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設現代化産業體系,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何以重要?
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一種嶄新的創新範式。
【編者按】近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福建和安徽考察時指出,要在推動科技創新和産業創新深度融合上闖出新路,強調“形成‘喬木’參天、‘灌木’茁壯、‘苗木’蔥郁的創新生態。”在上海交通大學陳憲教授看來,對於建設現代化産業體系來説,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關鍵性因素。實踐表明,現代化産業體系是“果”,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因”。以下是他在國家發展改革委人才培訓項目的演講。
當前,全球經濟格局、經濟運作和經濟政策都在發生深刻變化。在這些變化的影響下,中國經濟如何實現高品質發展,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課題。建設現代化産業體系是實現經濟高品質發展的必由之路。對於建設現代化産業體系來説,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關鍵性因素。實踐表明,現代化産業體系是“果”,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因”。這是因為,創業、創新和産業化從根本上説都是試錯,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優劣決定著試錯成功率的高低。
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要義
既然經濟學、管理學是從生物科學中借用了“生態”“生態系統”的概念,那麼,我們就參照自然生態的術語和原理來解釋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要義。一個好的自然生態大致有這些條件:物種的豐富度和生態位的多樣性;建立在能量流動、物質迴圈基礎上的生態廊道和動態平衡;能夠自我維持並提供必要的功能性生態服務,同時具有自我調節能力、足夠的韌性和多樣化,以應對內外部變化的壓力。此外,適度的人類干預是必要的。這些條件對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基本適用的。
類似于自然生態,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三個基本構件是:“物種”,即創業者、企業主和企業家,以及他們創辦的企業;“鏈”,即一個網鏈,由産業鏈、産品鏈(配套鍊)、價值鏈、供應鏈、服務鏈和社交鏈等組成;“養料”,即由相關主體——教育科研機構、金融機構和公共機構等提供人才、資本和服務等。
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是一種嶄新的創新範式。與此前的機械式、靶向式和精準式創新範式不同,這種範式具有多樣性、開放性、自組織性和動態性的特徵。如果將之前的創新範式比作目標明確的“工廠”,那麼,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這種範式就是眾多“物種”雜居、有可能産生新“物種”的“雨林”。在“雨林型”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中,科技創新成果及産業化會在一定的概率即成功率下産生。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品質就是由這個概率的大小體現出來的。在影響創業、創新和産業化成功的諸多因素中,生態是一個相對更加重要的問題,政府和社會有關方面要將文章做在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上。唯有一個好生態,人們的創新創業意願才會得到提高,創新創業和産業化的成功率也將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提高。
深圳:具有“標桿性”
在實踐中,打造良好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有哪些可以借鑒乃至推廣的經驗呢?接下來,我將從深圳、合肥、義烏三座城市的實踐展開分析,希望能夠給大家帶來一定的啟示。之所以選擇這三座城市,不僅是因為它們在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營造上“打法”各具特色,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其所呈現的共性是具有可複製、可推廣意義的。
先來説説深圳。深圳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在當下中國具有標桿性,其特徵是,“物種”多樣且強大,“網鏈”完整且堅韌,“養料”充分且健康。特別是市場主導+政府服務的體制特徵,堪稱典範。
首先,“物種”多樣且強大。戰略性新興産業的“頭部”企業,如新能源汽車行業的比亞迪、電子資訊技術行業的華為、網際網路行業的騰訊、生物科技行業的華大基因等,是深圳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強大“物種”。在其他新興行業中,深圳也有許多“頭部”科技型企業。在這個生態中,眾多冠以“專精特新”和“高新技術”的企業,以及大量0—1的初創企業,共同體現了深圳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物種多樣性和強大生命力。
其次,“網鏈”完整且堅韌。深圳在産業鏈、配套鍊(産品鏈)、供應鏈和創新鏈等環節具有顯著優勢,並且在很多方面優於其他一線城市。深圳擁有全部31個製造業大類,形成了梯次型現代製造業體系。深圳的産業鏈從原材料供應到最終産品的生産都有相應的産業支撐和“鏈主”企業帶動。産業配套體系非常完善,不僅在硬體製造方面有著豐富的資源,還有眾多的設計、研發、檢測、認證等相關服務企業,能夠快速響應市場需求變化。深圳有超過4000家供應鏈服務企業,佔全國總量的80%以上。此外,還擁有大量的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孵化器、眾創空間等創新載體,為企業提供了良好的創新環境,且研發投入佔地區生産總值的比例在全國城市中最高,並將創新鏈延伸到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整合了創新鏈全流程。
再次,“養料”充分且健康。深圳是中國最具創新創業活力的城市之一,在創投資本、社會資金、公共服務等方面為創新創業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深圳私募基金業協會發佈的《深圳私募股權創投基金行業2023年度發展情況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末,深圳存續私募創業投資基金只數與規模同比增長20.2%、14.7%,其只數、規模增長率已連續5年超10%。深圳在社會資金方面也為創新創業提供了較大的支援。例如,2023年深圳設立了規模為100億元的天使投資引導基金,以引導社會資本投向天使期、初創期的企業。此外,深圳還通過稅收優惠、貸款貼息等方式,鼓勵企業加大研發投入,提高自主創新能力。深圳擁有完善的科技金融服務體系,包括優化科技信貸體制機制、擴大科技型企業債券發行規模、強化科技保險的作用、強化重點領域金融服務等。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深圳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具有“市場主導+政府服務”的鮮明特徵。媒體曾寫過一篇報道,指出深圳形成了“6個90%”的獨特創新現象:90%以上的創新型企業是本土企業,90%以上的研發機構設立在企業,90%以上的研發人員集中在企業,90%以上的研發資金來源於企業,90%以上的職務發明專利出自企業,90%以上的重大科技項目發明專利來源於龍頭企業。這“6個90%”充分説明,深圳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市場主導性。
在政府服務這方面,根據調研訪談和長期觀察,我發現深圳各級政府在自身職能上的價值取向是,政府服務於城市的核心競爭力。深圳的核心競爭力是創新,創新的成功率在生態,那麼,政府就必須對創新和創新生態更好發揮作用。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全面深化,政府對産業發展的直接干預趨於減弱,具有專業化水準的預見能力、協同能力,以及基於這些能力的實際操作,成為考量政府作用發揮的重要尺規。在這一點上,深圳顯示出的效果是有目共睹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就創業創新、新興産業發展而言,園區生態、産業鏈創新鏈成為政府發揮作用的重要載體。例如,深圳灣科技園區、上海張江高科技園區和北京經濟技術開發區等園區,典型地表現出政府作用於市場和市場主體的這一特徵,從而在生態系統中解決人才、資本和營商環境等問題。這個過程,實際上就是在培育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
合肥:引入關鍵“物種”
近年來,合肥的新興産業發展引起人們關注。在這裡,我選擇幾個能夠反映合肥模式的關鍵詞,從中觀察並解讀這座城市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
創投之城。合肥是一座“創投城市”,“招商+投資”即“招投”,似乎已經成為這座城市的共識。“招投”兼具風險投資和産業投資的性質,以風險投資為主。在創投及相應回報再投資的作用下,合肥形成了“芯屏汽合(音同‘心平氣和’)、集終生智(音同‘急中生智’)”的産業佈局,明確了合肥在晶片、新型顯示、新能源汽車、AI和製造業融合、積體電路、智慧家居等戰略性新興産業的發展情況。這些産業的發展,不僅體現了合肥從無到有的創新發展路徑和態勢,也展現了合肥提升戰略性産業發展水準的努力方向。
科大矽谷。科大矽谷聚焦創新成果轉化、創新企業孵化、創新産業催化、創新生態優化,以中國科大等院所的全球校友為紐帶,專注投早、投小、投科技、投前沿、投未來,是立足合肥城市區域新空間打造的科技創新策源地、新興産業聚集地示範工程。不是拼體量,也不是拼規模,更不是拼利潤,從一開始,科大矽谷就致力於打造科技體制改革的“試驗田”。
“硬科技”項目。所謂硬科技項目,通常就是指與先進製造業,即高技術製造業、裝備製造業有關的科技創新和産業創新項目。有投資人曾這樣説,“當你切身地去那裏、投身到那裏,花很多時間在那裏,真真切切地聽到周圍的人在酒店裏面聊硬科技,那種氛圍撲面而來的時候,才真正地讓我覺得現在的合肥跟記憶中的合肥很不一樣。”
政府官員專業化。當創業者、投資人到這裡啟動一個項目,城市的管理者、決策者能夠快速洞察對方需要什麼。這種城市管理者的風格,是專業精神的具體表現。近幾年,我專門就相關部門辦理醫療器械許可證,在合肥、上海和寧波問詢過創業者和投資人,他們都明確地告訴我,公共服務的改善十分明顯,不僅不存在刁難、尋租等問題,而且服務和建議的專業化程度令他們感到意外。城市的管理者跟真實的商業環境保持合理的聯繫,他們的認知一直在迭代。
義烏:“無中生有”
義烏地處浙江中部丘陵山區,資源匱乏、土地貧瘠。每人平均佔有土地資源水準較低,是其形成生産、經營小商品傳統的主要原因。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上海弄堂裏,不少人曾見過挑著貨郎擔的雞毛換糖小販,他們用當地糖蔗榨的糖,交換城市居民留存的雞毛(可能還有其他東西)。雞毛原本用作肥料“塞秧根”的原料,後來覺得可惜,便做成雞毛撣等小商品。最早的小商品就是這麼原始地生産出來的。
義烏的小商品交易,始於走街串巷的“行商”,然後是到路邊擺攤的“坐商”,再到改革開放,激活了義烏人民的經商傳統和創業激情,讓義烏人民走出了一條“興商建市”的成功之路。
義烏從一個一窮二白的農業小縣“無中生有”地培育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場,它做對了什麼?首先,政府因勢利導,充分尊重人民群眾的首創精神和創業精神,一以貫之支援小商品市場建設。最具關鍵意義的舉措是,組建國有控股的浙江中國小商品城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分期建設義烏國際商貿城,目前正在進行第六期建設 。
其次,義烏小商品市場一直在與時俱進。“義烏購”是小商品的線上市場,2012年10月上線。它是浙江中國小商品城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義烏小商品官方平臺。“義烏購”根據小商品交易的特點,做出自己的定位:把義烏小商品搬上網,線上線下對應,精準找貨,放心交易;覆蓋義烏小商品市場、專業街、産業帶等優質供應商,助力中小微企業開拓線上市場;通過智慧流量分發機制,大幅降低電商流量成本;依託實體市場優勢及網際網路技術應用,讓每一筆交易都有誠信保障。目前,“義烏購”入駐商家5萬餘戶,日訪客數80萬,日瀏覽量2500萬,註冊採購商1000萬,其中10%為海外用戶。“義烏購”已成為全球最大的小商品批發平臺。
再次,義烏人的價值觀。義烏集中資源大力建設貿易生態系統、先進産業平臺、國際物流網路,為全國、全球的企業和客商搭建共用型的創業創新大平臺,帶動了全國210萬家中小微企業發展、關聯3200萬人工人就業,為全國500多萬農村富餘勞動力提供來料加工業務,形成了鮮明的跨區域共富帶動效應。在國際商貿城的調研中,我曾問過一個問題,商戶有多少來自外省市,回答是一半以上。另外一半,不到30%是義烏當地的,其他來自浙江各地。
在義烏的創新和産業生態中,與小商品有關的百萬戶商家是豐富的“物種”;網鏈中價值鏈成為“主鏈”,從研發設計到生産加工,再到市場、品牌和服務,環環連接、絲絲入扣;相關主體,政府作用功不可沒。但要問義烏憑什麼發展出如此規模的小商品市場?義烏人的答案是,靠的是“三千精神”,即浙江溫州人最早喊出來的口號“千方百計、千辛萬苦、千言萬語!”其實還有一句“千山萬水”,當年義烏人賣小商品最遠跑到西藏,可以説是跨越了千山萬水。“三千精神”從本質上説,就是創業精神、企業家精神。小商品+企業家精神,就是義烏的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的核心。
一個好的創新生態就是一所大學校,它能催生和培育創業者。最近在《解放日報》看到兩篇有關義烏的報道,其中寫道,義烏被譽為年輕人創業的野生“商學院”,無論是網店經營、直播帶貨、鄉村創客,還是義烏國際商貿城裏的外貿業務、今年特別火的“義烏商機研學團”,都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參與,洋溢著許多新的機會和可能性。在義烏,創業門檻更低、試錯成本也更小,正是這樣的特質,吸引著無數年輕人想來這裡尋找機會。
深圳、合肥、義烏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資源稟賦也各不相同,但是三城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有一個共同特徵,那就是較好地回答並解決了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深圳,政府服務城市産業科技創新的核心競爭力;合肥,政府為創新和産業生態引入關鍵“物種”;義烏,國有控股企業“浙江中國小商品城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建設線下線上小商品交易平臺。政府積極且有效的作為,會激發微觀主體的活力和動力。這是我在這三座城市所看到的,也為中國其他城市打造創新生態和産業生態提供了有益啟示。
【思想者小傳】
陳憲,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學深圳行業研究院、中國發展研究院研究員。近年來,主要關注創業創新、新興産業和城市經濟研究。(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