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西洋畫家描耶穌,常在眾人中挑選一個面貌最近於理想的耶穌面貌的人,使作模特兒,然後看著了寫生。中國畫家畫佛像,不用這般笨法。他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留意萬人的相貌,向其中選出最完美的眉目口鼻等部分來,在心中湊成一副近於十全的相貌,假定為佛的相貌。我想,畫鬼魅也該如此。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研究無數兇惡人及陰險家的臉,向其中選出最醜惡的耳目口鼻等部分來,牢記其特點,集大成地描出一副極兇惡的或極陰險的臉孔來,方才可稱為標準鬼臉。但這是極困難的一事。所以世間難得有十全的鬼魅畫。我只能在萬人的臉孔中零零碎碎地看到種種鬼相而已。
我在小時候,覺得青面獠牙的兇鬼臉最為可怕。長大後,所感就不同,覺得白而大而平的笑鬼臉比青面獠牙的兇鬼更加可怕。因為兇鬼臉是率直的,猶可當也,笑鬼臉是陰險的,令人莫可猜測,天下之可怕無過於此!我在小時候,看見零零碎碎地表出在萬人的臉孔上的鬼相,兇鬼相居多,笑鬼相居少。長大後,以至現在,所見不同,兇鬼相居少,而笑鬼相居多了。因此我覺得現今所見的世間比兒時所見的世間更加可怕。因此我這個畫工也與古時的畫工相反,是“好作犬馬”,而“惡圖鬼魅”的。
廿五〔1936〕年暮春作,曾載《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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