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考之路
2023年11月28日,河北省邯鄲市,一家舞蹈培訓中心的練功房,藝考生在練習基本功。視覺中國供圖
2023年12月9日,在南京師範大學附屬實驗學校考點,藝考改革後首次書法專業省級統考正式開考。視覺中國供圖
2023年12月23日,濟南,山東師範大學高考藝術統考考點外,身穿演出服的考生們攜帶大大小小的樂器,進考場考試要先存手機。視覺中國供圖
2023年12月3日,江蘇省2024年普通高校招生藝術類專業省級統考的常州大學考點,考生有序進入考場。視覺中國供圖
2024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藝術類專業統一考試已拉開序幕。
對參加這一年考試的藝術類考生來説,這個冬天註定會在高等學校藝術類招生史寫下特殊的一筆。就在2023年11月,教育部在官網發佈了《關於做好2024年普通高等學校部分特殊類型招生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藝考改革的脈絡清晰起來。
從2024年開始,高校藝術類專業實行以統一高考為基礎、省級統考為主體,依據高考文化成績、專業考試成績,參考學生綜合素質評價的招生錄取模式。藝術類專業省級統考範圍將進一步擴大。各省(區、市)省級統考,對音樂類、舞蹈類、表(導)演類、播音與主持類、美術與設計類、書法類等科類,基本已經實現全覆蓋,戲曲類實行省際聯考。
只有“少數專業特色鮮明、人才培養品質較高、對考生藝術天賦、專業技能或基本功要求較高”的高校藝術類專業,可按程式申請,在省級統考基礎上組織校考,其他均使用省級統考成績作為專業成績。據目前各省發佈的普通高等學校藝術類專業校考資格名單顯示,2024年可能並有資格組織校考的學校在40所左右。
這也意味著,2024年將是“新藝考”落地實施的第一年。
改革在2019年就初現端倪
所謂藝考,指的是普通高等學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是一種選拔、培養藝術人才的途徑。長期以來,藝考都有著極高的社會關注度,藝考改革到底怎麼改,也牽動著眾多考生、家長、學校乃至藝考培訓機構的神經。
如今,“新藝考”來了,2024級藝考生正趕上改革的最終落地。而這次藝考改革的開端,從2019年就開始了。
2019年12月11日,教育部發佈了《嚴格規範做好2020年普通高校特殊類型招生工作》一文,“校考即將成為歷史”這個信號,就已被放了出來。這份文件中提到,2020年藝術類專業考試“除經教育部批准的部分獨立設置的本科藝術院校(含參照執行的少數高校)外,其他高校不再組織美術學類、設計學類省級統考所涵蓋專業的校考”。
2021年,《教育部關於進一步加強和改進普通高等學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招生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發佈,這是“首次針對藝術類專業高考發佈的綱領性、指導性政策”。更重要的是,《意見》明確告知“新藝考”有3年的過渡期:從2021年開始推進相關改革工作,到2024年,基本建立以統一高考為基礎、省級專業考試(以下簡稱“省級統考”)為主體,依據高考文化成績、專業考試成績,參考學生綜合素質評價,分類考試、綜合評價、多元錄取的高校藝術類專業考試招生制度,基本形成促進公平、科學選才、監督有力的藝術人才選拔評價體系。
西南大學副研究員、美育研究院視覺美育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健的研究方向是美育品質評價、學校美育課程。在他看來,藝考的改革之路走了這麼多年,一直在嘗試尋找一個相對公平的平衡點。
“一方面,一些考生可能會失去讀更好的學校的權利,但另一方面,沒有那麼多權力尋租的空間了。這樣也有利於學科發展,有利於行業發展。”李健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説。
據他總結,校考增加了考試的靈活性,“有利於選拔優質藝術人才”,但學校招生權力過大又缺乏監督的話,可能會導致招生腐敗。在他看來,無論是從市場對藝術類人才的需求上,還是從政策的導向上,將來可能都不再有那麼多人來學藝術了。扎堆藝考的現象,可能要畫上“休止符”了。
“在這個方面,高校更需要作好準備。”他説。
李健自己也曾經是一名藝考生,他參加藝考已是18年前的事了,那時的藝考方式主要是校考。2006年李健本科入學時,藝考開始停招免試生,所有考生都必須參加文化課考試,數學成績計入總分。
2014年,教育部開始提升藝考文化課錄取分數線,次年取消藝術特長生加分政策。2018年新規定出臺,要求藝考錄取分數線不低於當地高考二本錄取分數線的65%。到了2019年,藝考錄取分數線上升到不低於當地高考二本錄取分數線的70%或75%。
李健如今所在的西南大學,也是從2019年開始,不再組織藝術類專業單獨考試,和華南理工大學、北京航空航太大學一樣加入了省級統考的行列。採用省級統考成績的高校數量在逐年增加:2020年,超過20所高校開始採用省級統考成績;到了2021年,中山大學、西安交通大學等15所“雙一流”高校部分藝術類專業取消校考。
從只有校考,到“省級統考+校考”,到如今的省級統考為主,校考為輔,這條藝考之路,其實一直在改革。
北京師範大學考試與評價中心主任劉嘉曾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採訪時提到,一方面保留少數藝術院校的校考,為頂尖的藝術精英人才脫穎而出暢通渠道,體現精細化;另一方面開展“規範、高效”的省級統考,讓更多高校能夠選拔到專業基礎好、文化底子厚、發展空間大的優秀學生,“這恰恰是大規模統一選拔性考試可以做到的,也是擅長的”。
已經“變味兒”的藝考
早在幾年前剛一摸到新藝考改革脈絡時,李健就忍不住開始思考,“為什麼會選擇在這個時候開始改革?”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基於這些年他對行業數據的收集和了解,他發現,這幾年的藝考生在所有高考生中的比例,已到了“每10個高考生裏,就有1個藝考生”的地步。
“學習不好的才會去藝考”“200來分就能上個好大學”,這是一直以來大部分人對於藝考的印象。一名中國傳媒大學編導類專業的畢業生,多年來在跟別人提到自己當初入學走的是藝考這條路時,都不得不專門解釋一句,“我們專業的學生文化課成績不低”。
“不低”的終究是少數,不可忽略的事實是,藝考這條路,不知不覺已經變了味兒,不再只是有藝術天賦的孩子的求學深造之路,而是成了許多家長眼中的“兜底之路”。
作為一個曾經的藝考生,李健至今還記得,2006年自己參加考試的時候,老家河南有大量美術考生。他考到了重慶,發現重慶高考生總人數比河南少很多。
身為擠在“高考大省”獨木橋上的學生之一,藝考是李健當時能尋到的最好的路。如今,他已經以藝考為起點進入了藝術學領域,又跨專業到了教育學。但回顧18年前從農村走出來的自己,他也不得不感慨,如果當時沒有參加藝考,在河南,他的高考成績很難幫他進入心儀的學校,更別提能在學術道路上走到這麼遠了。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中學老師,會在班裏勸很多成績一般的學生去試試“學藝術”。
如今,作為一個高校藝術類專業的任課老師,李健對藝術考試的應試化也深有感觸。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學畫,用12色或是36色的顏料就能調出100來種顏色。可近幾年他發現,現在的考生不需要自己調色了,直接帶著100來種顏色的顏料進考場,什麼位置用什麼顏色,都是“背下來”的。常規畫畫先構圖,再上色,可現在很多培訓班直接總結出了最容易拿分的畫法:不用管題目是什麼,先在紙上鋪一個暖色調。
“更有甚者,還出現了讓文化成績優異的學生改學藝術去衝擊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現象,完全不顧學生的生涯規劃和興趣愛好,藝考成為中學實現高考成績立竿見影增長的途徑,造成了極大的教育不公平。隨著參加藝考的學生越來越多,甚至産生了藝考生和普通文化生孰難孰易的社會爭論,引起了社會廣泛的關注。”李健在論文中寫道。
北京的一名美術生家長龐麗也提到,當初讓孩子踏上這條藝考之路,的確是考慮到藝考或許對文化課分數要求能更低一些。
據她了解,培訓班裏除了像她女兒這樣的專業藝考生,也有很多文化課成績不好的普通高中學生,“為了走捷徑而不是熱愛藝術”,就擠到這條路上,培訓幾個月就去參加統考,技術不行,就靠“死記硬背”,背著色,背石膏像某個角度的畫法,完全用應試化、機械化取代自己對藝術的感悟。最極端的例子是,有考生統考成績很好,但是平時在培訓班裏畫得很一般。
擠上這條高考“捷徑”的家庭越來越多,乃至催生出相關的模式化應對。可與此相對的現象是,藝術專業連年擴招,就業焦慮卻越來越嚴重。作為家長,龐麗也對這件事感到疑惑:藝術生這麼多,可真的有這麼多就業需求嗎?
2010年至2020年,在第三方教育研究機構麥可思研究院發佈的紅牌警告專業中,美術學專業上榜6次,動畫專業與音樂表演專業均上榜5次。
“2020年藝術類本科專業招生數位居全國第三名,然而近3年,藝術專業的本科畢業生初次就業率僅為60%,遠低於其他專業本科畢業生的初次就業率。”李健説。
然而“目前來看,藝術專業報考人數不減反增”。李健注意到,即便文化課錄取分數線逐年升高,藝考熱仍然沒有降下來的意思。他從網上收集到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藝考報名人數超過了100萬,幾乎佔高考總人數的十分之一。
教育部在2023年11月發佈的這份《通知》明確指出,高校應緊密結合繁榮發展文化事業和文化産業對高素質藝術人才的需求,找準辦學定位,綜合考慮辦學條件、師資隊伍、畢業生就業狀況等,優化藝術類專業結構,合理安排招生計劃。對社會需求不足、培養品質不高的專業應調減招生計劃或停止招生。
藝考改革確實已勢在必行。
文化+藝術“兩條腿”走路
關於新藝考改革,《通知》中還規定,使用省級統考成績作為專業考試成績的專業,在考生高考文化課成績和省級統考成績均達到所在省(區、市)藝術類專業錄取控制分數線基礎上,依據考生高考文化課成績和省級統考成績按比例合成的綜合成績擇優錄取。其中,高考文化課成績所佔比例,原則上不低於50%。
“對我們學校其實沒什麼影響。”2023年12月9日,在中央民族大學的藝考統考考場外,一名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音樂教育專業的考生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説,“因為,我們學校的學生最後基本上都會參加校考,還是要看校考成績,統考只要過了就行。其實我們統考是有一定優勢的,只要過了線,考得好一點,就肯定會有一個綜合類的大學可以去上,如果校考沒有考好的話,也是一種保障。”
在此前的一週,她剛考完鋼琴和聲樂;12月8日考了視唱、聽寫還有樂理。12月9日的考試之後,統考將告一段落。等到2024年1月拿到了統考成績,校考又即將緊鑼密鼓地開始。
但也有很多考生對文化課成績的佔比加重表示擔憂,剛從專業課考場裏走出來,就已經惦記著“考完試回去,肯定就要努力拼文化課了”,因為文化課和專業課“是同時進退的”。他們很清楚,即便統考考試通過了,距離考上大學也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以前的專業課成績和文化課成績,佔比大概是三七開,或者四六開,以後就是五五開了。”説到這個,考生家長楊鈴忍不住有點感慨:“對於這些專門在藝術類中學習的孩子來説,我覺得還是有挺大挑戰的。”
她手中攥著的傳單裏,有各種各樣的集訓班,從專業集訓到文化課集訓應有盡有。她的女兒從2023年的12月2日考到了4日,考完後只休息了一天,就趕去廣東參加專業課的集訓了,準備應對2024年1月開始的校考。等到兩個月的校考結束,孩子就必須開始集中精力突擊文化課,直至今年的6月初參加高考。
這些藝考生未來半年的行程,已經排得滿滿噹噹了。
10年前參加藝考的袁園,曾經為校考奔波著,輾轉兩個月參加了12個專業的校考,最終拿到了11張資格證。而她這種情況,幾乎就是那些年來,藝考生參加校考的常態。
有時候,兩門考試一門安排在前一天的下午,另一門在另一個城市的早上開始。她無法保證幾點鐘能考完出來,只好把當晚的飛機票、高鐵票都買了,以免錯過考試。有一次由於時間趕得太急,她沒能休息好,第二天慌慌張張地忘了帶身份證,在考場上也沒有發揮好,就是這次考試,她沒能拿到資格證。
如今她拿過資格證的高校裏,有好幾所已經取消了校考。那些無數藝考生疲於奔命的場景,大約也將成為歷史。
袁園畢業後,先是在藝考培訓機構當了兩年老師,然後去了一所綜合類大學當老師,教藝術類專業的學生。她坦言,綜合類大學的藝術生,比起專業藝術類高校的,在專業能力上確實還是有一定差距。
另一方面,袁園也忍不住琢磨新藝考對文化課成績的要求。她擔心:會不會有孩子藝術上特別優秀,特別有天賦,卻被文化課成績卡住,耽誤了未來?“統考對藝考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可能有些有藝術天分的孩子,因為文化課成績不好,就連參加校考的資格都沒有了。”
“確實是收緊了,在專業要求方面作了加強。文化課的佔比也提上來了,現在全國上下一盤棋,不再像以前那樣散了。總體上來説,我覺得是利好的。”山東威海一家藝術培訓公司的創始人于海琛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説。
在他看來,對藝考培訓機構來説,新藝考可以倒逼行業進步,簡化流程的同時,也切掉了其他因素的干擾,可以稱得上是佈局良久,然後“快刀斬亂麻”。
從2023年3月新藝考政策即將落地的風聲冒出來開始,于海琛就陸陸續續接到家長打來的諮詢電話,這年的暑假是第二年的考生邁入高三的關鍵時期,諮詢電話和到府的家長連著轟炸了他半個多月。
他的培訓機構進行了課程調整,有一門課在種種不確定因素的影響下取消了,因為家長都在“觀望”對應的那個專業是否還會招生。
每個家長都在關心,自己的孩子還能不能考,這條藝考之路到底還通不通。
“三年過渡期”門檻內外
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2023年12月2日那天的最低氣溫是零下11攝氏度。楊鈴站在考場外,等待正在考試的女兒。她凍得手都快拿不出來了,卻還是接過一張又一張培訓機構遞過來的宣傳單,直到凍僵了的手裏攥滿厚厚一摞。
就連發傳單的人都忍不住調侃她:“您是來者不拒啊。”
“我先研究研究你們的資料。”她苦笑著解釋。
楊鈴的女兒是學鋼琴的,她站在寒風裏尋思著,考試時彈一首曲子也就10分鐘的事,最多加上個試唱,15分鐘也該出來了,為什麼還沒看見女兒的身影?她越琢磨越焦慮,滿腦子都是“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忘帶東西了”之類的念頭。
考場外和她一樣擠著的家長還有不少,楊鈴跟別的家長交流,才知道之前早上8點就進去的考生,11點才出來,“這我們才放心”。
在北京考點從考場裏走出來的學生們,有的匆匆忙忙離開了,有的一齣來,就拉著家長一起在校門口合影。天氣冷,舞蹈專業的考生在演出服裝外面套著羽絨服,哆哆嗦嗦地接過學校社團的學弟學妹送來的花。也有考生拿著一大張列印好的朗誦內容,埋頭在旁邊作準備。
相似的場面,在全國各地的藝術類專業統一考試考場外發生著。各省的考試時間不同,比如,2023年12月16日,山東省的美術藝考生也迎來了全省統考,而播音主持類、舞蹈類考生的面試持續到這一年的12月30日才會徹底結束。
2024年1月8日,北京教育考試院公佈了北京市2024年普通高等學校招生藝術類專業統一考試合格分數線,除表(導)演類戲劇影視導演方向本科合格分數線為總成績220分,其餘美術、舞蹈、播音與主持類等專業均為180分。其他各地的統考成績,也將在1月陸續發佈。與此同時,還有有校考資格的藝術類高校的招生簡章,也陸陸續續發佈。
李馳的兒子學的是美術,參加了去年6月的高考,踩著新藝考政策3年過渡期的尾巴,只差1年就要趕上新藝考改革正式落地。在和記者聊起這件事的時候,李馳忍不住慶倖,兒子總算是在“新藝考”正式到來之前,考上了。
“兒子考前專門進行了兩個半月的文化課特訓,用不到100天的時間,把成績提高了300多分。”等到高考完還沒出結果的時候,李馳跟兒子達成了共識——不管考試的結果如何,“堅決不復讀”。
“孩子也受不了,家長也受不了。”他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感慨,“投入的精力、財力,回想起來,真的是一把辛酸淚,舉全家之力在走這條路。這中間的艱辛不是用語言能説清楚的,真的很煎熬。對未來既期盼又迷茫,不知道將來考出來是什麼樣,但是也不得不去努力,已經走到這條路上了,沒有回頭路。”
李馳在了解到新藝考對文化課的要求之後感慨:“藝術好文化又好的孩子,可能是別人家的孩子,普通孩子很難做到都優秀。”在他看來,現在的藝考方式“是一種無奈的選擇”。他也擔心2024年的藝考會更難,更不好考,讓全家人被結結實實多折磨1年,卻不一定能有更好的結果。
“對於家長來説,這條路是非常難熬的。”他説。“都説什麼付出就有回報,可是藝考這條路上的每個家庭都在付出。我們家的付出算是有回報了,大多數家庭的付出,實際上是沒有得到回報的。”
幸好,他的兒子最終考上了魯迅美術學院,是班裏“唯一一個考上專業美術院校的藝考生”。即便如此,在得知結果的喜悅過後,李馳想起這3年,仍然會覺得心有餘悸。新藝考統考開始後,李馳注意到,兒子還專門安慰了因為復讀1年而趕上了新政策落地實施的同學。
李馳的妻子是一名美術老師,兒子耳濡目染,打小兒就喜歡美術,也“有一點天賦”,在正式學畫畫之前,就已創作了很多小漫畫,高中畢業時,甚至已畫了上千幅原創的小漫畫,都是兒子“自己編的故事”。
對這個年輕人來説,走上藝考之路似乎的確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但李馳回顧當初,接連嘆氣。
他在湖南一家跟藝術相關的單位工作,同事當中有不少都是藝考出來的,他們的孩子也幾乎都在一茬又一茬地走上藝考這條路。但李馳從不跟同事們訴説自己作為藝考生家長的辛酸之處。他覺得,説出來只能增加其他家長的焦慮,“無濟於事”。
藝考之路漫長又枯燥,李馳目睹兒子如何行走在這條路上。高中的最後一年,這個男孩子每天拿著畫筆從早畫到晚,畫到手指都伸不直了,僵成了握筆的姿勢。壓力最大的時候,兒子有一次半夜做夢都在哭,李馳卻不敢把他叫醒,只能心疼地在旁邊看著。
兒子的學校離家足有十幾公里,李馳就在學校旁邊租了房子。每天晚上下班之後,他和妻子就趕去出租屋,給10點多才能放學回來的兒子做個宵夜,按照網上查到的食療食譜,幫孩子補充點營養。等兒子睡著了,兩口子再大半夜回到自己家中,以免耽誤第二天上班,“這樣的生活,我們堅持了將近3年”。
連他的妻子都感慨,結婚20多年沒見過李馳下廚房,直到兒子藝考。
與藝考和解
不同的細節,同樣的艱難,這樣的生活,龐麗也同樣深有體會。為了女兒,她不得不在燕郊租房,周圍住的幾乎都是來陪讀的家長。這所比較有名的藝術類中學周圍“形成了商圈”,甚至有外地來的家長,一邊陪讀,一邊做生意。
為了孩子的藝考,這些家長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幾年跟下來,有的家長甚至都“自學成才”了,對著畫布也能畫上兩筆。
“很多人不了解學藝術這件事,以為很輕鬆,其實很累。我女兒上高中的時候,比普通高中的學生累得多。”龐麗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説:“有的孩子,畫著畫著就找不到感覺了,沒靈感這事兒很折磨人。我女兒培訓班裏那些同學都太拼了,一直畫到宿舍熄燈,熄燈了就在走廊裏畫,每天都畫到淩晨兩三點。”
她還記得幫女兒收拾寫生培訓的行李,去的地方都很偏遠,大行李箱裏要帶畫材畫架,都“老沉了”。
龐麗的女兒是2021年參加高考的,恰好趕上疫情,考試不得不線上上進行。龐麗陪著女兒在出租屋裏一場又一場參加線上的校考,“每個學校對攝像頭角度的要求都不一樣”。作品完成後需要按照要求,在鏡頭範圍內封裝好,寄送出去。快遞小哥是提前預約好的,在外面等著她畫完,一拿到作品就趕緊送出去。
女兒考試的過程中,龐麗一聲都不敢出,躲在臥室裏,還一直擔心會不會有人敲門,“人家要是説你作弊怎麼辦”。她在門上貼上紙條,提醒路過的人,這間房間現在是個臨時的“考場”。
她也跟女兒討論過,萬一沒考好要不要復讀。女兒的話裏剛露出一點接受的苗頭,便立刻被龐麗阻止了。
“心理上承受不了。”她感慨地説。
于海琛送了一茬接一茬的學生進考場,他發現,很多孩子畢業後,都面臨“高不成低不就”的處境,在大城市找不到機會,回老家沒有合適的崗位。播音專業科班出來的學生,學的是“正經新聞播報”,最後只能去做直播帶貨,跟專業勉強還算沾邊兒。還有學生到府找他幫忙,介紹工作。
“他們得接受,放下身段,去做接地氣的工作。”他説,“編導專業的學生,回來給企業拍宣傳片,或者去景區給遊客做旅拍視頻,這些活他們都能幹,但是很多藝術專業畢業生,又不願意去幹這個事。”
面對家長的諮詢,他會實實在在地把這些關於藝考生未來的“真相”告訴家長,包括未來可能會做什麼工作,收入的下限會是多少,包括逐年提高的文化課要求。
“現在的家長不一樣了,他們會自己找渠道了解這些事,沒必要藏著掖著。”他説。
楊鈴和李馳都是這樣的家長,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從各種渠道關注藝考改革的相關消息。楊玲關注了好幾個短視頻平臺的主播,研究推送的政策解讀,收集招生資訊,幾乎每天都在刷這些視頻。
李馳對著各個學校對文化課專業課成績的不同要求,拿著計算器算來算去,給兒子算分數,算錄取率。有時候他淩晨兩三點鐘突然想起來,刷到過短視頻平臺上某所學校的某個專業,都會立刻爬起來算分。
李馳的兒子如今算是上了岸,半年來很多人問他,孩子走藝術這條路怎麼樣?他的回答一律是“千萬不要走”。
因為在他眼中,這條路不單是考驗實力,還考驗耐性,甚至運氣。
但楊鈴卻不後悔讓孩子走這條路。
她和丈夫一個學醫,一個學工程,都不是藝術領域的人,可女兒卻走上了這條藝考之路。女兒初中在當地一所重點中學的火箭班就讀,跟得很勉強,3年下來,整個人都像是一株缺了水的植物,直到高中進入了藝術類學校才一下子鮮活起來,仿佛黑白畫面重新有了顏色。
學鋼琴也是苦的。女兒練習李斯特的曲子,對技巧要求極高,彈不好就一小節一小節地練,哪怕用十天半個月,也要把曲子磨出來。楊鈴對此忍不住感慨,人果然是得自己主動喜歡什麼,才能堅持做下去。
“我覺得她心態比我好。”這個母親開玩笑地説。
跨過元旦,新藝考正式落地實施之後的第一次校考就要開始了,楊鈴的女兒也即將拖著行李,奔波在數座城市、數所高校之間。
只是比起往年,這樣的考生必定會大幅度減少。
(應採訪對象要求,楊鈴、李馳、袁園、龐麗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渺 實習生 淩子怡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