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不久前,法國總統馬克龍公開宣佈了法國新太空戰略,未來還將投入上百億歐元用於強化法國和歐洲在太空領域的安全與競爭力。歐洲加強太空能力建設釋放什麼信號?本期“環球圓桌對話”邀請三位學者就相關議題展開討論。
崔洪建:北京外國語大學歐盟與區域發展研究中心主任
張松山:航空工業融媒體中心航空産業研究員
郭曉兵: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軍控研究中心主任
歐洲擺脫美國依賴,從太空開始?
崔洪建
與在其他重要戰略性領域(如AI等)中的表現如出一轍,歐洲在太空領域的現狀可以用“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來形容。但近年來在總體規劃、平臺建設、技術和資金投入方面明顯加速,並且體現出從局部科技競爭向總體安全戰略目標轉型的強烈色彩。當前大國競爭延伸到太空領域的現實,尤其是歐美關係的深刻變局,正再次激活歐洲的“太空爭雄夢”。
憑藉在1979年首發成功的阿麗亞娜系列火箭和于2002年正式啟動的伽利略衛星導航計劃,歐洲曾經在太空領域位居世界第一集團。在上世紀末期GPS衛星導航系統橫空出世後,美國曾承諾向歐洲提供包含軍事用途的全套GPS服務,但當時坐收“冷戰勝利”紅利、正大規模擴張的歐盟心氣很盛,反而激發起了要擺脫對美國依賴、實現衛星導航系統自主的第一波雄心,這是“伽利略計劃”産生的重要背景。但在火箭發射和衛星導航計劃取得初期成果之後,由於資金投入不足、政策缺乏連續等因素,歐洲在太空領域的活動一度沉寂,尤其是自2009年陷入一系列危機後更無暇顧及。與此同時,美國不斷強化自己的太空戰略和能力,中國也通過投入和創新形成了完整的太空科研和産業生態。
一覺醒來的歐洲才發現自身曾經的領先優勢已不復存在,還隨時有被擠出第一集團的危險。自2015年後歐洲開始試圖奮起直追、縮小差距,歐盟先後於2016年更新其“太空戰略”並制定系列計劃、2020年提出“將太空行動置於戰略自主的核心位置”、2022年提出“歐洲戰略指南”將“確保太空資産並減少潛在威脅”作為優先目標,到2023年推出首部“太空安全與防務計劃”,歐盟將太空作為實現戰略自主並確保戰略安全優先領域的頂層設計已基本完成。
在此過程中,法、德等有戰略雄心的主要大國是歐洲太空戰略逐漸成形並重點轉向安全領域的主要引領者和推手。早在2019年,法國政府就發佈了首部太空防務戰略並成立太空軍事指揮部。德國也於今年10月提出“在2030年前斥資350億歐元加強太空安全能力建設”的目標,成為繼法國之後又一個要在太空領域公開亮旗參與競爭的歐洲大國。
儘管歐洲將參與太空競逐的動機籠統地表述為“大國競爭和國際衝突正向太空領域延伸”,但真正驅使歐洲要將太空領域的“戰略自主”落到實處的最大動力,顯然是近期美歐關係出現的深刻變化。
擺脫對美國的依賴既是當初歐洲要搞“伽利略計劃”的初心,也是針對“星鏈”系統在天際橫行要制定“太空交通規則”的執念,更是當前要在太空搞戰略自主、實現態勢感知系統獨立的迫切需要。美國通過“星鏈”幾乎壟斷了烏克蘭在戰場上的指揮和情報系統、美國只願為歐洲計劃中的駐烏克蘭“維和軍團”提供資訊和情報支援就足以體現其主導地位,這兩個事實不僅暴露了歐美在太空領域的巨大差距,更以赤裸裸的交易方式極大地刺激了歐洲,使其深刻意識到如果不建立起從陸地基礎設施到衛星系統和運載工具的獨立自主體系,歐洲隨時會面臨被美國“卡脖子”的困境。而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在安全領域就將生死攸關。歐洲近期密集出臺的一系列戰略和政策規劃,顯然都在為最壞的情況做準備,如歐盟“2030防務備戰路線圖”就涉及要建立完全獨立於北約架構的太空作戰指揮中樞、逐步擺脫對美國GPS技術依賴的內容。
法國總統馬克龍公開表示歐洲“在太空領域依賴某個大國是不可想像的”,他還提醒德國斥資建設太空安全能力時,“如果資金最終是流向美國的現成方案”,就無法“真正推動建設更具主權的歐洲太空體系”。可見,儘管美國不會輕易放任歐洲在太空領域搞戰略自主,短期內由於技術轉向、資金投入和能力建設等瓶頸,歐洲的雄心也難以一蹴而就,但“美國成為建設戰略自主的最主要針對”已是歐洲不宣於口的公開秘密。
太空經濟盛宴,歐洲如何“上桌”
張松山
近日,法國總統馬克龍宣佈,法國將為軍用太空項目追加42億歐元投入,以確保在快速演變的全球地緣競爭中保持戰略自主與行動自由。法國民用太空領域也將獲得超過160億歐元投資,其中包含軍民兩用項目。今年9月,德國防長表示將在2030年前斥資350億歐元加強太空安全能力建設。作為歐洲巨頭的德法相繼提出了雄心勃勃的太空投入計劃,令外界關注“老歐洲”為什麼開始發力建設航太力量。
太空經濟即將迎來一場空前的盛宴,歐洲若想坐上餐桌,前提條件是手裏得有牌。世界經濟論壇和麥肯錫公司2024年聯合發佈的報告預測,太空經濟預計將從2023年的6300億美元增長到2035年的1.8萬億美元,年均增長率達9%,顯著高於全球GDP的增長速度。為了迎接這個巨大的發展機遇,世界主要航太力量都在積極準備。
美國如今擁有一批實力強大的商業航太公司,並已將大部分的發射任務交由商業航太公司來執行。2024年,全球運載火箭共計完成265 次發射,平均1.4 天完成一次火箭發射,創歷史之最。美國SpaceX公司的“獵鷹”系列火箭執行了132次發射,佔據了全球50%的份額。在商業航太領域,美國公司目前處於領先地位。中國同樣涌現了一大批具備強大技術實力的民營商業航太公司,推出了雙曲線系列、力箭一號、引力系列、朱雀系列等初步實現技術成功的産品。尤其是預定於11月中下旬首飛的全球首款全不銹鋼液氧甲烷可回收火箭“朱雀三號”,引起了SpaceX創始人馬斯克的關注。
反觀歐洲航太産業的現狀,則仍有不少“痼疾”需要解決。
一是體制問題。歐洲的航太計劃大多是由歐洲空間局(ESA)主導,而歐空局主要的出資方當然就是法德兩大巨頭。現在法德大幅追加對本國軍事太空能力的投入,是否會影響對歐空局的支援力度?“力分則弱”是顯而易見的道理,法德帶頭單幹的做法如果擴散開來,歐空局這個制度設計將形同虛設,歐洲哪個國家能以一己之力成為國際主要的航太力量?
二是歐洲需真正形成戰略決心。太空能力從來都不是幾年或十幾年的投入就能發展起來的,而是要求幾十年一以貫之地堅持科學合理的發展戰略和技術路線。從近期法德的表態來看,馬克龍強調建立自主太空能力的重要性,具有長期戰略層面的思考;德國防長則以應對俄羅斯等軍事威脅為由,這種應激式的思維對於指導太空能力發展恐怕難以適配。
三是能否實現太空能力可持續發展。太空能力的發展當然需要大量的投資,從目前法德提出的投資規模來看,恐怕還是不夠。歷史經驗表明,在完全依賴國家財政投入的情況下,航太事業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目前,世界主要航太強國都非常重視商業航太的發展,正是為了依託民營航太公司的商業運營能力,構建健康可持續發展的商業航太經濟生態,以破解航太事業長期發展的難題。歐洲在商業航太方面明顯落後於世界主要航太強國,需要出臺有力的産業發展規劃及支援措施。今年3月底,德國商業航太初創公司——伊薩爾航空航太公司的“光譜”號小型液體運載火箭首飛,然而起飛不久即墜地爆炸。這表明歐洲商業航太發展還有漫長而艱難的道路要走。
歐洲在運載火箭領域最大的“牌”毫無疑問是阿麗亞娜6型火箭,這款承載全歐洲希望的火箭原計劃于2020年首飛,結果拖了整整四年才實現首飛。2025年3月完成了首次商業發射任務。然而,高昂的發射成本可能令阿麗亞娜6型火箭在國際市場上缺少競爭力。
因此,與其花大價錢發展太空軍事能力,歐洲不如仔細審視並管理好現有的太空資産,這可能是更容易坐上餐桌的路徑。
太空不應成為大國博弈新戰場
郭曉兵
作為歐洲“領頭羊”,德法兩國近期先後宣佈斥鉅資重點發展太空軍事及攻防能力。這不僅標誌著歐洲太空政策發生重大轉變,也呈現出全球太空武器化、戰場化進一步令人擔憂的動向。原本承載人類探索夢想和未來希望的太空疆域,正在淪為某些大國博弈新戰場。
法德太空戰略調整有三大特點。一是軍民商協同發展,但以軍事航太為優先事項。法國重點發展可重復使用火箭,鼓勵法國初創企業發展,打破傳統軍工集團壟斷。德國也將太空作為經濟創新驅動力。但太空防禦是兩國戰略的重中之重。為完善軍事航太機制建設,法國成立太空作戰指揮中心,德國成立軍事衛星作戰中心。
二是重視戰略自主,強調減少對美依賴。法國力推歐盟航太採購優先選擇歐洲企業。德國重視發展“主權軍事能力”,增強德國航太技術獨立性。
三是突破原有禁忌,發展和部署進攻性太空武器。法國重點發展“巡邏衛星”、鐳射武器、電磁武器等“主動防禦”能力。其中具備監視、干擾對手航太器能力的“巡邏衛星”將於2027年前部署。德國明確表示要發展太空進攻、軌道監視、“守護衛星”等太空戰能力。
法德近期急於強化太空軍力有多重動因。首先,地區形勢緊張,法德戰略焦慮感增強。俄烏衝突中,太空能力成為影響衝突進程的重要因素。馬克龍指責俄羅斯的“衛星間諜活動”、對衛星導航系統干擾、網路攻擊以及天基核武器計劃威脅法太空安全。德國則宣稱,俄發動的衛星網路攻擊曾導致德國5800台風力渦輪機癱瘓。
二是美國開創“先例”,法德有樣學樣。2018年,美國率先將太空列為新的作戰域。2019年,美國成立太空軍和太空發展局。它還推動北約將太空列為作戰域,拉攏法、德等國構建聯合太空作戰聯盟。本屆美國政府上任後,又宣佈打造“金穹”導彈防禦系統,突破天基進攻性武器發展禁忌,計劃發展和部署天基攔截器。受美國影響,法德先後在2019年、2021年成立太空司令部。這讓“太空軍事化”氛圍進一步加重。
三是華盛頓信奉“美國優先”,歐洲擔心關鍵時刻被美拋棄。當前美國政府高層對歐洲盟國表現非常不滿,曾威脅退出北約,停止對歐洲的軍事保護。法德等國深受刺激,因此今年以來不斷強化歐洲獨立防務,包括強化“歐洲核威懾”的聲音持續升溫。如今,法德在太空武器化、戰場化上不斷試探性推進,也是受這種焦慮驅使所致。
太空武器化、戰場化將對全球戰略穩定産生嚴重負面影響。例如,以軌道監視為名實施的太空抵近偵察很容易造成碰撞、引發衝突。美國的“地球同步軌道空間態勢感知計劃”(GSSAP)衛星曾多次抵近中國、俄羅斯等國的地球靜止軌道衛星。在緊張時期,此類抵近偵察極易被誤判為攻擊的前奏,從而誘發對方的防禦或反擊,進而造成危機迅速升級。再如,所謂的地基軟殺傷反衛星武器將降低衝突門檻,使“灰色地帶”衝突更加多發易發,並可能逐步升級為動能攻擊。又如,使用天基進攻性武器攻擊他國航太器或攔截導彈,不僅會造成大量太空垃圾,還可能導致嚴重的跨域升級,乃至核衝突。
太空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和平利用太空是國際社會的共同願望,也是《外空條約》規定的基本原則。個別國家出於狹隘國家利益,大力推進太空武器化、戰場化,將使太空面臨“公地的悲劇”。最終為此買單的將是整個人類以及我們的子孫後代。面對當前嚴峻形勢,國際社會應該儘早啟動太空軍控條約談判,簽署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法律文書,明令禁止攻擊太空物體及在太空中部署武器,共同守護太空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