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我覺得聶紺弩跟鬱達夫很像:性情中人,都喜歡喝酒,舊體詩都寫得好,經歷都很坎坷。
鬱 風 那個時代才出現這樣的知識分子,現在很少有了。
黃苗子 聶紺弩晚于鬱達夫,魯迅先生對他很重視。現在大家一致公認,聶紺弩是把舊體詩變成現代詩的了不起的文人。
李懷宇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交心坦白難。”真是好詩!
鬱 風 他是開創新一代詩風。舊詩雖然是老套,那種規律、美,如果不了解舊詩,掌握不好,就拿不到舊詩的精髓。但是拿到精髓的人,又不免落入老路。而聶紺弩既精通舊詩的精髓,又能將現代語言融入得很好,兼顧平仄的規律。
黃苗子 魯迅、周作人、胡適之都有這種開創。但是聶紺弩做得更高一些,新中國之後的很多新詞,以前的人不懂,他都能融進來。
鬱 風 楊憲益受他的影響,詩寫得也很好。
黃苗子 現在我們來往的仍然寫詩的就是楊憲益、邵燕祥。憲益最近身體不大好,不能走動,但是腦子清醒,對著電視機,現在一天要抽兩包煙,偶爾也寫一兩首打油詩,一般沒有從前那麼起勁了。
李懷宇 我在香港羅孚先生家裏談到聶紺弩在北大荒的一些事情,車子撞倒他,大家以為撞傷了他,沒想到跑過去,看見他坐起來,拿著一根煙。
黃苗子 他這種事情很多。我們一些勞改的朋友幫助聶紺弩去蓋房子,房子剛搭上棚頂,他總是抽煙,就燒掉了。哎呀!要判死刑。夫人周穎馬上趕過去,千方百計找人營救,總算免去一死,輕判三個月就放他出來了。
有一天我跟聶紺弩開玩笑,我説他是研究古代小説的,研究《三國》、《紅樓夢》、《*》、《水滸》,我給他書房起個齋名“三紅金水之齋”。他高興得不得了,我用隸書寫好了挂在他書房。後來要命了,紅衛兵來了。我都不知道紅衛兵的事情,事後他才告訴我。他説,我要賠他一張“三紅金水之齋”。紅衛兵讓聶紺弩説“三紅金水”的意思,他急中生智,就説“三紅”是“思想紅、路線紅、生活紅”,“金”是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水”是江青的“江”字偏旁,因為尊敬不敢直接寫出來。紅衛兵啪就撕掉了,説:“你也配!”(笑)他就讓我重新給他寫一張。十年之後,我們再見面,我又用草書給他寫了一張。但是後來我都把這件事情忘記了,直到最近看他送我的十七首詩,我才記起來。
在現代文化史上,“二流堂”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它在重慶和北京,匯聚了文化界一大批響噹噹的人物,有革命家兼藝術家夏衍、電影界報刊編輯唐瑜、漫畫家丁聰、劇作家吳祖光、畫家葉淺予、大牌明星金山、翻譯家馮亦代、歌唱家盛家倫、黃苗子和鬱風夫婦。大家性情相投,自由自在地歡聚一堂。抗戰時,在重慶的“碧廬”,這些文化人平時不用嚴格上班辦公,生活自由散漫,便用“流氓”互相調侃。有一次,郭沫若來“碧廬”聊天,興致勃勃地要題匾“二流堂”,一時找不到宣紙和毛筆,未能題成,但“二流堂”的名號從此就叫開了。“二流堂”在民族水深火熱之際安頓了一批文化人,而不同學科的交流,日後更成就了一批文化大家。1949年後北京的“棲鳳樓”,被稱為北京“二流堂”。齊白石、老舍、梅蘭芳、洪深等名士往來不絕,連上海、廣州、香港各處來人,潘漢年、黃佐臨、柯靈、于伶等到了北京,也都往這兒跑。1967年12月13日的《人民日報》上,赫然刊登了著名檄文《粉碎中國的裴多菲俱樂部“二流堂”》,字字粗黑。從此,“二流堂”一案株連無數。專案組在查“二流堂”重要人物吳祖光時,對他説:“為了盤查你的這個‘二流堂’,國家派出的外調人員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你看你為國家造成多大的浪費,你慚愧不慚愧?”
李懷宇 從30年代開始,藝術界的朋友圈中就少不了你們兩位,1949年之後又有啟功、王世襄等文化大家,你們朋友之間在生活中的交往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