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中國

“鬼市”?“淘客”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3-02 10:31:11 | 出版社: 山西人民出版社

近年來,中外媒體流傳一句俏皮語:“北京有兩大必看的人群景觀——天安門廣場抬頭看升國旗;潘家園地攤低頭尋國寶!”此話很幽默,也很寫實。有人專門作過統計,潘家園每天的客流量一般大約在8萬人左右(圖4),到了節假日,更是遊人如潮、摩肩接踵。

提起北京潘家園,如今全世界只要對中國古代藝術品稍有興趣的人,恐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國內古玩界就更是如此,圈內人若是誰沒到過潘家園,恐怕跟人談業界之事都會遭人白眼小看,就如同早年那些古董客沒到過琉璃廠一般。

潘家園舊貨市場位於東三環潘家園橋西側,1995年之前,這裡已經形成了人稱“鬼市”的非法文物交易市場。那時候,每天天沒亮,一些來路不明的“鬼”們紛紛從衚同裏鑽出來,佔據街道兩旁的空地,放下麻布袋或蛇皮包,從裏頭掏出些舊貨就地擺上攤兒(圖5)。

幾乎與此同時,一些“古玩蟲”也匆匆趕到這裡,騎車的、步行的,還有人一溜兒小跑兼做早鍛鍊。他們每人帶著一隻小手電筒,借助手電光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逛,挑選自己心愛之物,直到天大亮自動散場。

賣主這邊,往往都會有人自發充當“哨兵”,佔據一處垃圾堆或雜物堆的高處,擺上幾樣東西,一邊談買賣,一邊目光四移,發現有“敵情”,收拾東西就逃,同時,還大聲吼著發出警報:“城管來了!工商來了!文物局來了!稽查隊來了!”買的和賣的一秒鐘之前還在天南海北地胡吹亂侃,這會兒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用最敏捷的身手收拾好“鬼貨”,用百米跑的速度衝向岔道、衚同,作鳥獸散。有年紀大的和腿腳不便跑不動者,自然就倒楣了,輕的東西被查抄,重則連人帶物都被帶走,交完罰款再放人。雖説諸多的執法部門都管這一行動叫“查抄”,但實際上與“沒收”是同義詞,一經拿走,絕無發還,可在法律上這樣叫法要好聽得多,因為打砸搶違法,“沒收”私有財産要經過法院判決,唯有這“查抄”是一種執法過程,東西是暫時擱他那兒。儘管這一擱遙遙無期,但打表面兒看上去似乎並沒有違法。

1995年,借助拍賣公司將文物公開上市的東風,有關部門解放思想,在潘家園街道南邊的空地上用帆布搭建了臨時帳篷,然後讓街面上的“孤魂野鬼”們退街進場,半收半掩、半合法半非法地將一些文物摻雜在古玩舊貨中公開買賣。再往後隨著市場經濟體系的不斷發展,特別是新《文物法》的頒布,市場不斷擴大,條件越來越好,進場人數與資金也逐年遞增。截至2005年,這裡佔地面積達48 500平方米,攤點3000多個,來自全國24個省市、幾十個民族的古玩商販有數萬人之多。

隨著拍賣業一個又一個財富神話的誕生和中國旅遊業的日漸繁榮,再加上新聞媒體不遺餘力的炒作,潘家園在極短的時間內超出了始作俑者最初的創意極限,迅速發展成為一個多體系、理念化的文化標誌,它將中國的傳統文化用現代交易手段進行充值,讓外國人觸手可及、令中國人為之癲狂。據不完全統計:潘家園開園以來,全世界有近百個國家、10000余人次的各國政要和使節先後慕名來到這裡。如芬蘭總統哈洛寧、斯里蘭卡總統庫馬拉通加夫人、美國眾議院議長哈斯德、希臘總理希米蒂斯、羅馬尼亞總理納斯塔塞、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夫人希拉裏、俄羅斯總統普京的夫人、泰國公主詩琳通、國際奧會主席羅格的夫人、“歐元之父”蒙代爾等。其中,包括克林頓的夫人在內的不少“第一夫人”,還把在潘家園參觀和購物的經歷寫進她們的*。越來越多的國家甚至把潘家園列入重要的旅遊景點,“登長城、吃烤鴨、遊故宮、逛潘家園”,已成為外國遊客到中國旅遊的重要項目(圖7)。

今天的潘家園,已順理成章地坐上了目前中國內地古玩聚散地的頭把交椅,這裡每週四至週日開放4天,每天的商品成交額如果按入場者平均消費100元估算,就有800萬元,保守點打個對折,也能在四百萬人民幣以上。每到開放日,來自世界各地的“淘客”們晃動著不同膚色的手,在地攤上挑來揀去、討價還價,寒來暑往、樂此不疲。


潘家園舊貨市場經營的商品主要有五大類:字畫、陶瓷、青銅器、金銀珠寶器、竹木牙骨器等(圖6)。記者作過估算,每天上攤兒的這五大類商品不少於十幾萬件。這些打著“古玩”旗號的東西都是來自哪?這當中的流通環節又是如何形成的呢?一般説來,字畫的來路簡單一些,基本上都出自社會流傳的真品和一些職業畫匠臨摹的贗品。其他物品的來路有四條:一是由文物販子走街串鄉,到老百姓家裏收購一些祖傳或偶得之物;二是在一些古代有名的老窯址、老作坊都有專門倣古做舊的新工地,它們生産的倣古器物通過各種渠道通常可以在幾天內迅速流入國內外文物市場;三是家傳或市場上倒騰的舊對象;四是盜墓所得。

這些真真假假的古玩商品,流通渠道主要是由兩類人的經營活動構成。一類相當於批發商,道上人稱“大爺”,這些人是中國古玩市場的源頭和始作俑者。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不會在市場上公開露面,基本上是一些見不得陽光的盜墓賊或文物制假者。這部分人行蹤詭秘,風險性大,蹲大牢判重刑、丟身子掉腦袋的都有,但在藝術品市場流通鏈上,與那些直接進市場經營買賣的下線比,他們的經濟收入卻顯得偏低。

第二類人綽號“二爺”,風險最小、掙錢最多,他們是古玩市場的直接銷售者。這部分人群的組成基本上是農村的農民和小城鎮裏的無業人員。記者留意觀察,在北京的古玩市場,攤主們絕大多數來自經濟滯後的省市,其中以河南、安徽、江西和福建四省的農民居多。市場流通的對象在品種上各有側重:河南人主要經營青銅器、玉器以及鈞窯、汝窯、磁州窯等北方的瓷器;安徽、江西人主要經營元明清三代的青花、釉裏紅瓷器;福建人除開賣當地土窯倣燒的景德鎮各代青花瓷之外,多經營建窯黑瓷與土龍泉瓷器。文物商販中也有其他省份的人,如:賣新疆玉和俄羅斯玉的新疆人、賣老玉的東北人、賣唐卡和銀器的西藏人、賣彩陶的甘肅人、賣唐三彩的陜西人、賣紅山玉的內蒙人,還有啥都賣的山西人,等等。

在“二爺”中,北京本地人主要開古玩店,有少量過去的老玩家也會將一些自家淘汰的東西臨時租一個攤位賣賣。別看這裡大多數攤主土裏土氣、連報紙都讀不轉,見到你又是點頭哈腰又是哥呀姐呀爺呀的亂叫喚,可一個個腰纏萬貫,眼珠子賊精,只要你一伸眼、一張嘴,就能把你看得透心兒穿。掏幹你的錢包不説,待你剛一轉身離去,他就會跟隔壁左右的攤主們擠眉弄眼,並由此及彼大講“燒包”的故事。所謂“燒包”,顧名思義就是燒錢的主子,是文物販子們對那些眼睛拙、信心足的淘寶者的“尊稱”,北京本地人則多稱此類為“棒槌”。

圈內人把潘家園的淘寶隊伍戲分為“兩方面軍”——中國軍團和“洋軍團”。第二方面軍中人數最多的是歐洲人,他們大多都只買一些價格低廉的文物倣品或少數民族生活用品。看他們買東西也是一大樂趣,有的完全沒有漢語聽説能力,便拿著貨主備好或自帶的計算器,嘰裏呱啦地按出數字討價還價。有的雖然聽不懂漢語,卻會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喊*數字,不管賣主叫兩千還是兩萬,他只管盯住人家兩隻手指頭,然後“二十、二百”的亂喊一通。嘿,別看少了幾個零,大多數還真能買下來,買東西的人不辨真假,賣東西的有時候也犯暈,便宜來便宜去,有錢賺就行!這種賣主“打眼”的機會叫你碰上了,就叫“撿漏兒”了。

在來自國外的淘客中,購買力最強的要數南韓人與日本人,畢竟離咱們近些,根靠著根兒,對中國的東西知根知底。他們穿著和中國人一樣的衣服,一進場就找到熟悉的攤位上,用與中國人一樣的笑容,甚至是操著六成以上的漢語,套近乎、看貨談價。可儘管如此,也逃不過那些精明攤主的眼睛,這些“黃皮老外”只要近攤兒,他們便把一旁藏著掖著的盒子挪出來,神秘兮兮地朝四週打量一番,然後再打開盒子,低聲説:“新近到的貨,老東西,昨天別人出到幾千塊錢沒賣,特地留給你的!”為什麼要故作神秘呢?第一,依照國家《文物法》規定,一切出土文物都歸國家所有。第二,大多數文物是不能賣給外國人的。為了執行國家法令,北京市文物局在潘家園還專門設有文物緝查組,每天上午九、十點鐘要在各個攤位巡視一遍,若發現違規文物要依法查繳、沒收。可實際上他們的行蹤都在攤主們的掌握之中,一些貨真價實的出土文物,都不會叫他們看見。這第三嘛就是生意人慣用的伎倆了,就算盒子裏裝的是一件低倣品,他們也要如此這般地故弄玄虛一番,讓你覺得他就是一個盜墓賊或者是個銷贓的,東西不能公開示人。


也許有人會問:明知道盜墓銷贓都是犯法的,還有人去冒充呵?有哇,怎麼沒有?潘家園遍地都是!這些人就是被舉報了也不過是去派出所轉一趟而已,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盜墓賊,他們的東西絕大多數都是仿製品。當然,若是換了別的交易場所,照理説販賣假冒偽劣産品也違法,可就搞不懂,在潘家園,不説是光明正大卻也是心照不宣,賣假的理直氣壯,就是買主打到府來也臉不紅、心不跳,一種人是咬緊牙關不認錯:“什麼假的?誰能證明它是假的?出示鑒定證明呵!”這古玩鑒定吧也就真怪,諸多鑒定公司都只給出具“真貨”的鑒定書,沒人給出具“假貨”的文字依據;還有另一類讀了幾句書,稍微有涵養一些的賣主,你一旦買了假貨找回來,他們會笑嘻嘻地陪你調侃:“真要是到代的文物,您幾百上千塊錢就能買到?那不太虧了兄弟我嗎?”買家“吃藥”了也自認倒楣,一句自嘲:“又交了一回學費!”轉身又上別的攤兒上“補倉”去了。

再回頭看看那些淘寶的南韓人和日本人,他們大多都是道兒上打滾的“回頭客”,不管你賣家如何“演戲”,他行他素。他們買的主要是瓷器,拿在手上瞇著眼遠看看、近瞧瞧,再看看底、敲敲身子,然後用不同倍數的放大鏡對口沿和一些開片或裂紋仔細觀察,有的還用10倍以上的簡易顯微鏡貼著釉面看氣泡、看沁。看不好、拿不準,或是覺得東西有假,也不會讓賣主下不來臺,只是輕描淡寫地説上一句:“不喜歡”,把東西放下不買就行了,很少有人當面戳穿的。看準了,是老貨,就討價還價,他們出的價一般比國內買主和歐洲客人的要高一些,因為這些人大多都是些文物掮客,將淘到的中國文物走各種路子運回本國倒賣賺大錢。有報道説,南韓首爾一條古玩街85%的文物都來自潘家園舊貨市場。在日本,一隻直徑10釐米的宋代福建建窯天目碗,拍賣價折合人民幣達300多萬元,而在北京古玩市場上,一隻同樣到代的碗最多賣到兩三千塊甚至更低的錢,這中間1000倍左右的差價足可以讓任何一個生意人心馳神往。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記者認識了一位南韓古董商樸先生,他能講一口很流利的漢語,而且精通中國歷史,至少可以算得上半個“中國通”。十幾年前,樸先生還只是一位古代南韓瓷的普通收藏者,正式職業是小學教員。他告訴我,他第一次來中國旅遊,從導遊小姐那裏打聽到潘家園一帶有文物“鬼市”。於是,他在大夥兒起床之前,悄悄讓導遊小姐把他帶到潘家園“鬼市”。

“十幾年前這裡的真貨多的是,哪像現在遍地的假貨!”樸先生津津樂道地回憶:他第一次上“鬼市”,就淘到兩套明代的南韓青瓷酒具,拿回去以後轉讓了一套給一位藏友,沒想到那個藏友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喜出望外。後來他聽説,那位朋友將那一套酒具送拍賣行拍賣了,價格翻了十幾倍。就這樣,每年寒暑假,樸先生都會來中國淘寶,後來還在漢城開了一家古玩店,所賣物品基本上都是從潘家園、大鐘寺等地購得。我問他:“你買這些文物上飛機沒人查你?”樸先生笑著説:“扣過兩次貨。後來我採取摻水的方法,就是買一大堆假貨,中間夾帶幾件真東西,通通照著現代工藝品填表報關,很輕鬆就出去了。”

“中國文物造假的水準全世界最高,就是中國海關自己的專家也無法準確辨別出來!”末了,樸先生又笑瞇瞇地補充了一句。

我留意到,像樸先生這樣經常穿梭于潘家園的中國港臺以及東南亞地區的古董商很多,其實他們自己清楚,從潘家園買回去的東西,能有百分之幾是到代的老貨就不錯了,可是賺錢是商人們永恒的邏輯,不管真貨假貨,反正帶出去以後有市場、能賺取好利潤就行。好笑的是,咱們國內有一些有錢的“燒包”,竟然千里迢迢奔國外再把那些個假貨倒騰回來,弄張發票,過海關時戳上一個“火印”,表示“流傳有序”了。倘若這些主兒把買回來的假貨“金屋藏嬌”、自我欣賞或顯示文化品位以抬高身價也行,於世無害。可很多人卻不這樣,他們圖的還是錢。這些真假*回國後或被現買現賣,或被暫時囤積起來,待價而出。偏偏一些拍賣公司對國內老百姓手裏的寶貝挑三揀四、嗤之以鼻,可一見著“火印”和國外交易證明就如獲至寶、拿著就拍,而且還十拍九成交。2006年,一位景德鎮的瓷器販子親口告訴我:當年有三家頗具名頭的拍賣公司高價拍出的五件“海歸”清代“官窯”瓷器,均係出自他之手的高倣品。相比之下,那些前些年還是搶手貨的“海歸”學子實在可憐,他們耗費青春、耗費錢財,如今學成歸來,身價竟然還不敵那些“海歸垃圾”!人家有人出錢追捧,奈何?

來潘家園淘寶人數眾多的當然還是第一方面軍——中國人。與老外相比,國內一些經驗老到的買主要狡猾多了。一件東西明明看好,硬是要裝出個看不好的樣子,挑出一大堆毛病來,不是有剝釉就是有殘裂,或者器型不規整、不典型,臭它個一無是處,然後再談價。這一招往往還靈見,市場上眼好的人鳳毛麟角,新貨漂亮,出價高,老貨多少都有些殘缺,他們不要。所以賣主只好明知東西好、到代,但為了貨幣回籠只得少賺幾個錢也賣,一面數錢一面還不甘心,嘴裏念叨著:“這東西要是拿去拍賣,可以發大財!”這時候,碰上尖刻一點的買主,還會酸溜溜地揶揄他兩句:“那您別賣給我,趕緊送拍去呵!”話到這兒也就説絕了,出土的東西,沒有很硬的關係,他敢送拍賣公司嗎?只好訕訕地笑道:“嗨,您今兒個撿大漏兒嘍!”説著將東西打好捆,交給客人,一聲“您走好!”便結束了本次交易。

在潘家園的常客中,大家最願意津津樂道、口口相傳的故事,大多都與“撿漏兒”有關。儘管這些故事的內在邏輯如同打麻將的癮君子一般——報喜不報憂,但是,那一個個從潘家園地攤上脫穎而出的“灰姑娘”與“黑馬王子”,卻似乎是“潘家園口頭文學”中的永恒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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