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個人的“綠洲”
5月25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且末縣且末小學裏的孩子。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周浩/攝
2000年,15名畢業生在保定師專門口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5月24日,且末二中,沙塵暴過境時,學生們在課間活動。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杜佳冰/攝
今年高考前夕,侯朝茹在高三課堂上,窗外黃沙漫天。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杜佳冰/攝
2000年,保定師範專科學校的15名畢業生在歡送會上各自收到了一捧鮮艷的假花。他們要到新疆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的且末縣教書去。
24年後,且末縣的大巴扎(市場)裏,依然開著許多假花店。任何想要在這裡做鮮花生意的人,都要先思慮週全。即使是去它所屬的地級市庫爾勒進貨,走新修的沙漠公路,駕車也要7個小時左右。
這個縣和安徽省的面積差不多大。它深埋于中國面積最大的沙漠與崑崙山脈之間,往南去是西藏,西去300余公里,就是樓蘭遺址。
由於偏遠,運送到這裡的一切,都要加上額外的價錢。一份大盤雞要比沙漠之外多付幾十元,而鮮花的成本,還要再加上另一層考量。這裡的蒸發量大約是降水量的30倍。即便是紮在路邊泥土裏的鳶尾,也要折損花期。
長久存在於這裡的,無論病菌、物品或是生命,都已經通過了沙漠的篩選。
在大漠深處生活了24年的侯朝茹——當初的畢業生、如今的且末一中教師,在去年的9月10日,接連收到了兩捧濕漉漉的鮮花,來自她帶出的第一屆學生。
這是他們20多年來第一次聚會。聚會是曾經“沒少被收拾”的學生組織的,地點選在另一個學生開的川菜館裏。他們説,侯老師“還是那樣子”,只是戴上了一副眼鏡。縣城就這麼大,眼鏡也是從學生開的店裏配的。
這裡最不缺普通的學生。而紮根下來的普通老師,卻像沙漠裏的鮮花一樣珍貴。
“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2000年,且末中學的校長段軍從沙漠裏走出來,輾轉全國各地尋找教師。縣裏即將升上初中的學生有7個班,而班主任只有1個。
在河北,他見到了一群從保定師專跑來的學生。他們不只沒有見過沙漠,連招聘會也沒見過。這是最後一批國家包分配的師範畢業生。
面試是以“沙漠的標準”進行的。
比如,“家裏有幾個孩子?”政教係的龐勝利回答,有5個,自己最小。他在心裏納悶:“這跟當老師有啥關係?”
比如,“有沒有談戀愛?”體育係的女生王建超在打完一套拳後,聽到這樣的問題。體育老師要招兩名,系裏另有一個男生來應聘,招聘組把他的名字寫了上去。王建超一看,不對:“他不是我男朋友。”那個名字就被撤下來,換上了她後來的丈夫王偉江。
他們後來才意識到,在沙漠裏,老師和植物一樣,能有條件生活下來是最重要的。那裏的植物大多根系發達。為了減少蒸騰,梭梭把全身都進化成細細的枝條,銀白楊的葉片則厚實得像塊羊皮,一面油滑,另一面絨絨的,躲避高溫強曬。
因此,校長段軍招聘的條件有兩點:要出身農村,能吃苦;要多子女家庭,不能讓父母老無所依。
這些年輕的教師後來坦言,他們當時很少有清楚而強烈的職業理想。鼓動著他們的,更多是對世界的好奇。1999年起,國家決定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王建超在電視上看過宣傳片,畫面裏有看不到頭的油菜花。她想,怎麼還有那麼大的地方?河北的村子挨著村子,她最遠只到過石家莊。而龐勝利、李桂枝、丁建新……連保定也沒離開過。“到新疆是偶然,去遠方是必然。”22歲的李桂枝壓根兒忘記了自己不吃羊肉。
幾乎沒有一個家庭支援這些孩子的選擇。直至出發前,王建超的母親依然拒絕和女兒説話。為了逃避家裏沉悶的氣氛,李桂枝去同學家玩了5天。
侯朝茹的選擇則讓父親“強烈地自責”。侯父患病,家境貧弱,女兒的學費是父女兩人一家一家找親戚借的。侯朝茹承諾:“等畢業工作了,我還。”
沙漠裏來的校長説,那裏屬於“五類地區”,工資能有600多元,是河北的兩三倍。侯朝茹算了算,兩年就能還上借款。
這是一場盲目、天真的探索。要去的是個什麼地方,路怎麼走,多數人都不清楚,也不在意。
招聘結束後,段軍回到且末驕傲地宣佈,自己招到了一個“會武功”的老師。這個“會武功”的教師——面試時打了一套拳的王建超,後來拿到了專升本的錄取通知書,想先去上學,畢業後再來工作。但通信實在太不方便了。她只有學校值班室的電話,又正值暑假,怎麼也聯繫不到校長説這事。最後,只得帶著一身“武功”來報到。考上學的事,她沒敢跟家裏提。
2000年8月6日,火車終於把15個雀躍的年輕人帶出了太行山。
一路向西,窗外的綠一天比一天少。空氣越來越幹,大家不斷地喝水。第三天,火車到達庫爾勒,他們住了一夜,又上了汽車。去一個縣城應該不會太遠了,李桂枝這樣想著,又看到校長搬了許多瓶裝水上車。
要進沙漠了。看到一隻野駱駝,他們興奮不已。吹來一陣沙,他們又驚呼。兩邊沙丘綿延不斷,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像一葉扁舟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航行”。
路上,他們第一次吃了新疆拌面。“一會兒就扒拉完了,大家都説吃好了,段校長又説新疆加面不要錢。呼隆一下子,大家都喊老闆加面……後來,老闆説面沒有了。”化學系的周正國回憶道。
車在沙漠裏走了一天,依然沒有到達。兩旁始終是蒼黃的沙。漸漸地,車裏的人都不看了,也不説話。氣氛越來越沉悶。到了一處驛站,學生們下車休息,看到標語:“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念出聲,之後又靜默。在維吾爾語中,“塔克拉瑪幹”意指“進得去出不來的地方”。李桂枝開始有了一些恐懼感。
第五天,車子仍在沙漠裏穿行。快到黃昏時,終於離且末近了,綠意蓬勃起來,車裏也重新生出豪情。有人帶頭唱歌,甚至有人站了起來。
他們先是看到了一條河。因為這條河,且末自商周時期始,雖歷經數次戰爭,兩度被風沙掩埋,而文明延續至今。人們栽樹、建水庫,出土了世界最古老的撥弦樂器,開採出最大的和田玉石。住在鄉下的學生要到縣城上學,得先蹚過河。這裡生活著約10萬人,約70%是少數民族。
車子駛進縣城的時候,街上行人寥寥,路兩旁的銀白楊襯得一切乾乾淨淨。李桂枝説:“像被沙漠包圍的一處世外桃源。”
學校門前的一段土路被灑上了水。後來的烏魯木齊警察依力亞·吾斯曼,當時的初一學生,站在校門口的隊列中迎接這一批新老師。他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直到高中,他才第一次走出且末縣。
跨越3300公里,山裏的青年與沙漠裏的少年,就這樣見面了。
仙人掌也會開花
沙塵籠罩下的生活開始了。
當時,這裡的沙塵暴、揚沙、浮塵天氣,一年之中長達兩百多天。有俗語説:“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大風埋村屯,小風石頭滾。”當地人連形容椒麻雞的辛辣美味,也説“嘴裏像刮了一場風”。
第一次經歷沙塵暴,李桂枝是被嗆醒的。她起身關緊門窗,接著入睡,再醒來時,嘴裏是沙,臉上是沙,枕頭上、被子上、碗裏……屋裏到處都是沙。
在多數的浮塵天氣裏,風是柔和的。縣城看上去只是有了一場淡黃色的霧氣,不過,是一種能被牙齒感受到的霧。一呼一吸,繞不開沙。有人笑稱,這裡的居民每天大概能吃下一塊磚。
無論如何,15名新教師登上了講臺。他們幾乎承包了初一所有科目的課程教學,其中6人擔任班主任。
學校是低矮的平房,課桌雖然凹凸不平,但配起長條凳,起碼是完整的。老師的宿舍被重新粉刷,被褥用品一應俱全。“沒有很大的心理落差。”侯朝茹説。
除了王建超。在保定時,段軍曾跟這位體育老師描繪過學校的塑膠操場和新建的體育館。但到了且末,她什麼也沒看到,於是跑去問。段軍拿出一張圖紙説,別著急,就要建了。
後來為了讓家裏安心,她在縣城到處跑,最後站在了當時的新華書店——一棟二層小樓房前,拍了張照寄回去。
這些新老師很快得到了學生的偏愛。
因為氣候乾燥,上著課,一個坐在前排的“泥猴子”樣的男孩站起來,從兜裏掏出黑黑皺皺的衛生紙,對著侯朝茹説:“老師你流鼻血了。你擦一擦。”
老師住在學校,學生週末也到學校來。假裝問上一兩道題,李桂枝知道,“真正的目的是找我玩”。
“學生其實也不知道什麼是好老師,他們的評價標準就是‘我喜歡’。”李桂枝坦言,“而他們的喜歡,只是因為我們年齡相近”。
等共同的新鮮勁兒過了,才正式進入教育的過程。
這裡的孩子基礎薄弱,到了中學,一些學生的拼音還沒完全掌握。他們頑皮的一面逐漸暴露出來:課堂上説話的,扔紙條的,不交作業的,理直氣壯説“我不會”的,還有乾脆就不來上學的。
“當時開家長會,很多家長不來。一個學期,沒有一個家長問我孩子學習怎樣。”李桂枝説。
“我想讓他變好,但是沒有經驗,就束手無策,甚至感到厭煩。”李桂枝在她的《大漠教書日記》中寫道,“學生們帶著戒備的目光審視著我,我也總是帶著挑剔的眼光看著他們。每天上完課,批改完作業,剩下的大把時間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精神的封閉與空虛,李桂枝説“才是真正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
這裡和外界的溝通總是延遲。訂閱的報紙要15天才能送達,“新聞當成歷史看”。親友的信件則要20多天。
學校值班室有一部長途電話。“有急事,越打電話心越急。”辛忠起這樣總結。一般的農村家庭裝不起電話,要先打到村委會或鄰居家,再跑去叫人。話費都付給了等待。2002年,他終於買了一部手機,但帶學生去植樹,又丟在了沙漠裏。
一個煩躁的下午,李桂枝離開了學校,朝著車爾臣河的方向走去。路邊的野草黑黝黝的,長得雜亂無章。她想起保定校園裏的草坪,嫩嫩的黃綠色,整齊可愛。“為什麼且末的草是這個樣子的?”
她站在路邊,想起學校裏給花草澆水修理的師傅,突然有些理解了。“是要栽培的。如果學生什麼都懂,也不需要老師去教。且末也不會這麼缺老師。”李桂枝慢慢走回了學校。她後來才知道,仙人掌也會開花。
看到人,是教育的關鍵一步
這些老師用了24年,去探索怎樣栽培且末的學生。
學校裏的老教師説:學生的起點在哪,老師備課的起點就在哪。所以一邊給字詞注音,一邊講課——歷史老師這樣做,數學老師也這樣做。“知識什麼時候、到處都可以學。”侯朝茹説。
除了基礎,也要充當知識的仲介。“(學生們)學點地理,知道河南省大概是個什麼形狀,但要冷不丁問他洛陽市花,説到牡丹,他可能就不知道。”認知無法代替體驗。侯朝茹説:“接觸太少,沒這個概念。”
起初,這裡用電緊張,常常停電,“電視機是個擺設”,學生們接收資訊的渠道狹窄。報紙來了,龐勝利把新聞圖片剪下來給學生看。
2001年秋天,新的教學樓竣工,師生們搬進了有暖氣、飲水機和電腦教室的樓裏。2003年,學校附近開了網吧,有學生蹺課去打遊戲。王建超的塑膠操場則要等到2017年。每次體育比賽前,她還是要給土場地灑水。
依力亞·吾斯曼説,是這批老師的到來,讓他第一次知道了“上大學”這個選項。他考上了巴州二中,高考後去了華東理工大學,之後又上了中國刑警學院。
這批老師帶出的第一屆學生,中考排名在全州靠前。這是難得的成績。依力亞·吾斯曼説,他讀初中時,很少看到高年級的學生能考到庫爾勒去。“我們那一屆,就跟批發一樣地往那邊走。”
“教出過好學生。”龐勝利説,上北大的也有,去香港的也有。這是一個個具體的希望,證明且末能培養出這樣的學生。但從整體來看,一位老師説,且末現在60%的初中生能考上普通高中,剩下的40%上職高。而這60%中的多數,都穿過沙漠往庫爾勒去。近10年來,和多數縣中的困境一樣,且末留不住優質生源。
這批老師後來陸續進入高中部教學。2019年,且末中學的高中部遷入新校址,獨立為且末一中。新的校園看上去和外地學校沒什麼差別,教室都有塊螢幕,隨時可以上網——但封閉的角落依然存在。考題題幹裏的“共用單車”“口袋公園”“民宿”……都是學生可以聽懂,但無法理解的概念。
老師們不得不思考:留在這裡的學生,該給他們怎樣的教育?
李桂枝在她的《大漠教書日記》中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學校開運動會,班上的艾尼江參與了1500米的長跑比賽。
“第一圈,第二圈,他都堅持衝在第一個。班上的同學高興地大喊,為他加油。跑到第三圈,我看出他的體力漸漸跟不上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第四圈,其他隊員一個個都從他身邊超過,不管我們再怎樣為他加油助威,他都力不從心。最後,同學們也都覺得沒希望了,都不再大喊,只是唉聲嘆氣。”
艾尼江衝到終點時,沒有人去迎他。他拿了第六名,獨自回來了。“很高興地問:‘老師,我表現得還可以吧?’”
面對艾尼江,李桂枝沒有説話。“他的眼神黯淡下來,一人坐到一邊休息去了。”
“我知道,他是完全憑著意志力跑完那1500米的,可我還是對他的名次不滿意。”晚上,李桂枝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我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我真正關心過他嗎?我在意的只是班級的成績”。
看到人,是教育的關鍵一步。李桂枝承認,這是她的學生教給她的。
培養“普通的勞動者”
天越來越冷了。那是他們經歷的第一個沙漠裏的冬天。聽説這季節經常斷電,蔬菜也很難買到。老師們提前備了蠟燭,買了辣椒、茄子和豇豆,煮熟後晾在房頂上,準備過冬吃。沒想到一晚上被大風吹得精光。
學生們從家裏帶來木柴,要在教室裏生爐子。李桂枝不會,班上那個調皮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吐遜江反過來教她。
在這一年,辛忠起留住了一個想要輟學的學生。這個學生後來考入新疆職業大學,名叫賽買提江·斯迪克——現在是且末縣第六小學的副校長。
辛忠起始終記著這個學生。當上教學管理處主任以後,他很難在學校裏順暢通行。“光樓道裏走一走都好多事,走兩步,停下來管一下。管了以後感覺還挺好,回去累了,睡覺了,總覺得悄然改變了些什麼。”
考出去的優秀學生不一定再回來,能成為副校長的學生也是少數。用老師們的話説,他們更多是“培養普通的勞動者”,使他們心地善良,靠自己的雙手平凡地生活——且末正是這樣建設起來的。
“以前想不通,一個班45個人,作業為啥才給我交了35本?”龐勝利一開始會生氣,後來發現,每本各有緣由——有些聽起來像是狡辯,但或許真有這樣的事實:有學生是因為跟某個老師對著幹,所以不寫;有些學生雖然不想寫,但也不願意抄,“他認為抄作業是沒有意義的,也不誠信”。
在這裡,成績不好的學生也可以當課代表。“關鍵是要培養對學科的興趣,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教歷史的楊廣興説。在政治課上,龐勝利告訴學生:女孩也享有繼承權。“可以這樣嗎?”她們問。丁建新認為,物理課能讓學生以科學的方式認知世界。即使他們未來種地、放牧,也能夠理解和適應農業機械化。
侯朝茹班上的“調皮學生”殷勇志,後來開著挖掘機參與了且末火車站、新機場的修建。今年,他的兒子剛走進且末二中校園。
“如果把孩子們都帶出沙漠,這一片是不是真的會成為沙漠?”侯朝茹説,“既然自古以來就有人在這裡生活,為什麼不讓這些人生活得更好呢?”
20多年過去,這裡到處都是和他們有關的人。超市裏的收銀員,菜場老闆,路上的交警,醫院、煙草公司、幼兒園、財政局、氣象局……幾乎每個單位都有他們教過的學生。許多維吾爾族的家長不會説普通話,但見了他們,會説“老師”二字。
這是龐勝利所説的,教“普通學生”的幸福——“都是身邊的人”。
學生鄭婉君讀完大學後,放棄了在庫爾勒執教的機會,回到了且末的初中教書。她認可自己的普通:“我的文化水準也不高,也不像人家(碩士)研究生、博士畢業的,到別的地方是微不足道的。但在這裡,我能做的更多。”
她班上有個智力缺陷的男孩,一直説:“老師,我傻,我不會。”鄭婉君課後把他叫到辦公室,反覆教他説“我不傻”,鼓勵他堅持畫畫。
這樣的方法幾乎是普適的。學校有個叫艾孜的“問題學生”,他的班主任問鄭婉君:只要找不到艾孜,我就會來你辦公室,他就在你這裡背生物,你有什麼魔力?
“我就是表揚他。”鄭婉君説。她的老師井慧芳當年正是這樣做的。
鄭婉君在高一時患了腦瘤。做完手術回學校後,她的數學只考了6分,被同學説是“傻子”。父親不捨得再讓她上學,是井慧芳把她留在了學校,告訴她:“可以不寫作業,但要聽課,不需要考慮太多,學就行了。”
最後,誰都沒想到,“説話慢,走路慢,幹事也慢”的鄭婉君能考上伊犁師範大學。
龐勝利説:“教育是要不斷地給人信心。”一個成熟的老師,必須得面對現實。“要實事求是地告訴學生,你所面臨的這個現狀,哪些經過努力可以改變,哪些改變不了。”
為了這些“普通學生”,老師們把自己的職業生涯逐漸交付于普通。基礎題翻來覆去地講,人生道理口乾舌燥地説,考上重點學校的學生屈指可數,而微末的教育細節,又難以用績效與考評衡量。龐勝利認為,“教育的效果,或許要等到10年、20年以後才能顯現。”侯朝茹有時會問他:“咱是不是有點阿Q精神了?”
他們到庫爾勒的學校去交流,有人要把電腦上“且末一中”的字樣遮掩起來,怕專業能力被人瞧不起——他們很少有機會講解難題。但“好老師”來了,也不一定教得了這批“差學生”。年近50歲的辛忠起説,他們是真正從土里長出來的一批老師。
沙漠裏的植株低矮,為了紮根,它們把營養都分給發達的根系。有人用“15粒來到且末的種子”來比喻他們的紮根奉獻。其實,有粒“種子”説:“年輕的時候如果覺得這個地方不好,我就會走。”
20多年過去,他們被一種慣性推著向前。或許不是志向足夠堅硬,而是由於某種柔軟的韌性。
生根
“為什麼沒有走?”
這些老師提到了友誼與默契。這種默契包括:幾乎每個人都動過想要離開的念頭,但誰也沒有告訴過對方。
在讓人動搖的原因裏,環境似乎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個。
心思簡單,又正年輕,往往不容易覺出苦來。李桂枝説,她有時覺得沙塵暴很美。當它將來的時候,天色會由黃轉橙,視野越來越模糊,世界像被籠進一顆混沌的蛋黃裏。風並不總是很大,有時只是樹葉擾動。人在外面站一會兒,身上到處落一層沙。
這時候,學生們仍站在操場上説話,上課鈴響了,才慢慢踱回樓裏。學校外面,路邊的人就坐在沙霧裏吃燒烤,計程車大敞著窗戶載客,騎電動車的人偶爾瞇起眼睛,沙子打得臉疼,也絕不戴口罩。之後,人們像掃雪一樣,耐心地掃去門口、窗臺上的沙土。
“我們挺喜歡刮沙子。”曾經的學生洪萬疆回憶,這是學生們最高興的時刻——沙塵暴嚴重時,學校會放學。就算教室裏開了燈,也什麼都看不見。他們背上書包結伴回家,在路上瘋跑。“多嚴重的沙塵暴,都不影響我出去玩。”
這個祖籍浙江的“疆二代”,至今沒見過海。“每次回老家都在下雨,哪兒也去不了!我寧願刮10天沙塵暴,也不願意下10天的雨。”他在武漢上大學,畢業後又回到且末,經營父親的眼鏡店。“這兒至少比較乾燥。”他説。
且末人與沙塵相處的能力,這些老師也很快習得。午休時間,如果淘氣的學生去渾濁的水渠裏游泳,回來時已經曬乾,只需抓著他們的胳膊,指甲一摳——出現一道淺白的泥印,就可以安排罰站了。
他們暢快地踢球。一群人跑起來,土操場上沙塵蒸騰,再踢上一腳——球消失了。一隊人站在原地,等土緩緩落下去,再追過去踢。散場時,渾身都是土。
“土嘛,掃掉就沒有了。”隔年來到且末的教師姚娜苗説。“總比老家的霧霾好。”
沙土拌在日子裏,一群人工作在一塊兒,下班把班上的學生從頭聊到尾。吃飯在一塊兒,各炒兩盤菜端出來,十幾個人一起吃,有時喝點啤酒。玩兒也在一塊兒,週末騎著自行車去爬沙漠,找個最高的沙丘,仰面躺下,嘆“渺滄海之一粟”。沒有浮塵的時候,夜晚能看到透亮透亮的星星。
接著,他們有了真正的家。
2001年,王建超和王偉江“稀裏糊塗”地買了房,總價5萬多元。消息是校長段軍帶來的,貸款是學校幫忙跑的,王建超唯一所做的努力,是和王偉江領了個結婚證,可以優先選樓層。但樓長什麼樣也不知道,平房才正拆呢。段軍後來坦白:“只要買了房,就説這老師肯定走不成。”
剛來且末10天,縣裏就給這批老師發了當月工資。龐勝利攢了幾個月,買了一台膠片相機。他與同在一個辦公室的侯朝茹漸漸生出感情,決定結婚。於是在沙漠裏拍了一張闔影,讓同鄉的辛忠起暑假順路帶回去給父親看。
辛忠起把相片夾在衛生紙裏,裝進小皮包,夾在腋下——或許這動作像個老闆,總之在西安火車站換乘時,包被小偷搶走了。
2002年,他們領證結婚。從保定先後到且末的二十幾位老師裏,“成了7對”,大多數都沒辦婚禮。
龐勝利説,那時候大家急需找到一個情感的寄託。他們了解彼此的脾性,甚至包括血型——且末縣初期沒有血庫。為防萬一,王建超臨産時,同是A型血的辛忠起一直候著。“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龐勝利這樣説。
生活的面向不斷打開、延展,他們開始為更多的人生角色負責。他們很少對自己産生歉疚的心情,但面對孩子卻很容易——他們見不到牡丹花,沒法去口袋公園裏玩,繪畫、舞蹈、鋼琴、足球……那時沒有這樣的興趣班。
為了盡力使自己成為一個視野開闊的母親,侯朝茹看網課看成了近視。她學習的結論是,教育是陪伴、理解。“我們什麼輔導班也沒上,什麼興趣也沒培養,就是陪著他玩。”
隔絕有時候也成為一種益處,使人遵循自己的節奏。且末聚集著早年間從全國各地來開荒建設的人,糅雜著各種生活方式與文化習慣。“你看著哪一點好,就可以學習它。”辛忠起説。
老師們發現,很多維吾爾族家庭對孩子的教育以鼓勵為主,“總覺得自己的孩子哪都好”。他們自信、開朗,大大方方地跳舞。在高考的心願墻上,一位維吾爾族學生寫著:“心寬福自來。”
辛忠起的苦惱是,孩子似乎受本地環境的影響,“沒什麼競爭意識”。為了讓孩子有一些“疆外的緊迫感”,辛忠起把她送回了河北上大學,“她説太潮濕,吃的東西太鹹,沒有拉條子”。
載歌載舞的維吾爾族居民十分懂得享受當下。這裡最鮮艷的顏色,是街上女人們亮閃閃的長裙。“他們把生活放在第一位,工作放在第二位。”這令辛忠起也想問,“我怎麼不會玩兒呢?”
10年前,由於工作壓力,免疫功能下降,他患上了一種叫作“毛髮紅糠疹”的皮膚病,“像一層漿糊刷在身上又幹了”。有人勸他到濕潤的地方去生活,在南方,他確實感覺身上的“盔甲”軟和了很多。但他堅稱,這不是且末的問題。反而是在且末,他能忘掉自己是個病人,甚至忘記年齡。
他説,如果2000年的他見到現在的自己,應該會喜歡,也會驚訝——不是因為有房有車,而是一個農民出身、有些自卑的孩子,能有現在這樣內心的自足。這是被需要的價值感。
沙漠篩選了一群人,又通過24年的隔絕,把這些簡單的心志保留至今。辛忠起説,他們是典型的“大山的性格”:脾氣直,笨拙,容易得罪人,並堅持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你可能很少聽過一個人這麼多年沒有變。”龐勝利説,“我畢業的時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現在仍然是。”
通路與阻隔
在初到且末的講臺上,龐勝利就跟學生説,這裡以後會通火車、會有高速公路。而底下的學生懵懵懂懂,不知道火車長什麼樣。政治教研組長對此評價:龐老師,你眼界太開。
工作1年半後,李桂枝第一次回家,先是坐了12個小時的汽車到庫爾勒,在火車站排隊等了3天,才買到一張無座車票。在人擠人的車廂裏站了4天之後,她恨恨地想:“再也不坐火車了。我再也不要回家了。”
可沿著這長長的路,仍有新的年輕人來。近幾年,且末從疆外招來了三四百名老師。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劃也為這裡源源不斷帶來新力量。
2020年,志願者郭珊在1年服務期滿之後,正式留在了且末教書。她從四川來,和20年前的那批年輕人一樣嚮往遠方。不同的是,她經歷過城市的繁華,知道便利的交通並不總是給人幸福。實習時每天通勤,她要在地鐵裏待上一兩個小時。而在且末,“時間都花在了人身上”。
且末學生的數量仍在增加,但老師總算不那麼緊缺了。在退休之前,這批老教師將迎來且末中學的人口峰值。“‘硬骨頭’就都被我們‘啃’掉了,‘啃’完退休。”辛忠起説。在這之後,他們想回到河北養老。
現在,且末有了新機場,龐勝利口中的“國家環南疆鐵路”規劃也實現了。2022年,和若鐵路通車,結束了且末沒有火車的歷史。同年,尉且沙漠公路也正式通車,將且末縣到庫爾勒市的公路距離縮短了約350公里——可回去的路仍長長的。
為了省錢,李桂枝從來不坐飛機回家。她開車回去至少要三四天,這個時間後來被辛忠起縮短到兩天半。今年年初,他接到電話,得知父親病重,“暑假回的話可能見不到了”。他晝夜不停地開車,終於給父親送了終。
人到中年,父母離世,是近幾年他們的隱痛。心越急切,路越漫長。辛忠起把黑白的“孝”字放在工牌的背面,每天戴著。兩個月前,王建超的母親也因病離世,她至今還處在自責中。
這些年他們有個傳統,一人回家探親,要去看看周邊的其他人的父母。丁建新就是這樣發現龐勝利家的老屋失修的。寒假結束回到且末,他提醒龐勝利,是不是可以在縣城給老人買一套房?龐勝利立即計劃起來,“老丁給我拿了10萬元,一人拿一點,湊了40多萬元。”最後,房子只花了30萬元。
以前離家前,父親總要給龐勝利寫點字,讓他帶上。“替祖國爭光,為人民服務。”龐勝利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一些年輕人看來很可笑的,又不是領導題詞。”
2019年,龐父離世。龐勝利一直珍藏著一封信,是他來到且末後收到的第一封來自父親的回信。
信裏説:“勝利:你3月9日的來信我于26號收到了,接到你的來信我萬分高興,如同你站在我的面前,高聲地叫爸。”
這個執拗的父親寫道:“以後不要提‘不孝’二字,你這是到了祖國需要你的地方。望你不要想家,不要淒涼,那裏有你同去的同學。你要努力工作……為建設新疆美好將來,栽上萬朵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