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藝術的諸種門類中,沒有比詩歌與音樂更為密切的了。在人類的遠古時代,詩歌與原始音樂、原始舞蹈相伴而生。在很長的歷史時期裏,詩與音樂是結合在一起的。後來詩與音樂雖然分了家,但二者一直是互相滲透、互為表裏的。詩歌與音樂有相近的本質,它們都表現人的心靈世界,都要在時間的流動中展開。

正是由於詩歌與音樂的相近與相通,所以詩人欣賞音樂,受音樂觸發進而把對音樂的感受昇華為詩,就很自然了。古代詩人以詩歌描繪音樂的頗不少見,僅唐代就有錢起的《湘靈鼓瑟》、韓愈的《聽穎師彈琴》、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等傑作。現代詩人中沈尹默的《三弦》、徐志摩的《半夜深巷琵琶》、艾青的《小澤徵爾》、韓作榮的《聽桑卡彈古箏》也均是以詩歌寫音樂的名篇。

青年詩人許勁草鍾情詩歌,酷愛音樂,繼承了前輩詩人以詩歌寫音樂的傳統,致力於音樂題材的詩歌寫作。她把自己寫音樂的詩篇收集在一起,推出了詩集《音樂女神》(中國民族文化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這是在詩與音樂接壤地帶長出的一簇鮮嫩的花,也是詩歌與音樂相結合産生的寧馨兒。

詩集《音樂女神》中的作品,可以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種類型是聽樂記感,就是把自己欣賞音樂的感受用詩的意象、詩的語言傳達出來。另一種類型是音樂禮讚,即詩人對音樂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思考、追尋與讚美。

前一種類型,聽樂記感,説來簡單,寫起來卻是頗有難度的。詩歌與音樂儘管有相通之外,但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還是有所不同的。最重要的是藝術符號不同,音樂的符號是有規律運動的樂音,詩歌的符號是語言。樂音訴諸人們的聽覺,語言訴諸人們的想像。訴諸聽覺的樂音可以傳達歡樂、悲哀、悠閒、絕望等情緒,不受民族、地域的隔閡,因此音樂是世界通用的語言,是沒有國界的。而詩歌則由於各民族、各地域語言的差別,理解起來就沒有那麼便捷。詩歌與音樂藝術符號的不同,導致了所傳達的資訊的明確程度的不同。詩歌的符號是語言,同一種語言內,符號的能指與所指是確定的。音樂的符號是樂音,樂音既是能指又是所指,符號與實體、形式與內容融合為一個渾然的整體。這一整體固然與主體的情緒狀態相聯繫並與他的精神運動協調一致,但是它所喚起的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與共鳴,這就導致了音樂內涵的不確定性與多義性。即使是描繪性很強的音樂或標題含義很具體的音樂,在聽眾心中也難於喚起明晰的概念與確切的意象。所以説,音樂是可意會不可言傳,是很難用具體的文學語言把它“翻譯”出來的。

許勁草寫這種音樂詩,就是在做這種“翻譯”工作,這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正是由於音樂表達的不確定性,不同的聽眾之間,由於他們的生活經驗不同,心境不同,情緒不同,就會産生不同的感受。許勁草傳達的感受,可能正是他們的感受,也可能偏離他們的感受。與他們感受相同的自然會頷首稱讚,與他們感受不同的就難免蹙眉不語了。不過,即使是面對後者,許勁草的詩歌也依然有其存在的價值,因為它起碼表示了樂曲“多義”中的一義,它在召喚著更多的聽眾來做出自己的詮釋。

欣賞音樂,有賴於主體的審美心理結構。對於非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鋻於當下,“非音樂的耳朵”還普遍存在,國家大劇院經常請專業人員做音樂普及的工作。許勁草所寫的音樂詩,實際也有個閱讀對象的問題。如果讀者是音樂內行,那麼對她所描繪的音樂內涵,可能會有先得我心之感。但如果是音樂外行,那麼閱讀起來也就難於有所共鳴、有所會心了。考慮到讀者的實際情況,作者特意設置了“藝術小貼士”,即對所寫的名曲、名家及著名演出團體等進行必要的背景介紹,這既點明瞭作者詩思的由來,也有助於讀者對音樂自身及詩的理解。

作者寫這類詩作的時候,要做的是用詩的語言把音樂喚起的內心感覺傳達出來。音樂本身就是不確定的,它所喚起的內心感覺也就更不確定了,現在要用某種確定性的語言把它傳達出來,並讓它得到聽眾的共鳴,這幾乎是辦不到的。正如她在《如果協奏曲有顏色》一詩中所説:“我多想把這奧妙/用文字表述/成為永恒可以碰觸/但我不能且沒人能”。這表明詩人充分認識到用詩句描述音樂的局限,她之所以還要寫,是因為她要發揮詩歌作為語言藝術的優勢,她覺得一首好的寫音樂的詩,不能簡單地停留在對音樂的印象與記錄上,她要借助音樂的酒杯,澆自己胸中之塊壘。也就是説,聽樂記感,更重要的是通過對音樂的描述把內心的情感釋放出來,從而把自己內心的情緒與音樂的意象融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渾圓的整體展示給讀者。像這首《舍赫拉查達》:

我躺在雲朵裏了/看陽光烘焙著雲團/散出一陣金色的暖/看銀魚群穿過天際的烏雲/暴風雨躲在後面/我躺在雲朵裏/風推著沒有我的雲/緩緩掠過我身邊

我開始變得/沒有一絲重量/比風更輕盈地/在雲朵間跳起/古老而美麗的舞蹈/所過之處/雲朵笑了,綻放彩虹的歡顏

我躺在雲朵裏了/比風更輕盈/比陽光更暖

此詩寫出了聽雅尼克與費城交響樂團音樂會演奏的交響組曲《舍赫拉查達》的感覺。這感覺是《一千零一夜》的女主人公舍赫拉查達的,也是詩人自己的。了解交響組曲《舍赫拉查達》的讀者固然會有同感,即使不熟悉該組曲的讀者,也會從詩中體會到許勁草與自然相融合,與天地相統一的心態,把它當成一首優美的抒情詩來欣賞。

許勁草的另一種類型的詩作是對音樂的禮讚。與前一種類型作品的思路是沿著音樂的流向而展開不同,這類作品體現的是對音樂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種獨立的藝術形式的思考,是對音樂美學的追尋。比如聽取捷傑耶夫與倫敦交響樂團音樂會後,詩人發出感慨:“音樂女神/為何偏愛你的子民?/賜予他們/駕馭弦、鍵、管的天賦/在木頭、金屬、絲線、皮革上”。這是對音樂生成材質的揭示,與我國傳統文化中“匏土革,木石金。絲與竹,乃八音”的提法不謀而合。再如《致音樂》一詩中所説:“你用陌生的旋律/帶我進入熟悉的幻境……/你用熟悉的旋律/帶我進入陌生的幻境……/我渴望/將身體變作某種器樂/這樣便可長久地逗留/在陌生與熟悉的幻境/那些音符早已等候在此”。這裡所説的“陌生”與“熟悉”,不只是針對一首具體作品的旋律而言,而是深入到音樂藝術辯證法領域的一種思考。

在這類作品中,詩人還盡情地表現了自己對音樂的禮讚與崇拜。她還把欣賞音樂中自我與音樂的融合看成是對音樂之神的“祭獻”:

祭獻了雙眼/讓自己墜入無邊的暗夜/捨棄了呼吸/身體像一條起伏的波浪/耳朵長在跳動的心上/聽人類文明的頌歌/無需掌聲,祭獻了雙手/不再,幾張單薄的紙/寫下執拗的詞句/索性祭獻了自己/獲得樂神的恩賜。

像上述幾首詩所寫已不單是音樂鑒賞心理的描述,而是彰顯了在音樂與自我相融合、音樂與生命相同一過程中所獲得的心靈的自由,這才是音樂鑒賞的最高境界。(吳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