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工美大師李中慶: 從“手藝人”到“守藝人”
在臥虎藏龍的廣東潮州,有這樣一位手藝人,他雖然來自外地,但卻將潮州木雕的技藝掌握得爐火純青,令無數本地人折服。
他就是李中慶,一位喜歡跟木頭打交道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然而,比起“李大師”的稱號,李中慶更喜歡別人叫他“老李”,“這樣更加親切!”
“老李”出生於浙江東陽,就是那個中學語文課本裏古文《送東陽馬生序》提到的“東陽”。東陽和潮州同為木雕之鄉,一個是李中慶學藝的起點,另一個則是他技藝精進的地方。二者的碰撞,讓李中慶得以悟出他的獨門絕技“東潮木雕”。
李中慶來到潮州已經三十多年。從一名普通的外來務工者,到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全國勞動模範,潮州這座城市見證了他的青春熱血,也包容他的起落浮沉。日前,我們前往位於潮州市區的東潮木雕藝術館,在工作室聽“老李”講述他的學藝故事——
拜師學藝,吃百家飯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浙江東陽,男人們基本個個都要會一門手藝,成為泥瓦匠、木工、裁縫、油漆工……這樣才有“吃飯本領”,李中慶也不例外。
幼時不幸患上的小兒麻痹症後,李中慶左腿落下終身殘疾,走路不得不借助拐杖。為了讓李中慶長大後能夠養活自己,父母特意為他選了一門稍微輕鬆一點的手藝——木雕。“我小的時候還不叫木雕,叫雕花。隔壁鄰居就是做雕花的,當時看著只覺得好玩。”李中慶回憶。
十六七歲時,李中慶開始了拜師學藝、吃百家飯的日子。哪個村裏有活,他就跟著師傅到哪個村去。在浙江東陽,“十里紅粧”的婚嫁習俗由來已久。每逢誰家有女兒出嫁,父母便要早早為其置辦一套紅漆嫁粧,包括臉盆架、八仙桌、大花床等喜慶傢具。
每到這個時候,木雕師傅就該上場了。李中慶清楚記得雕刻各個物件所耗費的工時,“一天算一個工,臉盆架要四個工,八仙桌要兩個工,大花床是十六個工……完成一套嫁粧,往往要在東家家裏住上兩個月。”
每天一塊三的工錢,東家包吃包住,外加一包香煙。這是當時木雕師傅的待遇。作為學徒,工錢自然是不能拿的,還要上交給授藝的師傅。“所謂三年徒弟,四年就是半個師傅了。”然而,還沒等到三年,李中慶就離開了東陽老家。
由畫入刻,成就全能
在親戚的介紹下,剛滿十八歲的李中慶進入了江西的一家大型木雕廠,正式拜有“雕花宰相”之稱的東陽木雕名家郭志高為師。
“工作強度跟村裏比要大很多,但最開心的是我能領工資了。”李中慶記得,工作第一個月他拿到了三十六塊錢,那時一斤大米的市場價是一毛,他自我感覺很不錯。
左手拿刀,右手拿斧,在一次次用力敲擊下,木屑四處飛濺……往往一天工作下來,李中慶的雙手已經被震得麻木。
“手指既不敢伸直,也不敢往回捏,那叫一個疼唷!”那種疼痛感讓李中慶記憶猶新。拖著疲憊的身體,晚上卻時常因為疼痛難以入睡。“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找了根繩子綁在床上,把手指這樣吊起來。”李中慶説,他的基本功也是在那個時候練出來的。
師傅郭志高雖然嚴厲,但卻把徒弟的認真和勤奮看在眼裏,除了雕刻,也教李中慶畫畫。“設計圖稿是完成木雕的第一步,如果一個人連畫都不懂,還想把木雕做到最好是不可能的。”師傅的告誡仿佛還在耳畔。
在工廠期間,師傅送給李中慶一本《蘇繡圖案》,讓他每天花半小時臨摹、鑽研。等到七八個月後,《蘇繡圖案》裏的人物、花鳥等意象自然而然就來到了李中慶的筆下。從圖稿設計到上手雕刻,李中慶都可以一個人獨立完成了。
“老李”歸來,修橋成名
李中慶從浙江走出,先後去到江西、廣東、福建等地務工。和絕大部分背井離鄉的務工者一樣,他的目的僅僅是掙錢謀生。
1991年,李中慶第一次來到廣東潮州,一座和浙江東陽一樣木雕歷史悠久的城市。“那時剛在浙江老家蓋了新房,欠下別人一筆錢,來潮州打工是希望早日把錢還上。”李中慶笑著説。
慢慢地,他從木雕廠裏一名最不起眼的工人,到被提拔為工廠總驗收,人人都知道潮州有個浙江東陽來的“老李”。
伴隨著國企改制的熱潮,李中慶很快決定自己單幹。然而好景不長,李中慶遭遇了人生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打擊。
20世紀末,受金融危機影響,李中慶接下的海外訂單不僅難以回本,還讓他背上了鉅額債務。“我們手藝人喜悅過,迷茫過,也委屈過,很多種滋味都嘗遍了。”李中慶第一次決心放棄木雕,在遣散手下工人的同時,他還把用了幾十年的刀、斧都悉數送人。
等他再次回到潮州,已經是2005年。朋友的一通電話,讓他重新看到希望。“當時廣濟橋正在做修復,朋友介紹我參與,順利承接下廣濟橋亭臺樓閣的整體修復任務。”李中慶很是感觸。
歷時兩年,在他的主持下,廣濟橋上所有亭臺樓閣的修復工作得以如期驗收交付。2007年,修舊如舊的廣濟橋迎來重新開放,並成為潮州一大景點。“老李”的名聲也因此越傳越遠。
創新技法,走出國門
“有人説潮州這座城市排外,我卻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李中慶由衷地説。距離他第一次來到潮州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他不僅在生活上融入了這座城市,也讓東陽木雕與潮州木雕碰撞出新的火花。
東陽木雕與潮州木雕均居中國四大木雕之列,各有特色。從雕刻手法而言,潮州木雕以通雕為主,風格立體且粗獷;東陽木雕以浮雕為主,以細膩著稱。“東陽木雕適合近看,潮州木雕適合遠看。”李中慶説。
深諳兩地木雕藝術精髓的李中慶,在經過數十年的探索實踐後,將東陽與潮州兩種不同的藝術風格和雕刻技法“合二為一”,由此開創了“東潮木雕藝術流派”。
“東潮木雕”所追求的審美是在同一作品中同時展現層次感和立體感,而要形成這樣的效果,李中慶總結了一條“獨家秘笈”,那就是雕刻主體與底板形成的夾角要保持在30度到45度。
此後,李中慶還帶著“東潮木雕”走出國門,于2017年承接新加坡大士伯公宮重修項目。由於在設計上注入了創新技法,新加坡大士伯公宮的所有木雕裝飾構件和陳設性木雕藝術品都獨具特色,在當地引起不小轟動。
儘管已經蜚聲海內外,李中慶依然十分低調,他打趣地説,“我只是一名手藝人,木雕也只是為生活增添了一點美而已!”
訪談
木雕無言,卻見作者的個性與情緒
羊城晚報:您如何理解從“手藝人”到“守藝人”的身份轉變?
李中慶:我本是一位“手藝人”,成為國家級工藝美術大師,獲得諸多社會榮譽後,深深感受到身上肩負的責任越來越重,於是就變成了一名“守藝人”,就是守好手上的工藝。手藝不難,難的是“守藝”。
羊城晚報:確實如此。“守藝”具體應該怎麼做呢?
李中慶:在守護好的基礎上,再想如何個性化創新發展。現在很多木雕作品如果不附上名字,只看作品都不知道是誰做的。我認為,一件好的作品應該能體現作者的個性和情緒。同時,手藝人不能隨波逐流,不能總是跟著市場走,我們應該思考應該如何引領市場。
羊城晚報:您在個性化創新上已經有了很大突破,未來還有什麼目標?
李中慶:作為木雕行業的“領頭羊”,就要為這個行業做點事情。同時,既然來到了這個行業,就要在這裡深深地踩下一個腳印。
我希望一百年後,仍然有潮州人知道有個叫李中慶的外地人曾經來過。所以我要做一些作品留下來,讓後人去評價我們當時的價值。我常説,賺錢不是我們的全部目的,就像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目的一樣。
羊城晚報:作為“東潮木雕藝術流派”的開創者,您又在一定程度上不贊同給藝術分流派?
李中慶:是的,我不贊同。以我個人為例,一位浙江東陽人做出潮州木雕後,你説他屬於潮州木雕,還是屬於東陽木雕?藝術流派不需要分得那麼細。現在社會要把它分出來,我們其實是被動的。社會傳承需要一個體系,所以也就有了現在的流派。對於我個人而言,藝術可以分國界,但是不能分流派,把藝術提升到更高的水準從而提高社會審美才是我追求的目標。
總策劃:杜傳貴 林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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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記者 文藝 朱紹傑 周欣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