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天是“七七事變”（又稱“盧溝橋事變”）爆發88週年。日本資深媒體人、日本放送協會（NHK）前主播木村知義以此為切入點，探討關於日本的“戰爭歷史”認識問題，他認為，“我們最該談論的是銘記加害者的歷史責任，刻意回避只會讓我們丟失最重要的經驗教訓。”

今年是“戰後80週年”。自年初起，日本各媒體就不斷推出與“大戰”相關的專題報道。半年來，我在接觸這些報道文章和新聞節目的過程中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若用一句話概括，那便是無論講述從軍經歷、空襲遭遇還是疏散逃亡生活，所有內容都始終聚焦于日本人當年經歷的“慘狀”。下個月將迎來日本的“終戰日”（我曾多次指出“終戰日”這一表述是有問題的，它模糊了日本“戰敗”的歷史性意義），可以預見諸如此類的“終戰專題”將扎堆涌現。

在此之前，今天迎來了“七七事變”（又稱“盧溝橋事變”）爆發88週年。我想以此為切入點，淺談關於日本的“戰爭歷史”認識問題。

01. 

“日中戰爭”始於“七七事變”嗎？

在日本，每當説起“盧溝橋事變”，多數場合都被描述為是“日中戰爭的開端”（譯注：即日本侵華戰爭）。某紀實文學作家曾寫道：“在‘二·二六事件’發生後第二年（編者注：二·二六事件是指1936年2月26日發生於日本的一次失敗兵變。），即昭和十二年（1937年），日中戰爭爆發......”日本正在熱播的晨間劇《紅豆麵包》中，旁白提到“中國戰事已持續兩年”時，背景年份字幕顯示“1939年”。

駐守宛平城的中國軍隊奔赴盧溝橋抵抗日軍（資料照片）。 新華社發

我們應當以怎樣的時間脈絡來把握“日中戰爭"？我認為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在中國發生的戰爭究竟應該回溯到哪個時間節點？我認為至少應當將視線延伸至1931年由“柳條湖事件”引發的所謂“滿洲事變”（即“九一八事變”），甚至應更一步上溯至1928年6月發生的“張作霖暗殺事件”（譯注：即“皇姑屯事件”），在歷史的連續性中重新把握“日中戰爭”。不用説，1932年日本扶植“建立”的傀儡政權“滿洲國”也必須納入到這一歷史脈絡之中。

為何必須堅持歷史的“連續性”視角？這與日本侵略中國大陸的問題密不可分。我們需要認識到，日本侵華歷史的每一個“事件”之間存在著深刻關聯性，否則就會像文章前面提到的報紙戰爭專題那樣，陷入嚴重的認知缺陷，得出諸如“當時多數人未曾料到（七七事變）會演變成日中全面戰爭”的結論。一旦忽視歷史的“連續性”，就只會把那些“事件”當成孤立的碎片，進而對後續歷史走向産生誤判。

02. 

當時日本舉國上下對侵華戰爭陷入了“狂熱”

針對“當時多數人未曾料到這會演變成日中全面戰爭”這一論述，我們還需要闡明一個不容忽視的關鍵問題。從結論而言，日本需要重新認識“日本人民與中國人民一樣都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這一説法。中國政治家和一些有識之士在日中邦交正常化進程中，以及討論戰爭問題時經常提及這一説法。這確實體現了中國人民對日本民眾的包容，是中國人民的誠意或可稱之為善意。可實際上當時日本舉國上下對侵華戰爭陷入了“狂熱”，民眾沉醉於“暴支膺懲”（即“懲戒暴戾的中國”）的狂熱情緒中。

關東軍殺害抗日英雄楊靖宇後在他的頭顱前合影（資料照片）。

筆者從日本廣播電視媒體退休後，十餘年間在大學講授“媒體論”課程。期間筆者重新研讀了戰時報刊、廣播錄音和雜誌等資料。透過那些文本，當時日本民眾在侵華戰爭中表現出的“狂熱”令我不寒而慄。我不得不重新認識“日本人民也是軍國主義受害者”這一説法所存在的問題，並捫心自問：若身處那樣的時代，我能擺脫這種集體性“狂熱”嗎？

翻閱當時的報紙，我們能清晰地看到日本國民是如何為侵略中國而“狂歡”的。諷刺的是，自“九一八事變”起，日本各報就競相炒作“戰果”快訊，爭相報道“痛擊中國”的消息，民眾更是趨之若鶩地搶購報紙。那些“勝利大遊行”自然也是這種狂熱的體現。

“七七事變”第二年（1938年），日本政府頒布實施《國家總動員法》，進入全面戰爭體制。歷史社會學家山之內靖一針見血地指出：“當時法律裏所謂的‘福利國家’，實際上就是等同於‘戰爭國家’。”在全面戰爭體制下，促進國民健康與改善生活水準被納入到國家意志之中加以推進，而當時的民眾恰恰是這套體制的“受益者”。戰後日本盛行“國民受蒙蔽”的敘事，將戰爭責任歸咎於一部分軍人和政治家。時至今日，我們應該具體、系統地回顧我們日本人所經歷的“戰爭歷史”，直面而非回避真相。

03. 

是否需要道歉，是加害者單方面説了算的嗎？

戰後80週年之際，日本某報以“‘戰後’結束了嗎”為題製作專題，刊登了一篇題為《日本已無須道歉，應建立新秩序》的訪談。受訪者是一位從事日本政治外交史研究的政治學者，其曾在日中學者共同開展的“日中歷史共同研究”中擔任日方重要角色。他在訪談中表示：“與其發表‘80週年談話’，石破首相似乎打算面向國民發佈相關聲明。我認為已無須在聲明中加入‘道歉’措辭。傳承交代歷史與無止境道歉是兩回事。戰後80週年的意義在於正確認識歷史，思考日本未來應盡之責。”想必不少日本讀者對此觀點深表認同。

2024年8月13日上午，原侵華日軍第731部隊成員清水英男來到“謝罪與不戰和平之碑”前進行懺悔謝罪。圖源：央視新聞

這番言論看似“合情合理”，但請冷靜思考一下：是否需要道歉，是加害者單方面説了算的嗎？當然絕非如此。只有當受害者聽其言觀其行後，對加害者表示“你不用道歉了”，加害者才能真正得到原諒。加害者如果發自真心認識到曾經犯下的過錯，是根本不會提出類似“道歉何時休”這樣的疑問的。我並非不負責任地認為，敷衍了事的道歉就行了。

如今戰後出生的幾代人已構成日本社會主體，他們與那場戰爭毫無直接關聯。要求他們僅以口頭“道歉”，只會流於空洞化。問題本質不在於是否需要道歉，而在於我們這些生活在“戰後”年代的日本人應具有的“責任意識”——如何自覺承擔起對侵華、侵略亞洲的歷史責任，這將與日本今後的道路選擇密不可分。所謂“責任意識”，正是基於對歷史罪責的清醒認知，從而對現在與未來的國家發展道路保持警醒。我們最該談論的是銘記加害者的歷史責任，刻意回避只會讓我們丟失最重要的經驗教訓。

04. 

日本必須坦誠面對一個根本性問題

回到關於石破茂首相80週年“聲明”的話題。此事緣起於今年初國會眾議院預算委員會會議。石破首相當時表示：“我們必須驗證清楚當年為什麼會開啟那場戰爭，又為何未能避免發動戰爭。我認為今年（80週年）這項工作具有重大意義。”3月底，石破首相到訪曾是太平洋戰爭戰場的硫磺島，出席日美聯合追悼儀式。儀式後，他進一步表示：“我們將對過去進行驗證，懷著對未來的期許，思考如何構建和平。”

然而，日本自民黨內（執政黨）不僅對發佈“80週年首相談話”提出反對意見，還對石破首相提出的“驗證歷史”群起攻之。戰後50週年（1995年）時任首相村山富市發佈的談話曾代表日本政府就過去的殖民統治表示“反省與道歉”。自民黨內反對派標誌性組織“維護日本尊嚴與國家利益會”聲稱該談話“很不恰當地玷污了我們的國家尊嚴，損害了國家利益”。他們認為戰後70週年（2015年）安倍晉三首相談話已為道歉外交畫上句號，並以“驗證上一次大戰的來龍去脈是一件重大事項，絕非幾個月工夫就能完成”為由反對石破首相“驗證歷史”。

日本首相石破茂5月29日在第30屆“亞洲的未來”國際論壇上發言表示，必須牢記慘痛記憶和歷史教訓，不再重蹈戰爭覆轍。

更令人無語的是，該會代表、日本參議院議員青山繁晴向記者團“擔憂”道：“（石破首相‘驗證歷史’）很可能給中國、南韓等國家再次提供譴責我國的藉口。”（時事通信社5月7日報道）

筆者在寫這篇文章時無法預料石破首相最終將如何應對處理反對意見。但必須指出的是，如果真心實意地驗證戰爭歷史，日本必須坦誠面對一個根本性問題——日本究竟履行了多少作為侵略戰爭發動者和加害者的責任。同時我們更應認識到唯有與中國及亞洲人民攜手共建和平才是今後的正途。當前日本對今後“戰爭與和平”的態度正面臨嚴厲拷問。

然而，今年3月底，日本防衛大臣中谷元與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思會晤時提出了“單一戰區(one-theater)”的戰略構想——“為對抗中國，將東海、南海及朝鮮半島劃為統一的‘戰區’，推進強化日美與其他盟國的防衛合作”（《朝日新聞》4月15日報道）。當我們目睹此類動向時，不得不説事態正朝著完全相反的維度發展。

今天是“七七事變”88週年，下月將迎來日本戰敗80週年。我們必須深入思考應該如何真誠地面對日本在戰爭歷史中的加害者責任，在總結經驗教訓的基礎之上，如何與中國以及亞洲人民攜手共生。我堅信這才是真正彰顯日本的民族驕傲與尊嚴的正途。

作|者|介|紹

木村知義 

日本放送協會（NHK）前主播

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