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飛船》 裝置 2010年 《宇宙飛船》 裝置 2010年 杜曦雲(以下簡稱杜):在你看來,承續傳統與文化民族主義二者之間的分寸應該如何把握? 潘:文化民族主義的問題就在於盲目自大,覺得自己的傳統什麼都是好的。這是比較愚蠢的觀點和做法,像“井底之蛙”。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西方文化在近幾百年來取得的成就,如果只看到自己的優點,就成為“文化民族主義”了。但是反過來,對自己的文化又要有自信,到底好在哪兒得想明白,而且必須是放到一個國際化的知識平臺上去思考。 李:你認為中國傳統文脈與現代性文化之間有沒有共同之處? 潘:討論傳統和現代之間的關係時,就要討論現代性。在我“錯構•轉念——穿越杜尚”展覽裏有一部分叫做“中國現代美術之路”的史論課題,這個史論課題就是討論在中國近一兩百年的情境之下什麼是現代?或者推而廣之,在後發達國家,什麼是現代?它是思想史、文化史、哲學史和人類文明史範圍內的一個核心課題。西方的現代是以反叛傳統為基本面貌出現的,它造成了全世界的一次巨大的變革,這個變革被稱為“現代化的運動”或者叫“全球一體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西方的現代性是“原發的現代性”或叫“先發的現代性”。而由西方引發的世界其他地區的現代性進程被稱為“後發的現代性”。當然在傳遞的過程中會發生很多變異,使得後發達國家的現代性與先發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面對這種不同,目前理論界採取的簡單方法就是把不同的切除掉,承認相同的是現代性,而不同的則歸位前現代。 杜:也就是説中國現代性的建立是以西方的現代性理論為標準,符合標準就承認、填進來,不符合標準就認為是不對的,是前現代。 潘: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其實那些不符合標準的,甚至是反對、抵制西方現代性的都是現代性行為。現代性的本質動力是由於人類資訊交流的迅速擴大,造成了人類的集體的創造力的爆炸性增長,這些爆炸性增長在進入社會系統的運作後發揮的作用。如果説現代性有本質的話,它就是巨變本身。所以,傳統藝術和現代性之間的關聯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關聯,看似傳統的東西是不是具有現代性,看它在整個現代事件當中的自覺意識與策略思考如何,是一個需要仔細分析的問題。 杜:“穿越杜尚”的展覽展示了你作為一位當代文人多方面的生活——公共政務、理論研究以及抒發你個人意氣性質的藝術創作等。你如何處理生活中這麼多方面的關係? 潘:這些事,在思想方法上都是可以相通的,唯一的矛盾就是時間不夠用。中國歷史上許多文人也都有類似的生活經驗。比如蘇東坡,他在“杭州市市長”的任職上做得非常好:組織城市建設,解決百姓的吃、住、交通問題等等;同時他在個人的修為方面取得不小成就:歷史知識、自然知識越來越豐富,對人生也有非常透徹的看法,對儒、道、釋能融會貫通。蘇東坡所塑造的是一個特別健康、有智慧的全面型人才,這種人是中國文人的理想楷模。這種楷模對整個社會的文化提升是有好處,這類人應成為整個社會文化的引領者。 李:中國的士大夫和西方的知識分子概念之間的本質區別是什麼? 潘:他們首先都是文化精英,都對社會和老百姓具有發自內心的責任和擔當。但他們的文化理念、知識結構、社會目標和價值體系有一些不同。西方的知識分子早期多是民族主義的革命者,或是以天賦人權和工具理性的知識結構為基礎的文化精英。中國不是,中國的“士”階層世界觀主體是儒學,同時受道、釋影響較大,他們的人生觀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趙:中國文化的角度出發,你認為“審美”是什麼? 潘:西方美學的前提是把美看成是一個獨立的,可以分析、可以研究的一個對象化的存在物,而中國沒有這個設定。中國文化重視審美的心理過程。重視過程中有沒有愉悅、有沒有體會和感悟到一些內在的精神上的東西。這是本質的問題。不是去判斷最後的作品美還是不美。中國對於美的理解是非常內心化的,主體化、精神化的,不是物質化、客體化。 趙:你説過審美最理想狀態就是“空靈無我,一片澄明的心中宇宙”。 潘:“審美”産生原因與宗教有些相似。宗教與藝術有一個共性,就是超越性。人要超越自己,其實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宗教超越,一條是審美超越。所謂的空靈無我的境界,就是審美超越的路。審美在西方研究得很多,但他們並不重視審美超越的過程;而在中國,這個過程是特別重要,如果沒有這個過程,作品存在的意義就沒有了。所以高山流水遇知音,鐘子期一死,伯牙就覺得沒有人交流,而沒有意義了。包括莊子對藝術的論述,都是把人的這種空靈無我的境界看成是人的最高的精神境界。藝術就是為了達到這個境界所採用的一種輔助性的辦法。 趙:宗白華先生提到審美有兩種方式:一個是繁花似錦的,再一個就是空靈無我,你為什麼認為空靈無我才是最高狀態,而不是繁花似錦? 潘:繁花似錦,就像是柺棍,因為人要超越是需要有幫助的。繁花似錦可以使人進入一種審美境界,但不是最終的階段,而是一個過程。宗先生是學貫中西,他在寫繁花似錦的時候,肯定想到了西方的油畫,西方的油畫起的作用就是繁花似錦的作用,而中國的國畫或者古琴,比他們更簡約,比他們更接近空靈無我的境界,所以只有在中國把出水芙蓉的美看成是最高境界的美,只有在中國把淡看成是最高境界的。 趙:“空靈無我”後會不會走向虛無呢? 潘:就是“虛無”。 杜:你怎麼理解“虛無”?這種審美體驗與一般的宗教體驗的區別是什麼? 潘:虛無就是一種超越,一種無功利、無目的狀態。在西方美學中,無目的、無功利也被作為美的一個基本特色。人一直生活在不虛無的過程當中——滾滾紅塵中,但人不能夠完全生活在為物質與現實的奮鬥狀態中,某些時候需要有“超脫”。天天在為功利與目的的生活,人會懷疑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生存?所以當財富、文明達到一定程度後,人類就有了“超脫”的願望與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