麼如何展覽就是一個策展人必須要自覺思考的問題。總之,即使在這種藝術工具論之下,藝術依然是相當重要的。因此,漢斯•哈克要去借鑒廣告學。 不過藝術工具論終究是站不住腳的,就攝影而言,並沒有某種現實等著你去拍下來,一個人拍攝出來的只是被他的眼光所建構的現實,王久良拍攝的是垃圾場是巨大的、毀滅性的、城市重症似的垃圾場,而如果讓一個以拾荒為生的人去拍,未必就一定是那樣。 我們期待藝術能夠與現實發生關聯,實際上期待的是某種未曾被發現的現實能夠被發現出來,而能夠發現這種現實的恰恰是新的觀念和表徵,甚至可以説,現實始終是被某種觀念與表徵所建構出來的,人們認為這是現實,是因為他們對觀念與表徵視而不見。藝術的重要性,根本在於它——與理論或哲學一樣——對觀念與表徵的自省意識與積極探索。然後,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或許可以要求藝術的廣告,或者説宣傳功能。 王久良.《北京飯店》裝置不過,即使“廣告”非常成功,也不意味著問題就能得到解決,“藝術”的特權對人們的注意力有效,但並不負責解決實際而具體的問題。對於垃圾問題來説,一個在相關領域稍有研究的普通人,比一堆情緒激動的人文知識分子們更知道哪些是真正的問題。幾天后,央視新聞調查欄目正好做了一期專題就叫“垃圾困局”,主要討論的是垃圾焚燒與垃圾掩埋的兩難抉擇,以及號召政府與個人在各個環節上做好垃圾分類,並增加垃圾回收利用的比例。看完這個四十分鐘的節目,我的收穫比在那天的研討會上要多,尤其是聽節目中那位關注垃圾問題的普通市民的發言。 在中國現在的社會中,人文知識分子一味強調責任感與批判性,在為民立言、為民請命的大旗下,隱藏著一種自以為是與自命不凡,這樣的知識分子早已忘記了知識分子應有的獨立、理性與寬容精神,以及最不可缺少的知、識本身。雖説知道分子不是知識分子,但是知識分子一定得知道,起碼得知道自己知不知道。因此,翁貝托•埃科認為知識分子的首要義務是在無能為力時閉嘴,為了把發言權交給那些真正有發言能力的人。關於“知識分子”的話題,本文還是把發言權交給這位老公共知識分子吧: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知識分子才能在事件發生的過程中起到獨特的作用,即當某種嚴重的災難即將降臨,而其他人都還渾然不覺時。只有在這種情形下,知識分子的一聲吶喊才能起到警示作用。當然了,在這種危機關頭,不光是知識分子,從事其他職業的人——如管道工——也能拉響警報,但知識分子的知名度顯然能讓這種吶喊受到更多人的關注(如左拉的《我控訴》)。話説回來,這一切都只是在眾人皆醉我獨醒時才成立。倘若所有人都對某問題有了清醒的認識,那麼與其白費心思地(闡述那些連看門老頭都明白的道理)去填充報紙和雜誌的版面,知識分子們最好還是把那些空間讓出來,留給其他人去討論更為緊要的問題吧。此時此刻,知識分子需要做的,就是盡到一個普通的公民應盡的義務而已。 鮑棟 2010年7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