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畫不及詩的自由。然而也何必嚴禁漫畫的借用文字為畫題呢?就當它是一種繪畫與文學的綜合藝術,亦無不可。不過,能夠取材精當,竭力謝絕文字的幫忙,或竟不借重畫題,當然是正統的繪畫藝術,也是最難得的漫畫佳作。
借日本老畫家竹久夢二先生的幾幅畫來作為説例吧。
有一幅畫,描著青年男女二人,男穿洋裝,拿史的克〔手杖〕,女的穿當時的摩登服裝,拉著手在路上一邊走,一邊仰起頭來看一間房子門邊貼著的召租。除了召租的小紙札上“Kashima Ari”(“內有貸間”)五字(日本文有五個字)而外,沒有別的文字。這幅畫的取材我認為是很精采的。時在日本明治末年,自由戀愛之風盛行,“Love is best”〔“愛情至上”〕的格言深印在摩登青年的腦中。畫中的男女,看來將由(或已由)1ove更進一步,正在那裏忙著尋覓他們的香巢了。“貸間”就是把房間分租,猶如上海的“借亭子間”之類。這召租雖然也是文字,但原是墻上貼著的,仍不出造形的範圍,卻兼有了畫題的妙用。
去年夏天我也曾寫過一幅同類的畫:畫一條馬路,路旁有一個施茶亭,亭的對面有一所冰淇淋店。這邊一個勞動者正在施茶亭畔仰起了頭飲茶;那邊青年男女二人挽著手正在走進冰淇淋店去。畫中只有三個文字。冰淇淋店門口的大旗上寫著一個“冰”字,施茶亭的邊上寫著“施茶”二字,都是造形範圍內的文字,此外不用畫題。這畫的取題可説是精采的。但這不是我自己所取,是我的一個繪畫同好者取來借給我的。去年夏天他從上海到我家,把所見的這狀態告訴我,勸我描一幅畫,我就這樣寫了一幅(現在這畫被收集在開明書店出版的畫集《人間相》中)。
夢二先生的畫有許多不用畫題,但把人間“可觀”的現象畫出,隱隱地暗示讀者一種意味。“可觀”二字太籠統,但也無法説得固定,固定了範圍便狹。隱隱的暗示,可有容人想像的餘地。例如有一幅描著一個女子獨坐在電燈底下的火缽旁邊,正在燈光下細看自己左手的無名指上的指環。沒有畫題。但這現象多麼“可觀”!手上戴著盟約的指環的人看了會興起切身的感動。沒有這種盟約指環的人,會用更廣泛自由的想像去窺測這女子的心事。———這麼説穿了也乏味。總之,這是世間萬象中引人注目的一種狀態。作者把它從萬象中提出來,使它孤立了,成為一幅漫畫,就更強烈地引人的注目了。日常生活中常有引人注目的現象,可以不須畫題,現成地當作漫畫的材料,只要畫的人善於選取。夢二作品中還有許多可愛的例。有一幅描著一株大樹,青年男女二人背向地坐在大樹左右兩側的根上,大家把臉孔埋在兩手中,周圍是野草閒花。這般情狀也很牽惹人目。有一幅描著一個軍裝的青年武夫,手裏拿一冊書,正在閱讀,書的封面向著觀者,但見題著“不如歸”三字。取材也很巧妙(《不如歸》是當時大流行的一冊小説,描寫軍閥家庭中戀愛悲劇的。這小説在當時的日本,正好像《阿Q正傳》在現在的中國)。又有一幅描著一個身穿廚房用的圍裙的女子,手持鏟刀,倉皇地在那裏追一隻貓。貓的大半身已逃出畫幅的周圍線之外,口中銜著一個大魚。這是尋常不過的題材,但是一種不言而喻的緊張的情景,會強力挽留觀者的眼睛,請他鑒賞一下,或者代畫中人叫一聲“啊喲!”又有一幅描著鄉村的茅屋和大樹,屋前一個村氣十足的女孩,背上負著一個小弟弟,在那裏張頭張腦地呆看,她的視線所及的小路上,十足摩登的青年男女二人正在走路。這對比很強烈。題曰“東京之客”。其實不題也已夠了。
沒有畫題,造形美的明快可喜。但畫題用得巧妙,看了也勝如讀一篇小品文。夢二先生正是題畫的聖手,這裡仍舊舉他的作例來談吧。他的畫善用對比的題材,使之互相襯托。加上一個巧妙的題目,猶如畫龍點睛,全體生動起來。有一幅描著車站的一角,待車的長椅上坐著洋裝的青年男女二人,交頭接耳地在那裏談話,臉上都顯出憂愁之色。題曰《不安的歡樂》。有一幅描著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擱在椅子靠背上,她的頭傾側著。題曰《美麗的疲倦》。有一幅描著一個少婦,手中拿著一厚疊的信箋,臉上表出笑容,正在熱中地看信,桌上放著一張粘了許多郵票的信殼。題曰《歡喜的欠資》。有一幅描著一個頑固相十足的老頭兒,正在看一封長信。他身旁的地上(日本人是席地而坐的,故這地上猶如我們的桌上)一張信殼,信殼的封處畫著兩個連環的心形(這是日本流行的一種裝飾的印花,情書上大都被貼上一張)。他的背後的屏風旁邊。露出一個少女的顏貌來,她顰蹙著。正在偷窺這老頭兒的看信。題曰《冷酷的第三者》。以上諸畫題是以對比勝的。還有兩幅以雙關勝的:一幅描著一個青年男子正在彈六弦琴,一個年青女子傍在他身旁閉目靜聽。題曰《高潮》。一幅描著傴僂的老年夫婦二人。並著肩在園中傍花隨柳地緩步。題曰《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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