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第一章 情慾孤獨(下)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4-19 09:52:51 |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近幾年來,我常在做懺悔和檢討。在大學任教這麼久,自認為是一個好老師,卻也曾經扮演過壓迫孤獨者的角色。有一次看到女學生為了參加舞會,清晨兩點鐘在圍墻鐵絲網上疊了六床棉被,一翻而過;我告訴她們要處罰背詩、寫書法,但不會報告教官。其實我心裏覺得她們很勇敢,但還是勸她們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雖然後來她們還是跳出來了)。更有趣的是,這個鐵絲網曾經讓校長在校務會議上得意地對我説,這是德國進口猶太人集中營專用的圓形鐵絲網,各面都可以防範——可是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你關都關不住。

《牡丹亭》説的也是同樣的故事,十六歲的杜麗娘怎麼關都關不住,所以她遊園驚夢,她所驚的夢根本是個春夢。

無法仰天長嘯

後來如何大徹大悟呢?因為一個學生。*剛剛開始,有個學生在校園裏貼了張佈告,內容是對學校砍樹的事感到不滿,這個人是敢做敢當的二愣子,把自己的名字都寫了上去。認同的撫掌叫好,説他伸張正義,敢跟校長意見不同,還有人就在後面寫了一些下流的罵校長的話,但他們都沒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學校決定要嚴辦此事,當時我是系主任,便打電話給校長,校長説:“我要去開會,馬上要上飛機了。”我説:“你給我十分鐘,不然我馬上辭職。”後來我保住了這個學生,沒有受到處罰。但是當我把這個學生叫來時,他對我説:“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讓他們處罰我?”我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

在群體文化裏,二愣子很容易受到傷害,因為他們很正直,有話直説,包括我在內,都是在傷害他。我用了我的權力去保護他,可是對他來講,他沒有做錯,為什麼不讓他據理力爭,去向校長、向訓導單位解釋清楚,讓他為自己辯白?

不管是爬墻的女孩,或是這個貼海報的學生,都是被我保護的,但是,我自以為是的保護,其實就是在傷害他們的孤獨感,使孤獨感無法完成——我在設法讓他們變得和群體一樣。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絕境時,他們的哭聲才震驚了整個文化,當時如果有人保護他們,他們便無法仰天長嘯。

活出孤獨感

竹林七賢之嵇康娶了公主為妻,是皇家的女婿,但他從沒有利用駙馬爺的身份得名得利,到了四十歲時遭小人陷害,説他違背社會禮俗,最後被押到刑場砍頭。他究竟做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不過就是夏天穿著厚棉衣在柳樹下燒個火爐打鐵。這不是特立獨行嗎?這不是和群體的理性文化在對抗嗎?而這是法律在判案還是道德在判案?

嵇康被押上刑場的罪狀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於今,有敗于俗”,這個罪狀留在歷史裏,變成所有人的共同罪狀——我們判了一個特立獨行者的死刑。

嵇康四十歲上了刑場,幸好有好友向秀為他寫了《思舊賦》,寫到他上刑場時,夕陽在天,人影在地。嵇康是一個美男子,身長七尺八寸,面如冠玉,當他走出來時,所有人都被驚動,因為他是個大音樂家,在臨刑前,三千太學生還集體跪下求教,然而,嵇康彈了一曲《廣陵散》後嘆曰:“廣陵散於今絕矣!”

有人説,嵇康怎麼這麼自私,死前還不肯將曲譜留下?但嵇康説,不是每一個人都配聽《廣陵散》。如果活不出孤獨感,如果做不到特立獨行,藝術、美是沒有意義的,不過就是附庸風雅而已。


每次讀向秀寫的《思舊賦》總會為之動容,生命孤獨的出走,卻整個粉碎在群體文化的八股教條之下。

竹林七賢的孤獨感,畢竟曾經在文化中爆放出一點點的光彩,雖然很快就被掩蓋了,在一個大一統的文化權威下,個人很快就隱沒在群體中,竹林七賢變成了旁人不易理解的瘋子,除了瘋子誰會隨身帶把鋤頭,告訴別人,我萬一死了,立刻就可以把我給埋葬?

然而,孤獨感的確和死亡脫離不了關係。

生命本質的孤獨

儒家的群體文化避談死亡一如避談孤獨,一直影響到我母親那一代臘月不談“死”或其諧音字的禁忌。即使不是臘月,我們也會用各種字來代替“死”,而不直接説出這個字,我們太害怕這個字,它明明是真實的終結,但我們還是會用其他的字代替:去世、過世、西歸、仙遊、升天……都是美化“死”的字詞。

死亡是生命本質的孤獨,無法克服的宿命。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説過,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走向死亡。他有一篇很精彩的小説《墻》,寫人在面對死亡時的反應。他一直在探討死亡,死亡是這麼真實。莊子也談死亡,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凝視一個骷髏,最後他就枕著骷髏睡覺。睡著之後,骷髏就會對他説話,告訴他當年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是莊子迷人的地方,他會與死亡對話。

相反的,孔子好不容易有個特立獨行的學生,問他死亡是什麼,結果馬上就挨罵了:“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怎麼可能不問死亡呢?死亡是生命裏如此重要的事情,一個文化如果回避了死亡,其實是蠻軟弱了。儒家文化固然有樂觀、積極、奮進的一面,但是我覺得儒家文化最大的致命傷,就是始終不敢正視死亡。

儒家談死亡非得拉到一個很大的課題上,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唯有如此死亡才有意義。所以我們自小接受的訓練就是要用這樣的方式死亡,可是人的一生有多少次這種機會?

小時候我總是認為,如果看到有人溺水,就要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救他,不管自己會不會游泳,如果不幸溺死了,人們會為我立一個銅像,題上“舍生取義”。

一個很偉大的哲學最後變成一個很荒謬的教條。

如果在生命最危急的情況下,對其感到不忍、悲憫而去救助,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絕對是人性價值中最驚人的部分。但是,如果是為了要“成仁”而“殺身”,就變成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了。

就好比,如果我背上沒有“精忠報國”這四個字,我是不是就不用去報國了?

孤獨與倫理規範

忠、孝究竟是什麼?當我們在談孤獨感時,就必須重新思考這些我們以為已經很熟悉的倫理規範。文化的成熟,來自多面向的觀察,而不是單向的論斷;儒家文化有其偉大之處,孔子的哲學也非常了不起,但當一個思想獨大之後,缺乏牽制和平衡,就會發生許多問題。檢視這些問題並非去否認問題,不能説“今日儒家文化已經式微了”,我們最底層的價值觀、倫理觀以及語言模式,在本質上都還是受儒家的影響,而這裡所説的“儒家”早已跳脫哲學的範疇,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就像我習慣在校園發現問題時立刻以系主任的職權去維護學生,這也是“儒家”,為什麼我不讓它成為一個議題,公開討論?

在我們的社會中缺乏議題,包括情慾都可以成為一個議題。


從法國回來後,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私立大學任職,是校內十三位一級主管之一,當時學生如果要記大過,就必須開會,由十三位主管都同意簽字後才能通過。這件事通常是由訓導單位決定,到會議上只是做最後的確認,不會有太大的爭議。我第一年參加時看到一個案例,那是一九七七年發生的事,一個南部學生到北部讀書,在外租屋;房東寫了一封信給學校,説這個學生素行不良,趁他不在時勾引他的老婆,學校就以此為罪狀,要學生退學。我覺得應該要了解背後的因由,當下不願意簽字,當我提出看法時,聽到旁邊有個聲音説:“蔣先生畢竟是從法國回來的,性觀念比較開放。”

聽了,我嚇一跳,我還沒來得及説明,就已經被判定了。

不管是這個案例或是前面提到的自我反省,其實都是不自覺地受到群體文化的影響,許多事情都變成了“想當然耳”,即使事後發現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人去回想為什麼當初會“想當然耳”。

孤獨感的探討一定要回到自身,因為孤獨感是一種道德意識,非得以檢察自身為起點。群體的道德意識往往會變成對他人的指責,在西方,道德觀已經回歸到個體的自我檢視,對他人的批判不叫道德,對自己行為的反省才是。

蘇格拉底被判處死刑時,學生要他逃走,他在服刑和逃跑之間,選擇了飲下毒堇汁而死,因為他認為他的死刑是經過*的投票,他必須遵守這樣子的道德意識,接受這樣子的結局。這才是道德,非如今日社會中,從上至下,不管是政治人物或市井小民,都在振振有詞地指著別人罵:不道德!

我相信,有一天,孤獨感會幫助我們重新回過頭來檢視道德意識,當其時道德情操才會萌芽。就像阮籍不在母親喪禮上哭,讓所有的人説他不孝,而看到他吐血的只有一個朋友,便把這件事寫在《世説新語》。他不是沒有道德,而是他不想讓道德情操變成一種表演。

當道德變成一種表演,就是作假,就會變成各種形態的演出,就會讓最沒有道德的人變成最有道德的人,語言和行為開始分離。

對生命的懷疑

我出版過一些書,談了美學、談過詩,寫了一些小説和散文,我想我最終的著作應該是一本懺悔錄。我相信,最好的文學是一本最誠實的自傳,目前我還沒有勇氣把它寫出來,但已經在醞釀,我也知道這會是我最重要的功課。我是要跳回去做一個和稀泥的人,去掩飾跳墻、記過的事件,還是要做阮籍或嵇康?

這就是我的選擇了。

我想,台灣應該是一個可以有距離地去對抗儒家文化傳統的地方,奈何我們既隔離在外,卻又以儒家正統文化自居,因為我們認為大陸破壞了儒家傳統,所以我們必須去承接,事實上我們所背負的包袱比大陸更重。所以我到上海時便發現,大陸在改革開放後,孤獨感一下子就跑出來了,特立獨行的個人也出現了……好像,台灣要發動在內心深層處的孤獨感革命更難了……

家庭、倫理的束縛之巨大,遠超于我們的想像。包括我自己,儘管説得冠冕堂皇,只要在八十四歲的媽媽面前,我又變回了小孩子,哪敢談什麼自我?談什麼情慾孤獨?她照樣站在門口和鄰居聊我小時候尿床的糗事,講得我無地自容,她只是若無其事地説:“這有什麼不能説的?”


其實,我母親和許多母親一樣,手上一直握有一把剪刀,專門剪孩子的頭髮,比中學時代教官手中那一把更厲害,這一把看不見的剪刀叫做“愛”或是“關心”。因為這把剪刀,母親成為我走向孤獨的最後一道關卡。

在我們的文化中,以“愛”、“關心”或是“孝”之名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不允許相對的討論、懷疑——而沒有懷疑就無法萌生孤獨感,因為孤獨感就是生命對生命本身採取懷疑的態度。

我們活著真的有價值嗎?我不敢説。我也不敢説殺身一定成仁,舍生一定取義,魯迅寫的秋瑾殺身、舍生之後,其鮮血只是沾染了一顆饅頭,讓一個得肺癆的小孩食用,她甚至救不了他。這個了不起的文學家顛覆了儒家成仁、取義的觀念。

生命的意義

生命真的有意義嗎?儒家文化一定強調生命是有意義的,但對存在主義而言,存在是一種狀態,本質是存在以後慢慢找到的,沒有人可以決定你的本質,除了你自己。所以存在主義説“存在先於本質”,必須先意識到存在的孤獨感,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質。

在七○年代,我上大學的時候,存在主義是非常風行的哲學,不管是通過戲劇、通過文學。例如當時有一部戲劇是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兩個人坐在荒原上,等待著一個叫做Godot(中文譯為戈多,Godot是從God演變而來,意指救世主)的人,等著等著,到戲劇結束都沒有等到。生命就是在荒蕪之中度過,神不會來,救世主不會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也沒有來。我們當時看了,都感動得不得了。

從小到大,我們都以為生命是有意義的,父母、老師等所有的大人都在告訴我們這件事,包括我自己在當了老師之後,都必須傳遞這個資訊,我不能反問學生説:“如果生命沒有意義,值得活嗎?”但我相信,我如果這麼問,我和這個學生的關係就不會是師生,而是朋友,我們會有很多話可以講。

如果你問我:“生命沒有意義,你還要活嗎?”我不敢回答。文學裏常常會呈現一個無意義的人,但是他活著;例如卡夫卡的《變形記》用一個變成甲蟲的人,來反問我們:如果有一天我們變成一隻昆蟲,或是如魯迅《狂人日記》所説,人就是昆蟲,那麼這個生命有沒有意義?我想,有沒有可能生命的意義就是在尋找意義的過程,你以為找到了,卻反而失去意義,當你開始尋找時,那個狀態才是意義。現代的文學顛覆了過去“生下來就有意義”的想法,開始無止盡地尋找,很多人提出不同的看法,都不是最終的答案,直到現在,人們還是沒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陳凱歌的《黃土地》裏,那群生活在一個荒涼的土地上,像土一樣,甚至一輩子連名字都沒有的人,他們努力地活著,努力地相信活著是有意義的,或許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意義。然而,不管生命的意義為何,如果強把自己的意義加在別人身上,那是非常恐怖的事。我相信,意義一定要自己去尋找。

如果嬰兒出世後,尚未接觸到母親前,就被注射一支針,結束了生命,那麼,他的生命有意義嗎?存在主義的小説家加繆(Albert Camus)有過同樣的疑惑,他在小説裏提出,如果嬰兒立刻死掉,他會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問的是生命非常底層的問題。

那個年代我們讀到這些書時,感到非常震撼,群體文化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因為會很痛,你看到所有的報道都是那麼荒謬,是誰惡意為之的嗎?不是,所以群體文化無法討論“荒謬”這個問題,而存在主義則把它視為重要的命題。


拋開結局的束縛

加繆的《局外人》(L' tranger)中,講述的是在法國發生的真實事件,L'Etranger這個詞中文譯為“局外人”,其實就是孤獨者的意思。故事敘述一法國青年對一個*人開了六槍,被當成謀殺犯送進監牢,但所有的審判都與他開這六槍無關,而是舉證他在為母親守喪時沒有掉淚,在母親的喪禮上,他未依禮俗反而打了一個花哨的領帶,以及在母親喪禮後,他便帶女朋友到海邊度假,併發生性關係。諸此種種便成為他獲判死刑的罪證。

行刑前,神父來了,告訴他要做最後的禱告和懺悔,靈魂還有機會上天堂。這個青年罵了一句粗話,説:“我就是開了這六槍,不要説那麼多了!”

如果大家有機會再去翻這本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説,就會發現最後一章寫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車在黎明時出發,他看見天上的星辰,他説從未感覺到生命是如此飽滿,他忽然變成整部小説歌頌的英雄——從儒家和群體文化的角度來看,實在很難去認同殺人犯變成英雄的故事,這部小説在國外會得獎,但若是在國內,可能直至今日都無法獲得肯定,因為它的內容違背世俗的標準。

在台灣不會有人以陳進興為主角,最後還把他寫成英雄,然而,小説的好或壞,不是結局的問題,而是生命形式的問題。這個形式裏的孤獨感、所有特立獨行的部分,會讓人*到驚恐,應該有個小説家用文字去呈現他生命裏的點點滴滴。然而,我們不敢面對,我們甚至覺得知道太多生命的孤獨面,人會變壞。

有沒有這樣的印象?大人會説:“這本小説不能看,看了會變壞。”我認為,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在陳進興這則新聞裏,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他被槍斃後屍體送去摘取器官的過程,如果我要寫小説,大概會從這一段寫起。他對我而言,還是一個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與死亡的關係。我也要反駁群體文化中不知不覺的約束,使這些特立獨行的議題無疾而終。

我用“議題”而不是用“主角”,因為我們總認為“主角”一定是個好人。記不記得小時候看的電影,常常會在最後結局時,出現一行字:這個人作惡多端,終難逃法網恢恢。後來我再去看這些電影,發現那個主角已經逃走了,只是在當時的觀念裏,不加上這一句結尾,觀眾不能接受,因為惡人要有惡報,好人要有好報。

如果我們用先入為主的善惡觀去要求文學作品要“文以載道”時,文學就會失去過程的描述,只剩下結局。我從小受的作文訓練就是如此,先有結局,而且都是格式化的結局,例如過去連寫郊遊的文章,最後還是要想起中國大陸幾億個“受苦受難、水深火熱”的同胞。

先有結局,就不會有思考、推論的過程。當我自己在寫小説時,我便得對抗自己從小訓練出來“先有結局”的觀念,而是假設自己就是小説裏的人物。這是往後我寫作的一條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個人,而是整個社會在經歷這麼多事件後,足以成熟地讓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結局決定一切。

或許有人會説,現在小學生寫作文,已經不寫“拯救”大陸同胞的八股教條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我很懷疑。事實上,今日社會事件的報道,甚至在餐廳裏聽到的對話,都還是先有結局。一到選舉時更明顯,都是先有結局再蒐羅證據,如果真是這樣,人民的思考在哪?從過去到現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從一個權威的體制裏跳出來,覺得過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氣得跳腳,以為跳向另一個極端。可是你仔細看,他跳腳的方式和當年某個偉人去世時跳腳的姿態是一樣的,並沒有改變。他還是用同樣的情緒在跳腳、在哭,只是偶像換了另外一個東西而已。如果這樣的話,人民的思考在哪?


個體的獨立性應該表現在敢於跳脫大眾的語言、説出懷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結局或結論。我相信,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的孤獨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於説出不一樣的話,但要注意的是,這不是結局;如果你認為這是結局,就會以為“他只是在作怪”,當你拋開結局的想法時,才能理解對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邏輯(logic)一詞源於希臘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從正面,我從反面,以後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有一面倒的意見,思考便無由産生。我相信,好的文學要提供的就是一種“觸怒”。

孤獨是生命圓滿的開始

很有趣的是,在我自己出版的作品裏,銷路比較好的都是一些較為溫柔敦厚者。我有溫柔敦厚的一面,例如會幫助晚上跳墻的學生回去,寫在小説裏就是有一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我也有叛逆的一面,如《因為孤獨的緣故》《島嶼獨白》兩本作品,卻只獲得少數人的青睞——我很希望能與這些讀者交流,讓我更有自信維持自己的孤獨,因為我一直覺得,孤獨是生命圓滿的開始,沒有與自己獨處的經驗,不會懂得和別人相處。

所以,生命裏第一個愛戀的對象應該是自己,寫詩給自己,與自己對話,在一個空間裏安靜下來,聆聽自己的心跳與呼吸,我相信,這個生命走出去時不會慌張。相反的,一個在外面如無頭蒼蠅亂闖的生命,最怕孤獨。七○年代,我在法國時讀到一篇報道,社會心理學家發現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開電視、打開收音機,他們也不看也不聽,只是要有個聲音、影像在旁邊;這篇報道在探討都市化後的孤獨感,指出在工商社會裏的人們不敢面對自己。

我們也可以自我檢視一下,在沒有聲音的狀態下,你可以安靜多久?沒有電話、傳真,沒有電視、收音機,沒有電腦、網路的環境中,你可以怡然自得嗎?

後來我再回到法國去,發現法國人使用電腦的情況不如我們的普遍,我想那篇報道及早提醒了人與自己、與他人相處的重要性。所以現在你到巴黎去,會覺得很驚訝,他們家裏沒有電視,很少人會一天二十四小時帶著手機。

有時候你會發現,速度與深遠似乎是衝突的,當你可以和自己對話,慢慢地儲蓄一種情感、醞釀一種情感時,你便不再孤獨;而當你不能這麼做時,永遠都在孤獨的狀態,你跑得愈快,孤獨追得愈緊,你將不斷找尋柏拉圖寓言中的另外一半,卻總是覺得不對;即使最後終於找到“對的”另外一半,也失去耐心,匆匆就走了。

“對的”另外一半需要時間相處,匆匆來去無法辨認出另外一半的真正面目。我們往往會列出一堆條件來尋找符合的人,身高、體重、工作、薪水……網路交友尤其明顯,只要輸入交友條件,便會跑出一長串的名單,可是感覺都不對。

所有你認為可以簡化的東西,其實都很難簡化,反而需要更多時間與空間。與自己對話,使這些外在的東西慢慢沉澱,你將會發現,每一個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因為你會從他們身上找到一部分與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東西,那時候你將更不孤獨,覺得生命更富有、更圓滿。

閱讀《*》,了解情慾孤獨

我們談情慾孤獨,出發點是一個非常本能的感官、性、器官、四肢……我們急於解放,使情慾不孤獨,不是今日才有的事,早從希臘時代開始人們就有這樣的渴望,中國在明代也出現了《*》。我常建議朋友要了解情慾孤獨,就要閱讀《*》,張愛玲也同意,她認為《*》比《紅樓夢》重要。


你在坊間看到的《*》是刪節本,不能看到書的全貌,建議讀者去找萬曆年本的原著,你將會發現,明朝是建立商業文明的時代,商業一來感官的需求就會增加;現今社會亦是如此,我記得小時候還是農業社會,情慾刺激比較少,雖然存在卻隱藏著,但是商業化之後,就變成一種行為,就變成到處可見的“檳榔西施”,情慾成為具體的視覺、聽覺刺激著每一個人,難以把持、快速地蔓延,逐漸變成我們今日所説的“*氾濫”,在書攤上就可以看到各種圖像文字。

可是我們回過頭看明朝的《*》,內容一樣讓人覺得瞠目結舌,你會發現感官刺激變成在玩弄身體。讓自己的情慾壓抑在釋放的臨界點是最過癮的,所以説痛快,痛快,有時候痛與快是連在一起。在《*》中有些情慾就變成了虐待,以各種方式獲得肉體的*。

然而,他們並不快樂。

《*》、“檳榔西施”刺激的都是情慾的底層,無法紓解內心的孤獨感,實際上孤獨感的紓解必須透過更高層次的轉化,例如前面所説的,我的中學時代男孩子們會看武俠小説來轉化情慾孤獨。

從小説談孤獨

談到情慾孤獨,我想用我的短篇小説集《因為孤獨的緣故》中第一篇小説《熱死鸚鵡》來談。這則故事是一個醫學院學生告訴我的,他暗戀著他的老師,這是他的隱私。我不會把它變成公共的事情,但是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震撼,讓我想把它寫成小説。

在學校任教,我有很多機會接觸學生,他們會把心事説給我聽,例如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學生,當我聽到她用四種身份交友時,我蠻驚訝的,可是我不能表現出來。一旦我表現出驚訝,他們便不會再説。我只能傾聽,做一個安靜的聽者。

聽者是一個很迷人的角色。可以看到一個學生突然跑來,從一語不發到淚流滿面,可能得等他哭上一個鐘頭,消耗掉一包衛生紙後,才開始説一點點話,四個小時後,他才可能説得更多。

那個醫學院的學生告訴我,在解剖學的課上,他看著老教授的禿頭,聽著他用冷靜的聲音講孔德哲學和實驗研究的結果,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戀。當時的我無法了解,一個年輕人何以會對禿頭、稀疏的頭髮産生情慾上的迷戀,因為那並不是我會迷戀的東西。這就是孤獨感的一個特質——旁人無法了解,只有自己知道,而因為我們不了解,就會刻意將它隔離,於是整個社會的孤獨感因此而破碎。

在《熱死鸚鵡》裏,當這個醫學院的學生,聽到老師引用實證主義者的話,説:“你應該用絕對冷靜、客觀的心態去面對所有東西,不能沾帶任何主觀的道德情感,回到物質性的存在本質去做分析。”他開始檢查自己的身體。他發現之所以會迷戀他的老師,是因為老師將孔德的實證主義帶入他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迷戀老師是一件很荒謬的事;迷戀是一個客觀的事實,他卻無法接受,因為這是不道德的。

小説裏一隻學人講話的鸚鵡熱死了,大家無法從解剖分析中找到它熱死的原因,而在它熱死前所説的三個字究竟是什麼?也引起各界的關切。不過小説最後沒有結局,鸚鵡只是一個符號!

鸚鵡的出現是因為寫作小説時,我到動物園玩,炎熱的夏天讓鸚鵡也熱暈了,站在那邊不動,我突然覺得很有意思。鸚鵡羽色鮮艷,非常搶眼,而它又會學人説話,它如果學了“我愛你”,是學會了聲音還是學會了內容?而我們説話都有內容嗎?抑或不過是發音而已?


你或許也有這樣的經驗,和朋友聊天失神時,你看到朋友嘴巴一直動,聽不到他的聲音,可是又不會影響你繼續對話。

我想,人有一部分是人,一部分可能是鸚鵡,一部分的語言是有思維、有內容的,另一部分的語言則只是發音。我記得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有一部電影,是説一對結婚多年的老夫婦,妻子已經習慣先生發出一個聲音後,她就會“嗨”跑過去,幫他拿個什麼東西。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覺得聽到丈夫在發出那個聲音,她一如往常“嗨”的答應跑去,但丈夫説:“我沒有叫你。”一次、兩次,在第三次時,丈夫覺得他好像該讓妻子做點什麼了,所以在妻子出現時,對她説:“幫我拿個襪子吧。”所有的觀眾都看到,丈夫沒有發出那個聲音,但是妻子卻一直覺得丈夫在叫喚,或者她終其一生就是在等著丈夫的叫喚。

至今,我仍覺得這一幕非常動人。它其實不是語言,而是關係,我們和身邊最親近的人永遠都有一段關係,加繆在《局外人》裏也寫到,他在巴黎街頭觀察帶寵物出門的人,他發現怎麼每一隻寵物都跟主人那麼像!這也是一種關係。

意識到身體的存在

我在《熱死鸚鵡》這篇小説裏,就用了鸚鵡作為一種符號,去代表醫學院學生某種無法紓解的情慾。他去度假、曬太陽回來,躺在床上撫摸自己的身體,想像手指是老師手上的解剖刀,劃過他年輕的二十歲的身體,骨骼、腰部、乳房……這絕對是情慾,但是糾結著他在解剖學裏學到的冷靜,也糾結著他自己無法抑制的熱情。他感覺到在精緻的肋骨包圍著一個如燈籠結構的體腔,裏面有心臟的跳動,牽動血液的迴圈,他還能感覺到自己肺的呼吸、胃的蠕動,他在解剖自己,也在宣泄情慾,所以最後他*了。

我在十六歲時讀《紅樓夢》,看到寶玉的遺精,嚇了一大跳,但這就是一個認知身體的過程,也許在好多好多年後才會爆發。情慾孤獨也可以説就是認知身體吧!在認知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沾帶著兩種情緒,一個是絕對的客觀和冷靜,一個是不可解的與身體的糾纏。從死亡意識裏出來的身體,是一個肉體、軀殼,而死亡就是和身體告別。人要和身體告別很艱難,一來可能是因為長期使用産生的感情,一來也表示人們意識到“原來我的身體是現實存在的東西”。平常我們都只是在運用身體,卻沒有意識到它真正的存在。

我認為,真正的情慾就是徹底了解自己的身體,包括所有的部位,從外表看得到的到內臟器官,甚至分泌物,但不能先有結論。

或許有些人在《熱死鸚鵡》這篇小説裏,讀到了聳動的師生戀,有的人則是好奇鸚鵡死前説的三個字——當然,現在已經有很多人讀出書中以羅馬拼音留下的謎,那三個字就是“後現代”,調侃當時各界把“後現代”當作口頭禪的現象,沒有特別的意涵。新書發表時,大家對那三個字都很感興趣,我自己倒是沒有做什麼回應,我期望把這本書作為與孤獨者的對話,因為我蠻珍惜這種孤獨感,所以也沒有多談。

孤獨並非寂寞

孤獨和寂寞不一樣。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是莊子説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是確定生命與宇宙間的對話,已經到了最完美的狀態。這個“獨”,李白也用過,在《月下獨酌》裏,他説:“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是一種很自豪的孤獨,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唯有孤獨才是圓滿的。又好比你面對汪洋大海或是登山到了頂峰,會産生一種“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的感覺,沒有任何事情會打擾,那是一種很圓滿的狀態。

所以我説孤獨是一種福氣,怕孤獨的人就會寂寞,愈是不想處於孤獨的狀態,愈是去碰觸人然後放棄,反而會錯失兩千年來你尋尋覓覓的另一半。有時候我會站在忠孝東路邊,看著人來人往,覺得城市比沙漠還要荒涼,每個人都靠得那麼近,但完全不知彼此的心事,與孤獨處在一種完全對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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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角度談孤獨:孤獨六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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