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苗子 我八歲到十幾歲在廣東跟鄧爾雅學習。我父親當時在香港辦中學,鄧爾雅跟我父親是同學,就經常來教我。鄧爾雅算是我的啟蒙老師,但是當時年紀小,勉勉強強跟他學,並沒有受到他多少的藝術影響。現在,我才體會到他的藝術精髓,他很了不起。但是當時我得到他的一個好處,學會蒐集材料。做學問的人最重要的是蒐集材料,不會蒐集材料怎麼做學問?讀書憑腦子記憶,不可能全部記清楚,一定要有根據。所以我從50年代初起,就學習鄧爾雅先生,凡是書上有用的東西,都抄下來,做卡片。鄧爾雅先生抽捲煙,經常用捲煙的紙來抄材料,然後一分類就出來了。
鬱 風 他搞了很多卡片。
黃苗子 比如我看到聶紺弩的詩,我都一首一首地抄下來。最後,聶紺弩的詩就全了。我就學全了這些做學問的方法。
李懷宇 書法要幾十年的工夫才能練好。
黃苗子 我們當時對張正宇的書法是很佩服的。
李懷宇 他自己好像講過一個五個指頭的故事。
黃苗子 這是黃永玉跟張正宇開玩笑開出來的。張正宇舉起一隻手的五個指頭數起古今的書法家:王羲之、顏魯公、懷素、米芾,大拇指則是張正宇自己。張正宇確是天才。
李懷宇 中國傳統講書畫同源。啟功的畫也畫得很好?
黃苗子 畫得好!但是他不畫了,因為寫字已經被追捧得要命,他如果再畫,就不得了。早期畫得多,後來不畫了。
李懷宇 你們夫婦之間如何交流藝術?
鬱 風 我經常是他的第一個批評者,他寫了字,我其實不懂,但是我從藝術的角度、直覺、構圖等方面,最不客氣地評價。他有時候聽,有時候也不聽(笑)。我的畫,他也批評。後來,他總説他畫畫是跟我學的,其實不是。我們先後在澳大利亞生活了十年,那裏地大人稀,住的房子很大,我們也有一個很大的工作室。我們一共有三個工作臺,中間有一個大桌子,我畫完以後的顏料都不用收起來,他寫完了字就“偷用”我的顏料畫畫(笑)。
李懷宇 當年你是傳奇女畫家潘玉良的學生,你跟潘玉良學畫的經歷是怎樣的?
鬱 風 當時,因為搬家到上海,我從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畢業,想繼續學習,就去了南京中央大學。那時候徐悲鴻剛剛從國外回來,成立了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徐悲鴻那時很火,他對藝術系實行一種制度,按照教師分班。不管一年級、二年級,只要選某個老師的課,就在一起上課。徐悲鴻邀請了潘玉良講課,潘玉良剛從法國學畫回來,沒有什麼名氣,沒有什麼人知道她。結果徐悲鴻的教室人山人海,一層一層包圍。我覺得人太多,根本看不見老師,就選了潘玉良的課。潘玉良只有兩個學生,一個男學生,一個是我。雖然只有兩個學生,有點尷尬,但是我覺得上課舒服極了。我們畫景物的時候照樣有經費可以買道具,照樣可以雇模特。潘玉良教得也很好,因為只有一兩個學生,就像帶自己的孩子,我們反而學到了很多東西。我還給潘玉良當模特,畫了一張油畫,畫得很好,但是不知道去了哪,也沒有發表。但是學了只有一年時間。
鬱風的父親鬱華、叔叔鬱達夫都曾留學日本,鬱華成為著名法官,曾營救田漢、陽翰笙、廖承志等人,鬱達夫成為新文學健將。1939年,鬱華遭日偽特務暗殺于上海寓所門前;1945年日本投降後,鬱達夫遭日本憲兵殺害於印尼。
李懷宇 你的父親鬱華、叔叔鬱達夫都是抗日烈士,生活中鬱華和鬱達夫是怎麼樣的?
鬱 風 我的父親是我們上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個典型,有機會到日本留學,接受了新文化。他本人完全成長于中國的舊道德、舊傳統下,愛詩愛畫。鬱達夫比我父親小十二歲,都屬猴。我父親已經成人的時候,鬱達夫還是小孩,所以鬱達夫受我父親的影響很大。我的父親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搞法律,回國之後在司法部工作。第二次又因公出差去日本考察,就把鬱達夫帶去日本。我父親留學的時候,鬱達夫十來歲還在家鄉,在杭州府中學讀了幾年,就轉到一所教會學校。後來因為看不慣教會學校,就沒有念好,他主要還是在家裏讀書。因為我的祖父是教私塾的,家裏留下的書對他們影響比較大。鬱達夫從小就看經史子集,喜歡詩。他最早喜歡清代吳梅村的詩,到了杭州就買舊詩集。中學沒有畢業就跟我父親去日本,先學經濟,後又改學醫,總之也不聽哥哥的話,自己喜歡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