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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為何偏愛《鑄劍》

袁良駿

    作家對自己的作品,像家長對自己的孩子一樣,往往有所偏愛。比如魯迅,他雖一再説自己無特別用力或特別省力的作品,但對歷史小説集《故事新編》中的八篇小説,他的態度就很不一樣,他對《鑄劍》的偏愛是毫不掩飾的。1936年2月1日,在給黎烈文的信中,他説:“《故事新編》真是‘塞責’的東西,除《鑄劍》外,都不免油滑。”兩個月後,在給增田涉的信中,他又説:“《故事新編》中的《鑄劍》,確是寫得較為認真。”“塞責”、“油滑”云云,不妨看作魯迅的謙虛,而對《鑄劍》,魯迅則認為無需謙虛了。這不明明是有所偏愛嗎?偏愛當然不是無緣由的,“確是寫得較為認真”,就是緣由。那麼,為什麼寫得那麼“認真”,“認真”的結果如何呢?

    第一,《鑄劍》是魯迅革命復仇主義精神的藝術化。

    魯迅一生最反對兩個東西,一個是錦衣玉食、殘民以逞的反動統治者,一個便是卑躬屈膝、低眉順眼的奴隸主義、奴才主義。即使在自己的《遺囑》中,他仍這樣教導自己的家人:“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且介亭雜文末編死》)。古語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哀。”這一條對魯迅不適用,他看不起那一套忍辱求全的折中調和。看不到這一點,不足與語魯迅;看不到這一點,也不足以談《鑄劍》。

    眾所週知,《鑄劍》根據的是《列異傳》、《搜神記》等古籍所載的“三王冢”的故事,這則故事本來就充滿了向反動統治者的復仇主義精神。試想:楚王讓名鑄劍師幹將為之鑄劍,劍成,不僅不賞,反將幹將殺頭,這是何等殘暴!對這樣的暴君,能不報復、能不懲罰嗎?!幹將的遺腹子赤鼻在客的幫助下果然殺死了楚王,報了深仇大恨。這則復仇故事,本來就大義凜然;到了魯迅筆下,就更加生動感人了。之所以如此,乃因在原故事的基礎上,魯迅揉進了自己的半生血淚和經驗。

    在回顧自己的半生經歷時,魯迅曾説:“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勳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懷疑什麼?懷疑的就是那些假革命的反革命者,他們假借革命的名義,殺害了多少無辜而天真的革命者。他深切感到:“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墳娜拉走後怎樣》)。辛亥革命果實之被篡奪,秋瑾、徐錫麟等的壯烈犧牲,袁世凱的大殺革命者,“五卅”慘案,“女師大事件”,直到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以段祺瑞為首的北洋軍閥血腥屠殺手無寸鐵的青年學生,魯迅的學生劉和珍君等倒在血泊中……這些“血的遊戲”把魯迅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也激發了他的反抗的、復仇的怒火。《鑄劍》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構思的。它的初稿寫成于1926年10月的廈門大學,但魯迅沒有拿去發表;1927年初,他將它帶到了廣州中山大學。而這時的廣州,“紅中夾白”,共産黨人和國民黨右派的鬥爭已經日趨表面化、白熱化,殘酷屠殺共産黨人和革命群眾的“四一二”、“四一五”大屠殺已經在醞釀中了。3月20日的廣州“中山艦事件”,艦長、共産黨人李之龍的被殺害,正是這場大屠殺的信號和前奏。具有高度革命警覺性的魯迅,更有把握地修改、定稿了他的《鑄劍》(原名《眉間尺》),融入了他到廣州的新的觀察和體驗。4月3日日記寫道:“治《眉間尺》訖。”一篇優秀的歷史小説便這樣誕生了。

    第二,《鑄劍》“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

    在《故事新編序言》中,魯迅説:

    對於歷史小説,則以為博考文獻,言必有據者,縱使有人譏為“教授小説”,其實是很難組織之作,至於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倒無需怎樣的手腕……

    這就是説,歷史小説有“言必有據”和“隨意點染”兩類。那麼,他的《故事新編》屬於哪一類呢?他説屬於第二類:

    敘事有時也有一點古書上的依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不過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同上)。

    類似的意思,也見於寫于1932年的《自選集自序》中,他説他的歷史小説是“神話,傳説及史實的演義”。所謂“神話”,指的當然是《補天》和《奔月》,所謂“傳説”,指的正是《鑄劍》。按照常理,神話、傳説皆非歷史事實,它們怎麼可以作為歷史小説的題材呢?如果是“言必有據”的“教授小説”,它們的確會成為問題;然而,如果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的第二類,那就無傷大雅了。

    《鑄劍》“隨意”點染了哪些東西?何以見得它“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呢?這主要表現在:

    1.將“赤鼻”改成了“眉間尺”,他是一個剛滿16歲的優柔寡斷的少年,經過母親的教育剛強起來並終於完成報仇大業,其性格有一個發展、昇華過程。

    2.將“客”改成了“黑色的人宴之敖者”,他捨己為人,行俠仗義,是一名光輝的古代俠士的形象。

    3.將“楚王”改成了“王”,具有了更大的適應性,也有了血肉生動的性格:暴戾、荒淫而顢頇。

    4.增添了“乾癟臉少年”、眾多妃子、王后、太監、老臣、武士、侏儒等次要人物。

    5.設計了生動而完整的情節,特別三頭在鼎中啃咬一節為全文高潮,驚心動魄,眉間尺頭的活靈活現更讓人拍案叫絕。

    6.為宴之敖者設計了四段《哈哈愛兮歌》,更加增強了小説的藝術感染力。

    第三,《鑄劍》完美體現了魯迅的文學理想。

    首先,正如茅盾當年所説:“將古代和現代錯綜交融,成為一而二,二而一”(《宋雲彬〈玄武門之變〉序》,1937年)。文本、素材是古代的,而精神、觀念是現代的,但二者又是水乳無間、難解難分的。

    其次,運用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馳騁想像,高度誇張,但小説表現的卻是十分逼真的現實世界,即20世紀初葉的中國。高度理想化的主要人物(眉間尺和宴之敖者)也都有現實人生的依據,特別有魯迅自己的影子。

    再則,堅持嚴肅的、為人生的、改良人生的純文學創作,嘔心瀝血,精雕細刻,精益求精,而不受當時盛行一時的、千篇一律的、粗製濫造的、死灰複燃的鴛鴦蝴蝶派言情小説和武俠小説的影響。特別宴之敖者,煥發著古代俠士的光彩,但又迥然不同於那些為了江湖恩怨而打打殺殺的俠客、劍客。

    最後,《故事新編》另外一些作品的所謂“油滑”之處,即一些諧謔性的現代細節,諸如《補天》中的“小丈夫”、《奔月》中的“烏鴉炸醬面”、《理水》中的“yes,no”等,雖無傷大雅,但亦不為小疵。而在《鑄劍》中,從始至終卻絕無這樣的“油滑”之處。如欲魯迅不偏愛《鑄劍》,豈可得乎?

    《中華讀書報》2001年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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