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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工作了還考研”

2024-01-17 10:35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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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考研“二戰”,考前那一晚徹夜失眠。床就像刑具,每一秒清醒都是對我的精神淩遲。我嘗試了正念、瑜伽、泡腳和蒸汽眼罩,仍是沒能逃離失眠的監禁。

周圍人總問我為何工作了還考研。我來自雙教師家庭,對學歷的執著是父母“脫不下的長衫”。另一方面,“一戰”失敗是我心底的一根刺。我喜歡我的工作,但我總會幻想研究生的生活。陷入工作瓶頸時,我想,繼續學習或許能幫我換種方式看問題。

於是我把自己再次拋入考研的戰場。生活秩序被驟然打破,我的作息更加規律,精神卻愈發茫然失措。工作能帶來收入,學習卻像“黑暗中洗衣服”。一位曾經“三戰”的朋友説,備考的感覺像“無根之草”,我深表認同。那是一種游離于社會體系外,命運被未知操控的感覺。

考生越是想抓住點什麼,越是容易被利用。各種以“學長”“學姐”為名的公眾號,用“過來人”的口吻寫“倒計時XX天,你該看政治了”“速速進來看!考研政治救命”“60天也能上岸?只要點開看”。他們拿這些標題狠狠往考生身上“扎”,畢竟淌出來都是銀子。

我在資訊漩渦中陷入自我懷疑:政治大題,有人説倒著背,有人説正著背;英語作文,有人説不能套模板,有人説沒有模板就等“死”吧。考生像滾筒裏的老鼠,越努力越焦慮。專業課輔導機構教授答題的“安全套路”,包括小標題的格式和好詞好句的背誦,讓我想起高中背誦作文素材的恐懼。

我曾經和一位新聞傳播學考研輔導機構的創始人聊過新傳考研的“內卷”。他覺得從2018年開始,新傳考研報考人數增速飆升。網際網路、短視頻和直播、自媒體行業的爆火,讓不少人産生興趣。新傳作為與其直接相關的文科專業,與理科專業相比學習難度較小,被稱為跨考“性價比之王”。

從那時起,新傳輔導機構之間互相較勁,課程結構越來越複雜和龐大,開課時間從3月提前到1月再到頭一年12月,一份專題資料從幾頁擴充到幾十頁。

自2016年起,考研報考人數進入了高增長階段,2022年增長比例超過21%。但2023年起,報考人數增速放緩,2024年更出現了8年來的首次下滑。

不同專業對此感知不同。某電氣專業輔導機構的負責人告訴我,據他觀察,電氣專業的報考情況仍舊穩定。該專業大部分的就業方向是國家電網,只有雙一流的應屆畢業生才享有提前批資格,而且縣局、市局、省局對於學歷的要求逐級升高。考研是獲得入場券的途徑。

他認為今年報考人數主要是文科專業在下降,“那些就業不太行的專業,考研人數會越來越少”。

我苦笑。新傳專業無疑就是他口中“就業不太行”的專業。一位從管理專業跨考到新聞專業的同事曾自嘲,“早知道現在收入是這樣,我也不會轉專業”。

我理解考研大V對新聞專業的攻擊。考研長期以來被當作階層躍升的工具,是學歷貶值背景下的敲門磚。現在,這種幻想在新傳專業上最先破滅,因為這是一個理想與現實衝突尤其尖銳的專業。

一條熱門視頻中,大V曾説當他看到一個自己買不起的高檔小區,他不是抱怨房價高,而是想問那裏的住戶,“你是幹什麼行業的”“怎麼賺到這麼多錢”“我能不能幹”。把自己削尖磨平嵌入社會規則中,不會有錯,畢竟每個人都要靠社會規則存活。

作為從“高考大省”考出來的學生,我太習慣服從規則了。

我就讀于河南的一所中等偏上的高中,生源沒有頂尖高中好,全靠軍事化管理“管著學”。跑操的時候要背書,老師趴在窗戶邊抓違紀。高三冬日每週一早上,在刺骨的寒風中,所有人站在班級外的走廊上喊勵志口號,幾千人的怒吼讓整棟樓都要震一震。

我記得曾經有課前分享好書的活動,我抱著《達·芬奇密碼》興致勃勃地衝上講臺,沒什麼人聽我講,都在奮筆疾書刷題。班主任站在後排,不是看我講得怎麼樣,而是看班級秩序。後來我就沒再講過了,怕浪費時間。

上高中後,我吃飯很快,睡眠很差,考試前必拉肚子,這些習慣延續到現在。我初中的夢想是當個諧星,但上高中後,那些我張口就來的俏皮話,被試卷淘洗殆盡。等待周考和月考成績就像是等待宣判,被擠出前20名就像被推下懸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經歷,我成了一個很功利的人。“結果”“回報”“掌控感”對我來説很重要,連出門買幾樣東西,都要計算路線怎麼走才最短。我還會把每天浪費的時間寫在日程裏。

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一位學統計專業的朋友,考上了985大學研究生,又考上了北京公務員,現在在考慮要不要考幾個證,雖然不是必需的,但“不學點什麼就很不安”。這或許也是我考研動機的一部分。或許也是這個時代的焦慮症。

我一邊痛恨用考試定義個人價值,一邊功利主義心理作祟,積極投身其中。這種內在拉扯,讓“二戰”期間的我無數次崩潰。我給父母發過10多條50秒的語音,哭訴考試如何成為我的創傷,質疑自己為何好不容易脫離了這個評價體系,得到了工作上的成就感,又要把自己拉回否定中。

因為我恐懼未來的自己沒有“籌碼”。社會告訴我們,沒有“核心競爭力”的人遲早要被時代淘汰。

什麼是“核心競爭力”?老師沒教過我。當了記者後,我才知道理解是能溫暖人的,傾聽是有力量的。我的敏感和脆弱被應試教育所排斥,卻是做記者寶貴的財富。

我開始相信自己的價值是由自己定義的,雖然仍舊會被環境動搖。哲學家伯林曾説過,人類的價值觀和人的能力是多元的。“我們要在同等終極的目的、同等絕對的要求之間作出選擇,需要為了一些終極價值犧牲另一些終極價值。”

一位學金融的朋友,“二戰”與夢想的學校只差1分,通過申請去了另一所高校就讀。他偶爾關注著入圍名單的最後一名,就像想像平行宇宙裏的自己。畢業後,對方進入了銀行業,自己進入券商行業,雖然在不同的賽道上,他們所在的公司都是業內翹楚。

在“一戰”考研失敗後的日記裏,我寫道,“痛苦之後全是迷茫”“普通人的人生怎麼可能輕易發生奇跡”。但當生活繼續,我沒想到我實現了大學時的夢想、當了記者,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中國,還有什麼比這更酷的事兒嗎?

豆瓣“考試失敗垂頭喪氣”小組,高考、考研、考公、考編、考教資、法考……我們像是被困在考試遊戲裏,先要完成既定的系統任務,通關了才能去追尋自己真實的人生。許多人像我一樣,習慣了考試帶來的收益,在父母的規勸中掙扎。或許跳出遊戲,先去感受真實的世界,編織屬於自己的意義之網,能讓我們發現“核心競爭力”。

去年考研結束,考生黑壓壓一片,踏著積雪走出考場,成群的烏鴉從我們頭上飛過,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淒涼。畢竟2023年考研平均錄取率只有16%,我們中的大多數都是分母。

但我知道,考試只是一次短暫的交集,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賽道上奔向曠野。


【責任編輯:吳聞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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