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第一章 情慾孤獨(上)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9 09:54:56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孤獨,是我一直想談論的主題。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每天早上起來翻開報紙,在所有事件的背後,隱約感覺到有一個孤獨的聲音。不明白為何會在這些熱鬧滾滾的新聞背後,感覺到孤獨的心事,我無法解釋,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匆忙的城市裏有一種長期被忽略、被遺忘,潛藏在心靈深處的孤獨。

我開始嘗試以另一種角度解讀新聞,不論誰對誰錯,誰是誰非,而是去找尋那一個隱約的聲音。

於是我聽到了各種年齡、各種角色、各個階層處於孤獨的狀態下發出的聲音。當社會上流傳著一片暴露個人隱私的光碟時,我感覺到被觀看者內心的孤獨感,在那樣的時刻,她會跟誰對話?她有可能跟誰對話?她現在在哪?她心裏的孤獨是什麼?這些問題在我心裏旋繞了許久。

我相信,這裡面有屬於法律的判斷、有屬於道德的判斷,而屬於法律的歸法律,屬於道德的歸道德;有一個部分,卻是身在文學、美學領域的人所關注的,即重新檢視、聆聽這些角色的心事。當我們隨著新聞媒體的喧嘩、對事件中的角色指指點點時,我們不是在聆聽他人的心事,只是習慣不斷地發言。

愈來愈孤獨的社會

我的成長,經歷了社會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小時候家教嚴格,不太有機會發言,父母總覺得小孩子一開口就會講錯話。記得過年時,家裏有許多禁忌,許多字眼不能講,例如“死”或是死的同音字。每到臘月,母親就會對我耳提面命。奇怪的是,平常也不太説這些字的,可是一到這個時節就會脫口而出,受到處罰。後來,母親也沒辦法,只好拿張紅紙條貼在墻上,上面寫著“童言無忌”,不管説什麼都沒有關係了。

那個時候,要説出心事或表達出某些語言,會受到很多約束。於是我與文學結了很深的緣。有時候會去讀一本文學作品,與作品中的角色對話或者獨白,那種感覺是孤獨的,但那種孤獨感,深為此刻的我所懷念,原因是,在孤獨中有一種很飽滿的東西存在。

現在資訊愈來愈發達了,而且流通得非常快。除了電話以外,還有答錄機、簡訊、傳真機、e-mail等聯絡方式——每次旅行回來打開電子信箱,往往得先殺掉大多數的垃圾信件後,才能開始“讀信”。

然而,整個社會卻愈來愈孤獨了。

感覺到社會的孤獨感約莫是在這幾年。不論是打開電視或收聽廣播,到處都是call in節目。那個沉默的年代已不存在,每個人都在表達意見,但在一片call in聲中,我卻感覺到現代人加倍的孤獨感。尤其在call in的過程中,因為時間限制,往往只有幾十秒鐘,話沒説完就被打斷了。

每個人都急著講話,每個人都沒把話講完。

快速而進步的通訊科技,仍然無法照顧到我們內心裏那個巨大而荒涼的孤獨感。

我忽然很想問問那個被打斷的聽眾的電話,我想打給他,聽他把話説完。其實,在那樣的情況下,主持人也會很慌。於是到最後,連call in説話的機會都沒有了,直接以選擇的方式:贊成或不贊成,然後在螢幕上,看到兩邊的數字一直跳動一直跳動……

我想談的就是這樣子的孤獨感。因為人們已經沒有機會面對自己,只是一再地被刺激,要把心裏的話丟出去,卻無法和自己對談。

害怕孤獨

我要説的是,孤獨沒有什麼不好。使孤獨變得不好,是因為你害怕孤獨。


當你被孤獨感驅使著去尋找遠離孤獨的方法時,會處於一種非常可怕的狀態;因為無法和自己相處的人,也很難和別人相處,無法和別人相處會讓你感覺到巨大的虛無感,會讓你告訴自己:“我是孤獨的,我是孤獨的,我必須去打破這種孤獨。”你忘記了,想要快速打破孤獨的動作,正是造成巨大孤獨感的原因。

不同年齡層所面對的孤獨也不一樣。

我這個年紀的朋友,都有在中學時代,暗戀一個人好多好多年,而對方完全不知情的經驗,只是用寫詩、寫日記表達心情,難以想像那時日記裏的文字會纖細到那麼美麗,因為時間很長,我們可以一筆一筆地刻畫暗戀的心事。這是一個不快樂、不能被滿足的情慾嗎?我現在回想起來,恐怕不一定是,事實上,我們在學著跟自己戀愛。

對許多人而言,第一個戀愛的對象就是自己。在暗戀的過程中,開始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發展出來了。有時候會無緣無故地站在綠蔭繁花下,呆呆地看著,開始想要知道生命是什麼,開始會把衣服穿得更講究一點,走過暗戀的人面前,希望被注意到。我的意思是説,當你在暗戀一個人時,你的生命正在轉換,從中發展出完美的自我。

前幾年我在大學當系主任時,繫上有一個女學生,每天帶著睡眠不足的雙眼來上課,她告訴我,她同時用四種身份交友,每一個角色有一個名字〔代號〕及迥異的性格,交往的人也不同。我很好奇,開始上網了解這種年輕人的交友方式,我會接觸電腦和網路也要歸功於她。

情慾的孤獨,在本質上並無好與壞的分別,情慾是一種永遠不會變的東西,你渴望在身體發育之後,可以和另外一個身體有更多的了解、擁抱,或愛,你用任何名稱都可以。因為人本來就是孤獨的,猶如柏拉圖在兩千多年前寫下的寓言:每一個人都是被劈開成兩半的一個不完整個體,終其一生在尋找另一半,卻不一定能找到,因為被劈開的人太多了。

有時候你以為找到了,有時候你以為永遠找不到。柏拉圖在《饗宴》裏用了這個了不起的寓言,正説明瞭孤獨是人類的本質。

在傳統社會裏,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找到了另外一半,那是因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找對找不對,都只能認了。但現在不一樣了,如我的學生,她用四種身份在尋找,她認為自己有很大的權力去尋找最適合的那一半,可是我在想的是:是不是因此她的機會比我的多?

我是説,如果我只有一種身份,一生只能找一次,和現在她有四種身份,找錯了隨時可以丟掉再找相比,是不是表示她有更多的機會?我數學不好,無法做比較。可是我相信,如柏拉圖的寓言,每個人都是被劈開的一半,儘管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哲學對這個問題有不同的解釋,但孤獨絕對是我們一生中無可避免的命題。

“我”從哪來?

後面我還會談到倫理孤獨,會從中國的儒家文化談起。儒家文化是最不願意談孤獨的,所謂五倫,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係,都是在闡述一個生命生下來後,與周邊生命的相對關係,我們稱之為相對倫理,所以人不能談孤獨感。感到孤獨的人,在儒家文化中,表示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麼在父子、兄弟、夫妻的關係裏,都不應該有孤獨感。


可是,你是否也覺得,儒家定義的倫理是一種外在形式,是前述那種“你只能找一次,不對就不能再找”的那種東西,而不是你內心底層最深最荒涼的孤獨感。

“我可以在父母面前感覺到非常孤獨。”我想,這是一句觸怒儒家思想的陳述,卻是事實。在我青春期的歲月中,我感到最孤獨的時刻,就是和父母對話時,因為他們沒有聽懂我在説什麼,我也聽不懂他們在説什麼。而這並不牽涉我愛不愛父母,或父母愛不愛我的問題。

在十二歲以前,我聽他們的語言,或是他們聽我的語言,都沒有問題。可是在發育之後,我會偷偷讀一些書、聽一些音樂、看一些電影,卻不敢再跟他們説了。我好像忽然擁有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私密的,我在這裡可以觸碰到生命的本質,但在父母的世界裏,我找不到這些東西。

曾經試著去打破禁忌,在母親忙著準備晚餐時,繞在她旁邊問:“我們從哪來的?”那個年代的母親當然不會正面回答問題,只會説:“撿來的。”多半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如果再追問下去,母親就會不耐煩地説:“胳肢窩里長出來的。”

其實,十三歲的我問的不是從身體何處來,而是“我從哪來,要往哪去?”是關於生與死的問題。猶記得當時日記上,充滿了此類胡思亂想的句子。有一天,母親忽然聽懂了,她板著臉嚴肅地説:“不要胡思亂想。”

這是生命最早最早對於孤獨感的詢問。我感覺到這種孤獨感,所以發問,卻立刻被切斷了。

因為在儒家文化裏、在傳統的親子教養裏,沒有孤獨感的立足之地。

我開始變得怪怪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母親便會找機會來敲門:“喝杯熱水。”或是:“我燉了雞湯,出來喝。”她永遠不會覺得孤獨是重要的,反而覺得孤獨很危險,因為她不知道我在房間裏做什麼。

對青春期的我而言,孤獨是一種渴望,可以讓我與自己對話,或是從讀一本小説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但大人卻在房外臆測著:這個小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不出來?

張愛玲是個了不起的作家。她説,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裏,清晨五六點,你起來,如果不把房門打開,就表示你在家裏做壞事。以前讀張愛玲的小説,不容易了解,但她所成長的傳統社會就是如此。跟我同樣年齡的朋友,如果也是住在小鎮或是村落裏,應該會有串門子的記憶,大家串來串去的,從來沒有像現在説的隱私,要拜訪朋友前還要打個電話問:“我方不方便到你家?”以前的人不會這樣問。我記得阿姨來找媽媽時,連地址也不帶,從巷口就開始叫喊,一直叫到媽媽出去,把她們接進來。

儒家文化不談隱私,不注重個人的私密性。許多傳統小説,包括張愛玲的,都會提到新婚夫妻與父母同住,隔著一道薄薄的板壁,他們連晚上*,都不敢發出聲音。一個連私人空間都不允許的文化,當然也不存在孤獨感。

因而我要談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獨,而是如何完成孤獨,如何給予孤獨,如何尊重孤獨。

不允許孤獨

很多人認為儒家文化已經慢慢消失,我不以為然。時至今日,若是孤獨感仍然不被大眾所了解,若是個人隱私可以被公開在媒體上,任人指指點點,就表示儒家文化還是無遠弗屆。我在歐洲社會裏,很少看到個人隱私的公開,表示歐洲人對於孤獨、對於隱私的尊重,以及對於公領域與私領域的劃分已經非常清楚,同時,他們也要求每一個個體必須承擔自己的孤獨。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一方面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另一方面我們害怕孤獨。我們不允許別人孤獨,所以要把別人從孤獨里拉出來,接受公共的檢視;同時我們也害怕孤獨,所以不斷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獨。

一九四九年,中國經歷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七○年代我到歐洲讀書時,認識了很多從大陸出來的留學生,他們在五○年代、六○年代時都在大陸。他們告訴我:在任何反右運動中,都不要做第一個發言和最後一個發言的人,就看發言得差不多了,大概知道群體的意思時才發言,也不能做最後一個,因為容易受批判。

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沒有人敢特立獨行,大家都遵守著“中庸之道”,不做第一,也不做最後。儒家思想歌頌的是一種群體文化,我要特別申明的是,並不是認為歌頌群體的文化不好,事實上儒家思想是以農業為基礎,一定和群體有關。所謂的群體是指大家要共同遵守一些規則,社群才能有其生存的條件,特別是在窮困的農業社會中。而特立獨行是在破壞群體,就會受到群體的譴責。

五四運動是近代中國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代表著人性覺醒的過程。有時候我們稱它是白話文運動,但我不認為是這麼簡單。它所探討的是人性價值的改變,基本上就是對抗儒家文化、對抗群體。五四運動喊的兩個口號:德先生(*)和賽先生(科學),其中德先生democracy,源自希臘文,意指即使是代表極少數的一個個體,都受到應有的尊重,這便是*的基礎。但在群體中,無暇顧及少數的個體,不要説一個,就是三分之一的人,還是不如其他的三分之二。

魯迅是五四運動一個重要的小説家。他的小説《離婚》或《在酒樓上》,都是講一個孤獨者面對群體壓力時痛不欲生的包袱。《狂人日記》裏快發瘋的主角,他用了“禮教吃人”來指控,村落中從三個男人議論一個女人的貞節,變成一群男人議論一個女人的貞節,最後不通過任何法律的審判,就在祠堂裏給她刀子、繩子和毒藥,叫她自己了結。這就是群體的公權力遠大於任何法律。

沈從文在一九二○年代也發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小説,講一個風和日麗、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對男女在路上走,握著手,稍微靠近了一點,就被村人指責是傷風敗俗,抓去見縣太爺。縣太爺當下拍板説:“你們這對狗男女!”結果這是一對侗族的夫妻,不似漢族的壓抑,他們戀愛時就會唱歌、跳舞、牽手。我們現在讀沈從文的故事,會覺得很荒謬,竟然村人會勞師動眾,拿著刀斧出來,準備要砍殺這對狗男女,最後才發現他們是夫妻。

對抗群體文化

包括我自己在內,許多朋友剛到巴黎時會覺得很不習慣。巴黎的地鐵是面對面的四個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對面的情侶熱烈地親吻,甚至可以看到牽連的唾液,卻要假裝看不見,因為“關你什麼事?”這是他們的私領域,你看是你的不對,不是他們的不對。

我每次看到這一幕,就會想起沈從文的小説。這是不同的文化對孤獨感的詮釋。

希臘神話裏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奧林匹克山上眾神的禁忌,將火帶到人間,因此受到宙斯的懲罰,以鐵鏈將他鎖銬在岩石上,早上老鷹會用利爪將他的胸口撕裂,啄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傷口復原,長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復一日遭到獵食的痛苦。這是希臘神話中悲劇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現實社會中,我們從來不會覺得一個因為特立獨行而被淩遲至死的人是好人。


魯迅的小説《藥》,寫的是秋瑾的故事。當時村子裏有個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醫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吃下蘸了剛剛被砍頭的人所噴出來的血的饅頭。強烈的對比,是這部小説驚心動魄之處:一方面是一個希望改變社會的人被斬首示眾;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眾,拿了個熱饅頭來蘸鮮血,回去給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運動所要對抗的就是這一種存在於群體文化中愚昧到驚人地步的東西,使孤獨的秋瑾走上刑場,值得嗎?她的血只能救助一個得肺癆的孩子?

魯迅的小説如《狂人日記》《藥》等,都是在觸碰傳統社會所壓抑的孤獨感;他的散文更明顯,如以孤獨為主題的《孤獨者》等。魯迅是一個極度孤獨的人,孤獨使他一直在逃避群體,所以我們看到他作為一個作家、文學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維持他的特立獨行、維持他的孤獨感,因為他成名了,影響了那麼多人。他最早發表作品在《新青年》雜誌上,所以《新青年》這一批人便擁護他為旗手。可是孤獨者不能當旗手,一旦成為旗手,後面就會跟著一群人,孤獨成了矛盾,他必須出走。他走出去了,卻又被左翼聯盟推為領袖,共産黨並認為他是最好的文學家,他害怕被捲入群體之中,只好再次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為作為一個社會心靈的思考者,他必須保有長期的孤獨。

破碎的孤獨感

前述是廣義的儒家文化,因為重視倫理之間的相互關係,會壓抑個體的孤獨感,使之無法表現。而漢武帝獨尊儒術以降,儒家文化就是正統文化,為歷代君主所推崇,祭孔成為君主的例行性行程,儒家文化不再只是一種哲學思想,而是因為政治力的滲入成為“儒教”,成為維持群體架構的重要規範,連孔子也無可奈何。在這樣的情況下,孤獨感是破碎的,個體完全無法與之抗衡。

幸好,我們還有老莊。老莊是比較鼓勵個人孤獨、走出去的思想,在莊子的哲學裏,明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一個人活著,孤獨地與天地精神對話,不是和人對話。這是在巨大的儒學傳統中的異端,不過這個了不起的聲音始終無法成為正統,只成為文人在辭官、失意、遭遇政治挫折而走向山水時某一種心靈上的瀟灑而已,並沒有辦法形成一種完整的時代氛圍。

歷史上有幾個時代,如魏晉南北朝,儒教的勢力稍式微,出現了一些孤獨者如竹林七賢,可是這些時代不會成為如漢、唐、宋、元、明、清等“大時代”。我常對朋友説,讀竹林七賢的故事,就能看見中國在千年漫長的文化中鮮少出現的孤獨者的表情,但這些人的下場多半是悲慘的。他們生命裏的孤獨表現在行為上,不一定著書立説,也不一定會做大官,他們以個人的孤獨標舉對群體墮落的對抗。我最喜歡魏晉南北朝竹林七賢的“嘯”,這個字後來只保留在武俠小説,因為“俠”還保有最後的孤獨感,“士”則都走向官場了。

武俠小説裏也有巨大的孤獨感,所以許多人喜歡閱讀。你看黃藥師可不是一個怪人?所有金庸的人物都是如此,他們是孤獨的,閉關苦練著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招式,像古墓派的小龍女,何嘗不是一個“活死人”?所謂“活死人”就是要對抗所有活著的人,當活人不再是活人,死人才能活過來。這是一種顛覆的邏輯。我們都曾經很喜歡讀武俠小説,因為當小説中的人物走向高峰絕頂時,其實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孤獨和荒涼。


尋找情慾孤獨的宣泄口

中學時代大概是我情慾最澎湃的時候。當時班上雖然也會流傳著一些黃色照片、*,但是不多。班上男同學一邊吃便當一邊看的是武俠小説,武俠小説遠比*多得多,很少有老師會知道這件事情。情慾是會轉換的,在極度的苦悶當中,會轉換成孤獨感,否則很難解釋這件事情,因為情慾的發泄很容易,看黃色照片、讀*可以輕易解決生理上的衝動,孤獨卻依舊在。我們常忽略了一件事:青少年時期情慾的轉化是非常精彩的過程。

我比較特別,那個時候不是讀武俠小説,而是受姐姐的影響,讀了《紅樓夢》,讀了《簡?愛》,讀了一些比較文學的作品,但情慾轉化的本質是相同的。情慾最低層次的表現就是看A片、看*,訴諸感官刺激,而感官刺激往往會使自己愈加孤獨,所以轉為閱讀武俠或其他文學小説。

記得班上同學常常在研究要去哪拜師、哪座山上可能有隱居高人、什麼樣的武功可以達到《達摩易筋經》的程度……有個同學還真的寫了一本厚厚的“達摩易筋經”出來。那是不可思議的情慾的轉換,他們在積極尋找生命的另一個出口。

女性的身體構造與心理和男性有很大的不同,我不太了解,但是如果我們能把那個時候流行看的《窗外》等小説做個整理,應該也可以發現情慾轉換的端倪。

《窗外》説的是一個女子學校的學生愛戀老師的故事,通俗的劇情卻讓許多人落淚,這不是文學價值的問題,而是讀者心裏不可告人的孤獨感得到了初步層次的滿足。我講的是“初步層次”,它可以更高的,當我們面對孤獨的形式不一樣時,得到的答案也會不一樣。

所以談情慾孤獨,青少年是一個很重要的階段。如果説情慾孤獨是因為受到生理髮育的影響,那麼傳統經典中有哪一些書是可以使情慾孤獨得到解答?《論語》嗎?《大學》嗎?《中庸》嗎?或是“十三經”的任何一部?也許《詩經》還有一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借用鳥類來比喻男女的追求,可是到末了卻説:這是“后妃之德”,不是情慾。

傳統經典裏沒有情慾孤獨的存在,都被掩蓋了,那麼處在這種文化下的青少年,該如何解決他的孤獨?我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青少年時期就是在背《論語》、背《大學》、背《中庸》,這些絕對不是壞東西,但是和青春期的對話太少了。

反而是《紅樓夢》比較貼近當時的自己。當我看到十三歲的賈寶玉也有性幻想,甚至在第六回裏寫到了夢遺,我嚇了一跳,“寶玉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即使現在看起來,很多人還是會覺得聳動。但這是一個誠實的作家,他告訴你寶玉十三歲了,一個十三歲的男孩發生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意外。然而,這是一部小説,一部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人禁止小孩閱讀的小説。更有趣的是,我們看到十三歲的寶玉、黛玉偷偷看的書,是古典文學裏的《牡丹亭》《西廂記》,他們兩個人偷看《西廂記》,後來鬧翻了,林黛玉説:“我去告訴舅舅,他一定會把你打個半死。”因為那是不能看的禁書。

若連最古典、最優雅的《牡丹亭》《西廂記》都是禁書,我們就能窺見在傳統文化中情慾孤獨受到壓抑的嚴重性。

竹林七賢的孤獨


然而,歷朝歷代不乏有人對儒家教條提出反擊,如前面提到的竹林七賢,他們做了很大的顛覆,但是痛苦不堪;我提到了“嘯”這個字,口字邊再一個嚴肅的“肅”,那是一個孤獨的人走向群山萬壑間張開口大叫出來的模樣。我們現在聽不到阮籍和竹林七賢其他人的嘯,可是《世説新語》裏説,當阮籍長嘯時,山鳴谷應,震驚了所有的人,那種發自肺腑、令人熱淚盈眶的吶喊,我相信是非常動人的。很多人以為“嘯”是唱歌,其實不然,就像魯迅的集子取名“吶喊”一樣,都是從最大的壓抑中狂吼出來的聲音。而這些孤獨者竟會相約到山林比賽發出這種不可思議的嘯聲,大家不妨看看《世説新語》,便會了解“嘯”其實是一個極其孤獨的字,後來保留在武俠小説《嘯傲江湖》中,但後人都以諧音字訛傳為“笑傲江湖”,不復見從心底嘶叫吶喊出的悲憤與傲氣。

竹林七賢一生沒有完成什麼偉大的事業,他們沒有達成儒家文化的要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句話從我五歲時開始背誦,但到了十三歲情慾混亂時,讀這些會讓內心翻攪的慾望沉澱嗎?當然不會。這些經典是偉大的思想,但不是一個青春期的孩子所需要去感受的。

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阮籍會跑到山林裏大叫。父母師長都不覺得阮籍在歷史裏是重要的人物。

特立獨行等於大逆不道

阮籍還有一則故事也很有趣。有一次他到鄰居家,鄰居不在妻子在,而其妻子長得特別美麗,阮籍沒有馬上告辭反而跟她聊得很開心,最後趴在桌上睡著了,因而鬧得沸沸騰騰,流言四起。還有一次,阮籍的嫂子回娘家,阮籍和她告別。有人以此嘲笑他,阮籍卻説:“禮豈為我輩設也?”

這裡面有一個很好玩的現象,到今天還是如此。美如果加上特立獨行,就會變成罪。記得小時候頭髮稍跟別人不一樣,就會受到指責,因為大家應該遵守共同的標準。例如我家有鬈發的遺傳,常被誤會是燙髮,爸爸還曾經寫了一封信讓我帶給教官,證明鬈發不是燙的,但教官把信揉了,大聲説:“你們還説謊。”那是我記憶中很深刻的事,為什麼頭髮不一樣有這麼嚴重?

大家有沒有發現,要求群體規則的社會,第一個害怕的歧異就是頭髮,不管是軍隊或是監獄,第一個要去除的就是頭髮,猶如神話中的大力士參孫,一剪了頭髮就沒有力氣,頭髮是一種象徵,是個體追求自由最微末的表現。所以清兵入關時,公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發竟然和頭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時,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們經常在校外看到一個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門,她把寬皮帶解開,裙子竟然變長了!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女生有這麼多秘密。

頭髮和裝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體社會裏,卻變成眾人之事。當群體思想大到一個程度時,沒有人敢跟別人不一樣;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麗的大腿,卻不願違反學校的規則,情願麻煩一點在進校門前解開皮帶。因為在這樣的規則下,特立獨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個成熟的社會應該是鼓勵特立獨行,讓每一種特立獨行都能找到存在的價值,當群體對特立獨行做最大的壓抑時,人性便無法彰顯了。我們貢獻自己的勞動力給這個社會,同時也把生命價值的多元性犧牲了。


文化對情慾的壓抑

我最常講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長嘯、窮途而哭以及在鄰居妻子面前睡著了,還有一件事,是母親過世時,他不哭;按儒教傳統,即使用錐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來,也得請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賓客弔喪時哭成一團,他無動於衷,然而母親下葬時,他卻吐血暈厥過去……這是他表現憂傷的方式,他認為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在群體文化中,婚禮喪禮都是表演,與真實的情感無關。

當中國傳統儒教的群體文化碰到個體(individual)就産生了竹林七賢,他們是特立獨行的個體,活得如此孤獨,甚至讓旁人覺得悲憫,而要問:“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當老師的時候,也曾經對一個特立獨行的學生説:“你幹嗎這樣子?別人都不會。”説完,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學時,也曾經特立獨行,我的老師對我説過一樣的話。我不知道這句出於善意和愛的話,對孤獨者有什麼幫助?或者,反而是傷害了他們,讓他們的孤獨感無法出現。

近幾年來,我常在做懺悔和檢討。在大學任教這麼久,自認為是一最微末的表現。所以清兵入關時,公告“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發竟然和頭有同等的重要性。

高中時,女生流行穿迷你裙,我們經常在校外看到一個女生的裙子好短好短,可是一接近校門,她把寬皮帶解開,裙子竟然變長了!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女生有這麼多秘密。

頭髮和裝扮是自己的事,但在群體社會裏,卻變成眾人之事。當群體思想大到一個程度時,沒有人敢跟別人不一樣;女孩子想要展露自己美麗的大腿,卻不願違反學校的規則,情願麻煩一點在進校門前解開皮帶。因為在這樣的規則下,特立獨行就是大逆不道。

然而,一個成熟的社會應該是鼓勵特立獨行,讓每一種特立獨行都能找到存在的價值,當群體對特立獨行做最大的壓抑時,人性便無法彰顯了。我們貢獻自己的勞動力給這個社會,同時也把生命價值的多元性犧牲了。

文化對情慾的壓抑

我最常講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長嘯、窮途而哭以及在鄰居妻子面前睡著了,還有一件事,是母親過世時,他不哭;按儒教傳統,即使用錐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來,也得請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賓客弔喪時哭成一團,他無動於衷,然而母親下葬時,他卻吐血暈厥過去……這是他表現憂傷的方式,他認為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在群體文化中,婚禮喪禮都是表演,與真實的情感無關。

當中國傳統儒教的群體文化碰到個體(individual)就産生了竹林七賢,他們是特立獨行的個體,活得如此孤獨,甚至讓旁人覺得悲憫,而要問:“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當老師的時候,也曾經對一個特立獨行的學生説:“你幹嗎這樣子?別人都不會。”説完,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學時,也曾經特立獨行,我的老師對我説過一樣的話。我不知道這句出於善意和愛的話,對孤獨者有什麼幫助?或者,反而是傷害了他們,讓他們的孤獨感無法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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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角度談孤獨:孤獨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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