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道家思想的經典之作，《道德經》已被翻譯成近百種語言，是譯本最多的中國文化典籍。“道”“無為而治”“天人合一”等道家哲學理念令不少西方學者著迷。在第二屆武夷論壇舉辦之際，美國學者、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研究員馬思勱(Thomas Michael)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分享他眼中的道家哲學智慧。

中新社記者：你為何對道家思想感興趣？為何選擇來中國高校任教？

馬思勱：我大學時上了一門關於中國文學和翻譯的課，讀了很多中國詩歌。我非常喜歡詩中描繪的戴著草帽在寧靜湖邊釣魚的漁夫形象，後來了解到漁夫有著道家隱士的身份指向。為了更加了解道家思想，我從教授那裏拿到一本《道德經》，讀完我便愛上了道家哲學，開始深入研究這一領域。

之前在美國時，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教學，很少有時間做研究。收到北師大的任職邀請，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在中國工作近九年的時間裏，通過與業內學者的交流，我對道家思想和中國哲學有了更多的認識與感情，這正是我來到中國想要探索的。

把馬思勱引入道教門檻的中國傳統漁夫形象。中新社記者 于海洋 攝

中新社記者：比起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是否在西方更受歡迎？原因是什麼？

馬思勱：答案是肯定的。比起道家思想，儒家思想更加內嵌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體系。比如，孔子經常談到“孝”，這是中華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美德，意味著為父母服務、為祖先犧牲、要傳宗接代，而這些想法對西方人來説並不容易理解，這使得儒家思想比道家老莊思想更顯得有距離感。

儒家思想更多建立在道德倫理基礎之上，而西方人不太關心社會倫理，他們對個人自由更感興趣。像是莊子總是談論精神自由，比如《逍遙遊》，以精神漫步于宇宙之中。當美國人開始熟悉道家思想時，正值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嬉皮士運動，因此道家思想對於嬉皮士來説意義重大。所以出於這些原因，道家思想比儒家思想更容易被西方人所熟悉和接受。

中外萌娃身穿統一道服在“道教名山”、世界自然遺産地江西上饒三清山，手持竹簡，跟著道教師傅朗讀《道德經》。(資料圖) 程希雪 攝

中新社記者：你如何理解道家思想中的“道”？道家主張“無為而治”，在你看來這是否意味著消極避世？

馬思勱：很多人認為“道”是“常道”，即“不變的道”帶來世界和萬物，但老子其實是用“恒”來形容“道”。“恒”字與月亮的盈虧有關，想一想月亮的運作規律以及老子的哲學，“道”似乎更像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道”不是一個“事物(thing)”，而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事件(event)”，它發生於天地之間以及我們自己的身體內部。

“道”就像是無處不在的數萬億個粒子，但它不是物質，而是一種能量，是生死本身。“道”唯一做的就是帶來了生命，正如老子在《道德經》中所説“萬物並作，吾以觀復”。關於“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並不能説誰對誰錯，這只是我所喜歡理解的“道”。

“無為”是指與生命的流動相一致的行為。儘管有些人將“無為”解釋為失敗主義、避世主義，但我並不這麼認為。道家思想強調生命的至高無上價值，生命本身被理解為至善。因此，道家哲學認為生命應隨著自然的節奏與進程發展，與自然和諧相處。但當人類的慾望與野心介入時，問題就來了，往往會對自然産生負面影響。

中新社記者：你如何理解道家思想的“有”與“無”？西方哲學是否有類似的概念？

馬思勱：《道德經》第四十章説，“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即首先産生了“無”，“無”産生“有”，繼而産生萬物。因此，“無”在這裡等同於“道”。

西方哲學思想深受宗教影響，如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對“有無”問題的看法與東方截然不同。西方談論的“上帝”是一個積極的實體，類似于“有”。西方人視上帝為“純粹的善”，是完全的“存在”，是絕對的“有”。因此，當西方哲學談論“無”或“不存在”時，它通常被理解為“善的缺失、上帝的缺席”，即“存在”本身的缺失，相當於“惡”。因此與“有”相對的“無”常常等同於“惡”。

20世紀以來，透過西田幾多郎等亞洲哲學家關於“無”的論述，西方哲學家開始逐漸理解“無”的價值，這使他們大開眼界，得以了解東方對於“無”的不同理解方式。

2023年3月6日，河南週口、三門峽兩地分別舉行老子誕辰2594週年及《道德經》問世2514年紀念活動，流傳千年的“老子生日祭典”盛景再現。中新社發 鹿邑縣委宣傳部 供圖

中新社記者：你認為道家思想對今天的世界有何啟示？

馬思勱：尊重、關愛生命，敬畏死亡，這是道家思想對今天世界最大的啟示。

在我們的世界裏，有太多不尊重生命的行為。有一部分人在權力與金錢的驅動下，不惜傷害他人，破壞地球和人類的福祉。如，漠視動物的生命；以犧牲環境為代價開採石油；將河流、海洋等自然資源作為牟利的工具。

我始終批評這種行為，氣候移民的産生便是此類行為的惡果。如今全球性挑戰日益嚴峻，氣候變化正在摧毀許多人的家園，使其背井離鄉，從而加劇各種與移民相關的社會問題。

中新社記者：“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的重要概念，你對此有何見解？

馬思勱：在中國哲學中，道家與儒家對“天人合一”也有不同的理解。老莊所談“天人合一”是人與自然的統一，“天”指“自然之天”，是一個與“地”相對的自然區域。而孔子所言之“天”則是作為道德權威存在。儒家對“天人合一”的理解是，人可以發展自己的美德來匹配“天”的道德本性。

在中國人對世界的理解中，人類與自然之間有一種相統一的關係。這與西方對人與自然的理解不同。西方人認為世界是上帝創造的，上帝將其作為一種資源供人類使用。

中新社記者：作為一名研究中國哲學的美國學者，你認為國際學術交流有何價值？

馬思勱：通過國際學術交流，中西方學者可以了解彼此的學術風格，相互欣賞，從而開展合作。不同國家的學生可通過交流項目學習語言，增進了解，培養友誼。

我認為美國政府最近做得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自我封閉，叫停了許多國際學術交流項目。這種孤立主義、保護主義百害而無一利。我們人類要生存下去，有賴於彼此之間的交流、合作與相互支援。(完)

受訪者簡介：

馬思勱(Thomas Michael)近日在北京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中新社記者 薄雯雯 攝

馬思勱(Thomas Michael)，美國學者，現任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道家思想及《道德經》。他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宗教史博士學位，曾在喬治·華盛頓大學和波士頓大學任教，2016年起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任職。他曾出版“In the Shadows of the Dao: Laozi, the Sage, and the Daodejing” 等專著，併發表《論中國玄學和早期道家傳統的爭論焦點：西方和中國對<道德經>和黃老之道的看法》《<道德經>中的時間哲學：從河上公的黃老之道視角看》等多篇學術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