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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文物,在他指間重現神采——一位書畫修復師與他的六十年

2023-12-04 09:22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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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畫修復六十年》 張孝宅 口述 韋麗娟 整理 浙江大學出版社

  張孝宅在修復古畫 浙江大學出版社供圖

  黃慎《仙翁圖》修復前 浙江大學出版社供圖

  經張孝宅修復後的黃慎《仙翁圖》 浙江大學出版社供圖

  程十發手札 浙江大學出版社供圖

  劉海粟贈予張孝宅的《牡丹圖》 浙江大學出版社供圖

【讀書者説】  

編者按

 古人云:“裝潢者,書畫之司命也。”古書畫裝裱是對中國歷代書畫作品的裝潢,是保護文物和傳承中國文化的一種有效方式。在古書畫裝裱過程中,對破、舊、殘、損的古書畫進行修復,工序繁複,需慎之又慎、精益求精。若非有定心和悟心之人,恐怕難以勝任。

 張孝宅先生是杭州資深古書畫修復師,1961年他于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畢業之後到杭州書畫社、西泠印社學習和從事古書畫修復工作。自此之後60餘年的時光中,他心無旁騖,一直在這個領域精心勞作,為浙江省各文博單位搶救修復並裝裱了一大批古舊書畫作品,為保護當地文物作了突出貢獻。

 《書畫修復六十年》一書,是張孝宅先生口述,講述他古書畫修復六十年生涯,從學藝開始到修復各類古書畫文物的故事。

 滴水雖小,卻足見整個太陽。一人之力雖微,卻可窺行業之風貌。編者希望,通過約請張孝宅先生多年好友——南京師範大學修復研究所所長陸宗潤先生撰文,介紹《書畫修復六十年》一書,可以帶領讀者走進古書畫修復這一行業,在中國傳統技藝的世界裏,感受傳承千年的匠心、耐心與恒心。

“情動於中而形于言”。張孝宅在《書畫修復六十年》一書中,講述了他過往六十年從事書畫修復的生涯,雖無太多華麗辭藻,卻溫潤樸實,如珠落玉盤,字字有聲。

整本書按時間順序鋪陳,採取敘事與案例分析相結合的方式展開。各篇章中,既有他早年間做學徒、師承裱畫名師陳雁賓師傅,冬天清晨磨馬蹄刀、提排筆一提就是半晌的點滴回憶,也有他數十年如一日,精益求精修復宋書《妙法蓮華經》、宋畫《喜鵲圖》、明畫《山旅圖》等古書畫作品,以及傅抱石、徐悲鴻等名人書畫作品的細緻講述。中國書畫修復行業古老而悠久,但是懂的人少,從事的人更少。書中一些篇章,是張孝宅講述自己培養修復人才,讓古老的修復技藝“活起來”“傳下去”的故事,可見他對這一古老行當的赤誠與摯愛之心。

雖然寫的是一人的成長,我卻從書中看到了我們這一輩書畫修復師的身影。我同孝宅相識快50年了,回憶起來,我們初見是在1976年。那時,他被單位選派到上海博物館裱畫修復組進修深造,受華啟明師傅的指導。在裱畫修復室裏,我跟著師傅竇治榮在他側近的另一張裱桌,平常工作學習接觸得比較多。他待人誠懇又謙和,我們關係很好,慢慢就成了朋友。

孝宅性格穩重,一心撲在技法鑽研上,平時言語甚少,但一聊到專業問題,他就提起了興致。我們很聊得來,中午常常同桌用餐,交流專業問題。記得有一次在食堂排隊,我們聊起了青灰色與蟹青色綾絹料的染色技法。20世紀60、70年代,綾絹廠只供應白花綾、白耿絹,有色綾、絹品種少,且大多不適合古書畫裝裱用。所以,當需要相關材料時,只能根據畫心的年份和新舊程度,自己染出深淺不一的古色古香的綾和絹用於裝裱。我們用完餐後,回到裱畫修復室,他便立刻依照我談及的上海博物館慣用的染色技法,參考著深淺不同的青灰與蟹青的花綾樣品,動手研究起來,非常執著專注。

書中提到的紙灰修復托裱技術,是其勤懇好學、勇於探索的成果。他主動研究這項技術的起因,竟是受刑偵電影的啟發。當他在電影院銀幕上看到不法分子將證據燒成灰燼,導致破案線索中斷時,便生出要通過自己的專業技術幫助警方破案的想法,又從焚燼紙灰一碰就碎的質地聯想到脆弱的書畫文物。紙張燃燒後,水分迅速蒸發、捲曲成黑團,稍稍觸碰,紙灰便散落開來,像極了風化脆裂的書畫文物,如果碰到這類書畫,修復手藝不精,就容易出錯。

而以紙灰代替書畫作品,用這種方法訓練,對鍛鍊修復師的手、眼協調配合能力,以及手指力度的精準掌控能力很有益處。孝宅利用業餘時間刻苦攻關,最終取得了從托裱單層紙灰到多層紙灰的技術成果,併為多年後修復脆裂程度類似的光緒帝御書《波靖南溟》積累了寶貴的實踐經驗。從他身上,我們能看到一位優秀的書畫修復師,是如何將學習當成生命的一部分,並始終保持探索的熱情和執著。他紮實認真的工作態度和孜孜不倦的敬業精神,值得我們每個人學習。

孝宅有收集整理書信資料,記錄工作、學習內容的習慣。他會將與書畫家之間往來的書信,裝裱成冊頁的形式保存好。與他相關的報刊,他會按時間順序排列,將它們妥善保管起來。工作、學習中碰到的問題,自己對裝裱修復的理解和體會,他會記錄在筆記中。有了數字拍攝技術後,他便用數字影像記錄他的觀察和體會。這些,都是自我學習和總結的最好辦法。看似簡單的習慣,他能堅持不斷地保持數十年,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這些資料,不僅記錄了他個人的生活,還鮮活、真實地反映了過去的人際交往與社會文化生活。在該書“收藏大家與青年修復師”“傳下去的中國故事”等章節中,我們能感知一時之風。

據書中記載,1977年9月,時年81歲高齡的老畫家劉海粟先生專門派人從上海送了兩幅古畫到杭州書畫社裱畫工場,一幅是宋代佚名作者所繪的《喜鵲圖》,另一幅是明代畫家沈周所繪的巨幅《山旅圖》,還有一封手札,一併交給了裱畫工場負責人錢立新師傅。

手札雲:“立新同志:您好,茲托潘惠國同志攜托古畫二幀,一、沈周山水,二、宋人喜鵲,請你社張孝宅同志裝池。要認真研究如何做法,不要勉強,實事求是,一定要做好!切實估定裱值後,來信告知再行決定。一切由潘同志面洽,費神感謝!畫意接筆。”落款為“劉海粟”。

孝宅在書中回憶,那一年他34歲,在書畫修復行業還算“小年輕”,平素與劉海粟先生並無交往,不知何故會得到先生垂青。再往前追憶,許是在上海博物館進修期間的一日,劉海粟老先生來裱畫修復室,親眼見到他在仔細工作,並聽到過旁人對他的讚許。

據孝宅記述,要修復好這兩件藏品很是艱難,特別是沈周的巨幅紙本畫,長約一丈,寬約四尺半。他個頭小,揭畫心時手夠不到裱台中間的畫心,只好墊高立腳點,甚至站在凳子上,俯著上半身,伸直手臂淩空揭取。當時正值“秋老虎”作威,一會兒便汗流浹背,再加上使的全是虛勁,稍不留神,桌上的紙本畫心便會被揭破。他只有在心中默念,那是劉海粟先生的藏畫、是明代傳世文物,方能在持續兩個月的修復工作中堅持下來。

最終,孝宅不負劉海粟先生所望,不僅修復工作得到了讚許,還得到了先生所作的一幅畫作《牡丹圖》。此後,孝宅還受畫家程十發所托,修復過其收藏的黃道周、傅山、文徵明等人的書畫。

我曾見過他在進修時的部分學習筆記,有些內容雖然比較瑣碎,但可從中窺見其工作、學習方法。正是經過反覆實踐與總結,記錄與思考,他的修復技術才會不斷保持進步。

自進修回杭後,只要是出差到上海,他就會利用空閒時間來上海博物館裱畫修復室,看望老師傅和我們這些老朋友們。只要有人喚“杭州的小張來了”,我就知道是他來了。

時光流逝,不覺四十多年已經過去。四十多年間,我們身處兩地,很少碰面。前年,我受中國美院邀請到杭州為美院學生做“文物保護與修復”講座,在校外碰巧遇見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縱使與我記憶中的樣子有著些許不同,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熟悉的身形。“小張!”“小陸!”這樣的稱呼已經許久未聽到了,但真正在耳畔響起時,既親切又熱情。

在書畫文物的保護與修復工作中,要想讓書畫作品完整地展現在觀者面前,離不開修復師高超的修復技術。而高超的技藝,離不開長期的實踐積累。孝宅從協助師傅到獨立修復的案例難以計數,書中所記不過為冰山一角,但卻是從眾多個案中細選出來的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書中論及的配方、操作方法等,皆建立在其大量實踐基礎上,可為相關從業者提供參考。

在孝宅的修復生涯中,最令他難忘的,是協助師傅陳雁賓修復出土文物北宋紙質經卷《妙法蓮華經》,以及他獨立修復北宋絲質《紅羅繡花經袱》的經歷。

1963年,浙江省博物館將七卷北宋紙質文物《妙法蓮華經》送到杭州書畫社裱畫工場修復裝裱。這批經卷出土于浙江省東陽市南寺塔,塔建於西元960年,建築結構保留著唐風,1000多年後因塔基下陷,于1963年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倒塌,塔內出土了130余件文物,其中包括七卷鎮塔之寶《妙法蓮華經》。經卷送到杭州書畫社時,滿是泥土,由於長期深藏塔內,已經受潮發黴,同泥土黏結在一起,成了一卷捲筒狀的硬塊。經卷紙質酥朽,稍加觸動就會呈片狀剝落。如何將已經完全貼合在一起的發硬經卷揭展開來?

經過反覆研究,陳雁賓師傅找到一條線索:據説舊時裱畫中有一種用蒸汽蒸畫的古法。然而,因為年代久遠,具體方法已經失傳,蒸多久,濕度、溫度如何掌控,誰也不知道。經過師徒二人反覆研究,謹慎實驗,照經卷寬度在外面松松地圍上兩層薄紙,讓蒸氣從兩端透進去,邊蒸邊揭、蒸軟幾層揭幾層,竟揭開了七卷經卷。之後,他們將碎成了上萬塊碎片的經卷修復成完整的文物,交還給了浙江省博物館。

三年後,他便在“蒸汽法”的基礎上研發了新技術“熱氣滲透法”,獨自將一團硬如石塊的泥餅樣的絲質經袱《紅羅繡花經袱》,修復成了博物館的珍貴文物。

孝宅不僅在揭展環節攻克了難關,而且在接下來的洗、補、托等環節,也累積了諸多經驗。他認為,洗“這一步並不用強求徹底洗凈,以免損傷畫心。修復工作必須始終遵循‘有利於文物長期保存’的原則,切不可過度修復”。洗畫的關鍵是“去污留舊”,要注意區別畫面的“古色”和“污色”。“古色”就像是藝術品隨著時間自然生長的皺紋,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給作品增添了時代感和歷史感,讓人覺得溫潤自然。一味追求徹底洗凈,把畫面的古意舊氣同“污色”一起抹去,看似整潔,卻失去了古意盎然之韻味,削減了藝術審美價值,並不可取。

孝宅自身技藝精湛,對於在書畫修復工作中的不當操作,他是痛心的,在書中也進行了批評。如七尺紙本《花卉圖》,為去除畫心黴斑用高錳酸鉀和草酸溶液清洗畫心,在短短幾年時間裏,便讓紙張嚴重受損老化斷裂,畫心大面積碎解成粉末。再如黃慎紙本《仙翁圖》、吳偉絹本《三星圖》,在他修復之前,皆運用了不匹配的色紙,以“貼膏藥”的方式遮蓋補洞,《三星圖》裱工更是不管材質,用紙料補絹本畫心,完全不匹配的補料加快了畫心破損斷裂的速度。再如藍瑛絹本《雪山行旅圖》,為了圖省事,直接用了損害畫心的“整絹托裱法”,畫作在被裝裱成立軸後,外層的托絹不斷擠壓內層的畫心,致使畫心起空、破裂、脫落。

如此損害書畫的拙工,真可謂“殺畫劊子”,其對書畫作品造成的傷害往往是不可逆的,更增加了後續修復的難度。實際上,這種違背修復原則的案例並不少見。一方面是由於從業人員技術水準、專業素質不高,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文物修復理論體系不完善,缺乏系統的、科學的理論指導。

筆者認為,要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只有在進一步提升傳統工藝技術的同時,儘快建立並完善真正適合我國文物的、屬於中國自己的裝裱與修復理論體系,普及正確的理論知識,準確指導實際操作方向,使中國傳統書畫修復裝裱朝科學的方向發展。

該書在最後,談到了文物修復專業人才匱乏的問題。如何高品質地培養新一代的書畫修復師,是當務之急。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裝裱與修復都僅僅被視為一種工匠之術,以學徒制的方式傳承。但是,隨著文博事業的發展,對文物修復的需求日益增加,此前的培養方式已經不能適應新時代的要求。所幸,近年來,部分高校已經開設了書畫裝裱與修復專業課程,接力裝裱修復傳承。孝宅總是感嘆,自己生逢其時,趕上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因此他心存感激,希望通過教育回饋社會。他帶著這樣的念頭走進校園,參與到中國美術學院“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的建設和教學工作中,為新時代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具有開闊視野和文化素養的修復人才。

孝宅雖已到耄耋之年,但從未停下學習的腳步,“學到老”一直是孝宅用以自勵的座右銘,他也曾將這句話贈予我共勉。學習,可以幫助我們解決更多問題,堅持自我成長與終身學習,也是我的體悟。其中,不光是對知識進行學習,更重要的是觀念的更新,懂得與時俱進。雖然修復技術已臻成熟,但我們還可以放開眼界,站在學科的視野上,橫向引進其他專業的技能。例如,該書最後一章提到的,利用顯微鏡等儀器,檢測分析畫心用料,為修復材料的選配提供有力參考。除此之外,還有顏料檢測、數字模擬等手段,都能讓修復工作更科學、高效,這是未來修復專業應該考慮的發展趨勢和方向。

該書的出版,具有多方面的意義。讀者不僅能通過閱讀這本書,更深入地了解書畫修復技藝,更能從中感受到書畫修復行業的精神與內涵。孝宅在書中引述了一封青年學子致謝信,作為全書的結尾。這封信,這樣描述書畫修復行業——“所事所業,苦心孤詣。如有桃李之實,不言成蹊;若有春風化雨,潤物不息”。

期待更多有知識素養、技術能力、熱愛文化和文物的學者們,投入書畫修複學科的建設與發展中來,有更多書畫裝裱修復相關的著作和研究成果問世。

(作者:陸宗潤,係南京師範大學修復研究所所長)

【責任編輯: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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