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偶然地對台北城邦出版集團大陸事業部經理劉惠芳小姐提到這件事，並詢問賴東進先生的情況。劉小姐很快就特快專遞給我一本賴東進先生的自傳體大著《乞丐囝仔》。不久，我又收到了賴東進先生親筆簽名的書。我並不是像閱讀文學作品那樣，而是像看一個朋友介紹他的人生遭際的長信那樣，似乎是與書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著，讀完了《乞丐囝仔》。這是一次難忘的閱讀，仿佛聽到了那淒涼的琴聲，那嘶啞的演唱；仿佛看到了他們無助的身影，那臟污的面孔；仿佛嗅到了那些難聞的氣味……仿佛感受到了他們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仿佛走進了他們往昔的生活。

    讀完《乞丐囝仔》，我的第一個感想是：常常聽人説自己的出身苦——我也曾經認為自己出身苦——但與賴東進先生的出身相比較，那些被我們慣常認定為的苦出身，簡直就是幸福了。賴東進先生的父親是盲人，母親是智障，他是這一對畸零夫妻的長子，在他前邊有一個姐姐，後邊又有十個弟妹。他們一家四處流浪，白日沿街賣唱、乞討，夜宿墳墓，與死者為伍，世上人所能遭受的恥辱和苦難，他們都遭受了。説實話，剛開始我甚至懷疑賴東進先生誇大了自己的苦難生活，但當我讀到了書中那些驚心動魄的細節後，我相信了賴先生的敘述，因為，這些細節如非親歷，是難以想像出來的。

    我的第二個感想也是我的疑惑，賴先生出身在這樣一個貧困到極點、不正常到極點的家庭環境中，母親智障，對他的教育是根本談不上的，父親青年時致盲，飽經人生苦難，因為要生存，因為受欺淩，也因為殘障人特有的不平衡心理，其實已是個有幾分變態的人，他動輒給賴先生以毒打，甚至用麻繩拴著他的拇指將他吊在梁頭上——這已幾近虐待狂——他對賴先生的教育也是談不上的。至於社會，因為賴先生一家的狀況，積極的影響也是談不上的。在這樣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中成長的人，如果不變態、不對社會持一種敵對的態度、不對人生持一種絕望的態度、不對他人乃至對親人取一種仇視的心理，那是很難的。如果從這樣的家庭裏孵化出來一隻危害社會的大鱷或者滾爬出來一個社會邊緣的惡人，那是十分正常的。但何以從這樣的家庭裏和環境裏秀出了賴東進這樣的精神健康、品德高尚、在家為孝子賢兄、出門為社會棟樑的人物呢？他在四歲時就能克制食欲，把分給自己的食物省出來分給弟妹，這樣的行為，沒有人教他，也沒有可以借鑒的榜樣，只能用“天生善良”來解釋了。“百日床頭無孝子”，這是人之常情，但賴先生侍奉癡母幾十年，連她的下衣及婦人之事都是他一手料理，這樣的行為，也只能用“天生孝悌”來解釋了。賴先生十歲後，從泥污和糞水中爬出來，走進學校，以超人的毅力和極為大度的胸懷，忍辱負重，刻苦學習，贏來了一連串的榮譽，這樣的行為，也只能用“天生俊才”來解釋了。賴東進用人生的奇跡證明了他是一個人性的奇跡。

    第三個感想是：這雖然不是一本文學的書，但其中有強烈的文學性，這是因為，賴先生的人生經歷比文學還文學。賴先生的父親，其實是一個文學人物，他集機警、暴戾、殘酷、善良于一身，集強大的、頑強的生命力與不幸的殘障于一身，可以將他比喻為在社會最底層的泥淖裏盛開的一株罌粟，也可以將他視為一個最集中地表現了底層邊緣人性的標本。我感到遺憾的是賴東進先生沒能把他的父親演唱的唱詞記錄下來，也沒能對他們父子在賣藝乞討時的一些場景予以細緻的刻畫。

    最後，我想説，《乞丐囝仔》是一本值得一讀的書。賴東進先生的經歷簡直像一個有幾分獰厲色彩的童話。賴東進先生是一個難以摹倣的榜樣，但正因為世上有不可摹倣的榜樣，才使我們的凡俗生活偶爾被超凡脫俗的光芒所照亮。

    《乞丐囝仔》（台灣）賴東進著/ 中國青年出版社/定價：16.00元

     《北京青年報》2002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