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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藏醫藥學博士的“708”密碼

2024-08-13 09:01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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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藏醫藥大學附屬醫院裏,桑珠群培博士坐診時,要和學生們進行病例討論。每天早晨,他還帶領醫護人員朗誦《四部醫典》基礎理論。在醫院住院部綜合科的墻上,懸挂了多面錦旗。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曹偉/攝

  桑珠群培正在問診。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曹偉/攝

“708”這個數字,對西藏藏醫藥大學附屬醫院的80後醫生桑珠群培博士有著特殊意義,讓他把藏醫藥傳承與發展、個人成長與初心使命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藏醫藥學祖師玉妥寧瑪·雲丹貢布出生於西元708年。25歲那年,他放棄安逸的生活,不顧山高路遠,前往泥婆羅、天竺等國拜訪名師、遊學考察、治病救人,經過刻苦鑽研,編撰出藏醫學巨著《四部醫典》。

如今,桑珠群培博士不僅選擇“708”作為愛車的車牌號,還帶領醫院科室同事養成一個工作習慣:每天早上醫護人員都要提前到醫院,趕在門診上班前朗誦半小時《四部醫典》基礎理論。

2023年3月,桑珠群培博士通過基層遴選,從600公里外的那曲市索縣回到他的家鄉拉薩,入職西藏藏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同年5月,綜合科正式掛牌成立,他擔任首任科室主任。此前,他紮根索縣藏醫院,拜師學藝18年,和導師一起探索疑難病症的醫治方法,深挖藏醫經典“二十三種療法”,特別是“雜炯”療法,為很多患者解除了病痛。

很多人不理解,作為2008年的藏醫學本科優秀畢業生,桑珠群培有足夠的條件和理由留在拉薩,進入大醫院工作,過舒適的生活,他卻非要跑到偏遠基層給自己找了份“苦差事”,還一路讀到醫學博士,待滿18年才肯離開。這一切,正如他用藏語在微信個性簽名裏寫的那樣——“尋找內心裏的幸福很重要”。

“要為藏醫藥做點實事”

“日光城”拉薩地處青藏高原腹地,百姓淳樸、遊客眾多,正煥發著無限活力。

這便是桑珠群培的故鄉。

每天清晨,桑珠群培都要喝一碗現打的酥油茶,再捏一塊糌粑,或是到甜茶館裏點上一碗藏面,搭配一壺甜茶。這不僅是他的早餐習慣,也是大多數拉薩人開啟新的一天的方式。

桑珠群培説,每當開車奔波的時候,都能感受到“708”的庇祐,也警醒自己,要時刻記住《四部醫典》醫德醫風章節重要的一句話:自己是一名醫生,以“致力於為民眾治病”為天職,不分貴賤,不圖錢財。

藏醫學不僅在西藏地區廣泛應用,也在國際範圍內得到了廣泛認可,成為世界傳統醫學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桑珠群培介紹,藏醫藥學藏語稱“索瓦日巴”,“索瓦”意為調養,“日巴”為知識體系。它是數千年來藏族同胞在極端自然環境中,通過豐富的生産生活實踐不斷積累完善形成的。

今年4月,西藏藏醫藥大學附屬醫院晉陞為二級甲等醫院。桑珠群培所在的綜合科專家科室在門診樓二樓,他每天都早早過來坐診。門口走廊上,總是擠滿了等待就診的病人。他一天有50個門診號,但常常中午有病人找他“加號”,他都會一個個耐心看完。

桑珠群培的病人,有不少是身患疑難雜症,從外地專程趕來的。住院部走廊上挂著的用藏語或漢語書寫的錦旗,很多是桑珠群培的病人出院時留下的。

“很多病人是周邊地區的牧民,他們進城不容易,如果挂不到號,我儘量都抽空給他們看完。”桑珠群培説,“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只要是我的病人,我都一視同仁,哪怕是病人送的一瓶酸奶都不能拿。”從事醫學工作以來,桑珠群培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那就是不收病人的禮物。

在他看來,自己不僅是一名醫生,也是一名老師,要以身作則,為學生做好榜樣。

回想這些年,為“健康中國”建設提供藏醫藥特色療法方案,為“健康西藏”建設和守護雪域高原人民健康增光添彩,成了他一心追尋的初心和使命。

“説到底,要為藏醫藥做點實事。”桑珠群培坦言。

跨越600公里的求醫路

桑珠群培出生在拉薩市尼木縣的一個小村莊。上小學的時候,他看到一位藏醫藥大師衣錦還鄉,鄉親們紛紛手捧哈達,帶上煮好的藏雞蛋,前去拜見。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名醫。

桑珠群培的哥哥也是藏醫,對他的影響很大,讓他始終對藏醫藥抱有極大熱情。2003年,桑珠群培進入西藏藏醫藥大學學習。

2004年,讀大二的桑珠群培迎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捩點。

課堂上,他認真地聽老師講解《四部醫典》。書中提到一種藏醫藥經典療法——“雜炯”療法。該療法據説是藏醫藥裏最“點石成金”的一部分,專攻疑難雜症,在傳統療法無法緩解病症的時候,有時能派上用場。

“雜炯”療法在書中雖有完整的理論體系,卻因為老師在臨床上從未見過,便認為該療法很可能已經失傳,所以無法過多解釋。

然而,桑珠群培對這種療法産生了極大的興趣。

桑珠群培讀本科時,現任西藏藏醫藥大學黨委副書記、校長米瑪教授是他的系主任,平時不僅教課,還時不時與學生談心。

米瑪經常對學生説:“你們在學校的理論學習,最終還是要在臨床實踐中運用,所以應該多掌握一些藏醫藥的特色療法,特別是面臨失傳的絕技。”

有一天,米瑪在課上提到,那曲索縣有一位精通“雜炯”療法的藏醫藥大師,名叫旦松扎巴。“如果你們願意去,我可以幫你們聯繫。”

坐在台下的桑珠群培,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但是,那曲遠在藏北高原,氣候環境惡劣,人生地不熟,是否值得去?”他反覆琢磨。

經過幾天思想鬥爭,他敲開米瑪辦公室的門。“老師,您能否把我介紹到旦松扎巴大師那裏學習?”

米瑪看著桑珠群培堅毅的眼神,當場表示:“沒問題,我來聯繫!”

2004年寒假,桑珠群培下定決心,要見見這位傳説中的藏醫藥大師。

路途遙遠,路費哪來?他當時的全部家當就是160元獎學金,和先前攢的200多元生活費。他隨身帶上糌粑,餓了,簡單用清茶一泡,狼吞虎咽吃幾口。

孤身一人,600公里,雨雪紛飛,一路泥濘。客車開得很慢,兩三天才到目的地。見到大師後,桑珠群培非常激動,不料卻被潑了冷水。

“聽説現在‘雜炯’療法幾近失傳,只有您這兒可以傳承。”

“我的手藝傳承自我父親,他跟隨師傅修煉了整整13年。時間到了,師傅才肯放他出山。你可熬得過來?”

桑珠群培思考了一下,回答:“我中間還要上5年學,加上13年……18年,您看18年如何?”

旦松扎巴看著眼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沒想到這個才19歲的藏族小夥會作出如此“倔強”的決定。

這到底是一時興起,還是一諾千金?時間會給出答案。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那年冬天,桑珠群培和旦松扎巴同吃同住,學習“雜炯”療法,甚至在那裏度過藏族老百姓重要的節日之一——“藏曆小年”。

剛去沒多久,他就碰到第一位病人。這是一位60歲左右的老奶奶,身患類風濕關節炎,動彈不得,只能依靠輪椅推行。當時,老人提出要試一試“雜炯”療法。

遵從師傅要求,桑珠群培與病人白天一同吃飯,晚上頭對頭睡覺,用了什麼藥,有什麼反應,每隔一小段時間就仔細記錄下來。桑珠群培説,經過治療,3天后,那位老人就能下地走路了。

把青春留在雪域高原

在索縣學習的一年,桑珠群培感觸很深。他深知自己雖然學到了不少知識,但頂多就是“一點皮毛”。

2008年,桑珠群培本科畢業。在人生的岔路口上,他面臨一個重要抉擇:是繼續回到偏遠藏北跟隨師傅鑽研醫術,還是留在拉薩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按你現在的成績,留拉薩不成問題。”

“我知道。”

“你必須要想好,去了那曲,不是你想回來就能回來的。”

“那個偏僻的地方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選擇。”

桑珠群培遞交的申請一度讓領導犯難,一個年級200來個畢業生,他算“最優秀的那一個”,卻把自己的前途給“糟蹋”了。

按照既定軌跡,桑珠群培主動申請到藏北高原那曲索縣的藏醫院工作。要説去一次兩次還罷了,但要長期在那裏工作生活,在旁人看來恐怕難以適應。

作為藏區乃至全國陸地面積最大的一個市,那曲氣候惡劣,地廣人稀,“經常走100公里沒個人影,倒是説不定能撞見野牦牛、藏羚羊、高原狼……”

這裡平均海拔約4500米,比他一直生活的拉薩還要高出1000多米,空氣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區的一半左右。

不過在桑珠群培看來,這些並不要緊,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家人。2009年他結婚生子,愛人陪著孩子留在拉薩。若他選擇長年留在索縣,則意味著要兩地分居15年。

現實如他所料,工作繁忙外加交通閉塞,他們常常一年下來也見不上幾面。

當時,那曲索縣藏醫院各方麵條件都很薄弱,基本上不設專科,醫生們都是全科看病。除了應對眼花繚亂的疑難雜症,桑珠群培還當起産科醫生。15年下來,他一共為170多名孕婦接生。

這座佇立在雪域高原的藏醫院,成為當地百姓最信任的依靠。

畢業不到一年,桑珠群培就碰上一個特殊的病人。她是當地一名30多歲的藏族婦女,躺在病床上,血壓已降至0,幾乎沒有脈搏。幾經搶救,主治醫生無力回天,正通知家屬準備後事。

女人有5個小孩,小的只有幾個月,大的不過才上小學。孩子們圍在母親的床邊,唱著藏族民謠,歌聲久久在病房裏回蕩,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看到此場景,桑珠群培久久不能平靜。

突然,他想到一種辦法:“用藏族火灸!”

一刻不敢耽擱,桑珠群培和另外一位年輕醫生一起,拿出專業的藏醫器械,用火烤至紅色,給病人挨個點穴位。沒過多久,女人的眼睛微微張開,慢慢地能開口説話了。

即便如此,他絲毫不敢懈怠,在病人旁邊守了一天一夜,直到過了危險期才放心離開。

每天清晨,桑珠群培6點準時起床,雷打不動背誦兩小時《四部醫典》經典篇目,再開始工作,這個習慣一直持續到今天。一天下來,他坐診看60名病人,隨著白天日照時間變長,人數提升至80名。

據統計,他的年門診量最高達兩萬人次,藥費每人次卻僅百元左右。此外,他每天看病都會做筆記,到現在已有50多本,其中有大量關於各種怪病的治療方案。

日復一日,桑珠群培堅持用藏醫藥方法治療傳統重大疾病,在藏醫特色療法等方面,形成自身特色和優勢。

桑珠群培認為,“學習藏醫藥最好的方法就是給別人授課”。每晚下班後,他就為20多名學生“開小灶”,這些學生大多數是來交流學習的年輕醫生和村醫。晚上10點,他又匆匆趕到師傅旦松扎巴家裏,一直鑽研到淩晨才離開。這就是“708”的傳承。

95後科室醫生尺列是西藏日喀則人,畢業于西藏藏醫藥大學。2021年,尺列到索縣藏醫院規培學習時結識桑珠群培。

“老師教會了我許多實用的臨床技能,更讓我懂得了藏醫藥的傳承,關鍵在於守正創新。”尺列説。

桑珠群培不吸煙、不喝酒,他認為一名醫生要求病人不做的,自己首先要做好表率。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簡單,可以概括為:看病、看書、育人。對桑珠群培而言,一週最放鬆的時刻就是週六踢一場酣暢淋漓的足球賽。除此之外,他基本沒有其他娛樂愛好。朋友、同事們倒也很識趣,除了踢球,打牌、打麻將、唱歌也從來不喊他。

永不過期的“708”密碼

2010年,桑珠群培積極響應政策,跟隨醫療團隊前往索縣下轄的嘎木鄉幫扶治病。他們到的地方是一個極其封閉的村莊,尤其到了冬天,冰雪封山,與外界基本隔絕。

令他驚訝的是,這裡的村民身體遇到不適,也不找醫生,都是自己嘗試用土辦法自愈。

“儘管索縣的醫療條件整體比較落後,這種情況也比較罕見。”桑珠群培坦言,他深刻意識到打通醫療科普“最後一公里”刻不容緩。

兩年後,他順利考取醫學碩士,並且跟隨旦松扎巴先後到各大藏醫院,參與藏醫經典“二十三種療法”的臨床指導與推廣。

讀到碩士,桑珠群培並不甘心。在遍地都是技能型醫生、赤腳醫生的藏區,醫生們憑手藝吃飯,似乎並不需要多麼“光鮮亮麗”的學歷。但有一個冰冷的事實是:“祖傳醫學往往進不了更廣闊的舞臺。”在桑珠群培看來,優秀的藏醫藥傳承光有技能是遠遠不夠的,技能只能算經驗性的,還要有紮實的理論支撐。

2015年,桑珠群培考取了北京中醫藥大學和西藏藏醫藥大學聯合培養的醫學博士,接受現代醫學和師承制傳統藏醫學相結合模式的教育。

直到今天,桑珠群培還和他的博士生導師頓珠教授保持著密切聯繫。頓珠回憶,當年博士生考試面試中,問了桑珠群培一個問題:“如果你考上博士,你是‘醫’為先還是‘藥’為先?”

桑珠群培認為,“醫”和“藥”要同時抓,特別是臨床上,如果“醫”和“藥”分開,效果會很不理想。

這個回答讓頓珠很滿意。

讀博期間,他經常和頓珠探討交流,全力搶救挖掘“雜炯”療法,並不斷嘗試尋求現代醫學的研究方法來論證藏醫藥技法的科學性。

桑珠群培的博士研究生論文將定量研究方法納入藏醫藥臨床研究,開啟了創新先例。

3年後,桑珠群培順利畢業,成為整個那曲地區第一位全日制醫學博士。剛畢業,好幾家藏醫院的院長來“搶人”,希望能簽下他。

一個抉擇再次壓到這個年輕人身上:留在那曲索縣繼續兌現18年之約,還是“另謀高就”?

“必須兌現!”桑珠群培義無反顧,“守信是醫生的底線,更是做人的底線。”

事實上,紮根索縣的日日夜夜也讓他堅信,真正爐火純青的藏醫藥療法,離不開年復一年的摸爬滾打。

在他看來,只有在基層蹲苗深耕,才有底氣進入大舞臺,因為很多疑難雜症在城市裏面很難見到。

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援藏政策向縱深推進,也在索縣這個偏遠的藏北小城落地生根,當地醫療環境也發生很大變化。

2023年西藏政府工作報告指出,過去5年來,西藏每人平均預期壽命提高了1.59歲,每人平均預期壽命從和平解放初期的35.5歲提高到了72.19歲。

十幾年間,索縣藏醫院的住院部全部被改造,有4層樓高。而當年“與世隔絕”的嘎木鄉小村莊,也早已通了車,村民遇到問題立馬就醫。

“經典的傳承與創新是相輔相成的,要讓藏醫藥與現代醫療體系接軌,才能真正閃閃發光。”桑珠群培對此深有感觸。

為此,他還和導師聯合建成索縣藏醫院現代化的藏醫藥臨床研究基地,聯繫相關企業,先後募集800多萬元資金,用於建立系統、標準化的藏醫“二十三種療法”傳承基地,産學研一體化,希望用藏醫藥獨特技術造福人類。

18年的堅守,不僅是桑珠群培對旦松大師的一次承諾,也是他對自己青春時光的一場告白。

2023年3月,他告別索縣,踏上重回故土拉薩的旅途。

有人疑惑地問他:等了18年才正式出山,不遲嗎?

每當這時,師傅旦松扎巴曾經的教誨,就會在他耳畔響起,“在最輝煌的年紀做對祖國、對民族有用的事,永遠都不嫌遲”。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超 見習記者 曹偉 實習生 陸地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劉峻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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