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一定渴望成為一個古典主義的英雄。兩軍交陣，雙方各出一員大將，報上姓名，捉對撕殺，眾目睽睽之下拼上幾百回合，勝者酣暢淋漓，敗者心服口服。但是這樣的戰斗方舟子從未遇到。
當方舟子把他的刀指向媒體與學界的浮誇、虛假、偽善與勢利的時候，我想他並沒有料到，他衝進了一團渾濁的迷霧之中。他甚至都遇不到一個真正的對手。那些被他點名叫陣的人，要麼虛晃一槍，掉頭就跑；要麼笑嘻嘻地説，你找錯人了。沒有一個人肯堂堂正正地出來應戰，也沒有一個人肯老老實實地認錯服輸。
事實上，方舟子的大多數對手並不是出於無意或疏忽而産生了錯誤，而是有意地明明白白地作假行騙。他們的無恥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只有參戰的人才能領會。當方舟子把他的快刀揮向所謂的核酸營養品的時候，他一定認為是一個簡單的事情。人體無須專門補充核酸，所謂的核酸營養品也不具備什麼營養，這在方舟子看來是一個簡單的科學事實。一個簡單的事實一旦説出，自然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人意外。有人比他更顯得理直氣壯。他們首先指責方舟子的專業背景不足以對核酸營養進行批評，就如指責那個説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不是紡織專家；然後指責方舟子的動機，就如説王海不是消費者；同時散佈陰謀論，暗示方舟子收了哪國的盧布，意圖扼殺中國的核酸産業。而且他們當中有以國家學術機構及學術專家之名義出現者，不僅讓人意外，更讓人心寒。當皇帝新裝的支援者是皇家紡織學會及其專家時，這個王國的人們還能有衣服穿嗎？
幾年來，方舟子異軍突起，以“新語絲”網站為基地，如江曉原在《潰瘍》之序中所説，一連踢翻幾個場子，壞了幾家的好事，惹起媒體與學界諸多議論。其實，按照方舟子自己的説法，他不過是那個説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並不需要太高深的專業技能，所需要的只是勇氣，加上一種對真實的熱愛。其實，方舟子所做的事情本來應該是以追求新聞真實為己任的傳媒的份內工作。他所進行的調查也不特別地困難，用常規手段就可以完成，比之於美國記者之調查水門事件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即使這樣簡單的事情，也很少有傳媒去做，甚至沒有做一下的想法。
在曖昧和無恥瀰漫的霧中，方舟子進行著艱難的戰鬥，與騙局的製造者鬥，與騙局的吹捧者鬥，與騙局的受益者鬥。同時，方舟子向表面上看起來無辜的人發起了挑戰。方舟子提出了一個簡單的問題：一個學者，一個學術機構，一張報紙，可不可以説謊？可不可以面對謊言而保持沉默？
對於第一個問題，不管人們實際上怎麼想，怎麼做，都會正確地答出“不”來。但是對第二個問題，則有不同的看法。是的，你有權保持沉默，因為你的一切言論都將成為你被騷擾的理由。然而，方舟子又追問，當別人利用你的名義説謊的時候，你是否還可以保持沉默？尤其是，當利用的不是你的個人名義，而是你的社會名義的時候，你所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是否還能允許你沉默？
方舟子為我們展示了一套明快犀利的刀法。與中國傳媒及學刊隔靴搔癢的含含糊糊的偽善的所謂對事不對人的批評不同，方舟子直接把他的快刀揮向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你做了，就要負責，就要承擔。既然生命核酸的宣傳材料引用了李載平院士褒獎核酸飲料的言論，就可以認定李載平給核酸飲料抬轎子，於是方舟子向李載平砍了一刀。這一刀招來了李載平學生的反擊：李載平根本就沒有説過那些話，不應該對此負責，方舟子沒有調查清楚，怎麼可以隨意批評李院士。從旁觀者看，李載平似乎真的沒有責任，所以方舟子錯了。但是方舟子馬上回招：無聲就是默許。如果是生命核酸冒用了你的名義，損害了你的名譽，那麼，向公眾澄清真相的責任恰恰在你，而不在我。就算你不在乎別人冒用你的名義，不在乎自己的名譽，你也不能無動於衷，因為你被利用的是你科學家的身份，説出真相，是你作為科學家應盡的社會責任。於是，李載平院士發出了一封致《光明日報》公開信，嚴正聲明，他沒有説過那些話。
但是，並不是所有被指控的學者都能向李載平院士那樣盡到自己的社會責任。在所謂的核酸風波中，有些學者的表現恰恰相反。以至方舟子用了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我控訴，中國生物化學界專家向公眾做偽證》！我想此時方舟子一定有背水一戰的悲涼。
還算幸運的是，方舟子的戰鬥不只局限在比特世界，已經有三部網路論爭的文字結集出版。從《方舟線上》到《叩問生命》，再到這部《潰瘍———直面中國學術腐敗》，方舟子已經逐漸從具體的學術問題深入到與學術、商業、傳媒相關的體制問題，衝進了濃霧的深處。方舟子的對手們越來越有背景，戰鬥越來越艱難。事實上，方舟子從來沒有取得徹底的勝利。那些被他揭穿的抄襲論文者和偽造學歷者大多數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當學官的還在當著，做教授的還在做著。那些建立在偽學術之上的所謂新興産業依然在媒體上頻頻出現，神仙的丹還在賣著，人民的幣還在賺著。
的確，方舟子們的刀再快，也不能驅散這團迷霧，他甚至對於具體的人和事都不能構成致命的殺傷。但是我們希望有方舟子能繼續戰鬥下去，而且我們確實看到，方舟子的刀法越來越老到，同盟軍越來越多。
惟有戰鬥，才有希望！
（《潰瘍———直面中國學術腐敗》方舟子著海南出版社2001年6月21．80元）
《中國青年報》2001年7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