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額吉

發佈時間:2019-05-08 08:00:00丨來源:內蒙古新聞網丨作者:劉惠春丨責任編輯:阿藝思

老額吉的蒙古袍是藍色的,鑲著白色的邊,腕子上戴著一串佛珠,那雙乾枯的手,不停摩挲著那些珠子,陽光下,珠子閃著明亮的光。

老額吉坐在陽光裏。

老額吉八十歲了。頭上裹著一條暗紅色的頭巾,有一縷頭髮,從耳邊冒出來,像柔軟的銀色的絲線,光斑就在那絲線上跳躍著。老額吉的蒙古袍是藍色的,鑲著白色的邊,腕子上戴著一串佛珠,那雙乾枯的手,不停摩挲著那些珠子,陽光下,珠子閃著明亮的光。

我和老額吉説,人老了,都喜歡熱鬧呢,和我去城裏吧,城裏熱鬧。

老額吉擺著手,城裏有什麼好,那是沒有草的地方。

她頓了頓又説,養育的地方如金子,止渴的水賽聖水。每天站在門口,看看天上的雲啊,地上的草啊,還有山上的敖包,晚上睡覺的時候,心裏才會踏踏實實的。到了城裏,就看不到這些了。

我看著門外的那些風景,一堵矮墻,一棵樹,一片圈起來的草場,一座黃色的山包,一朵雲,和一大片雲。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看。

山包下的人越來越多了,老額吉嘆著氣,不知哪一天,草場上的草就會都變成人。

草是消失了,但沒變成人,而是變成了沙子。

老額吉的臉,被那些沙子劃出一道一道細細的紋路,所有的時間啊故事啊都藏在這些紋路裏。

每天早上,老額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熬茶。硬硬的磚茶敲碎了放在壺裏慢慢熬,放鹽、奶、炒米、酥油、酪蛋子、奶皮子,有時候,還有涼了的手扒肉。然後坐下來喝茶,一碗接著一碗,仿佛那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所有的幸福都在這一碗茶裏了。

餐桌是手工式傢具,散發著木頭的柔和。古舊的色澤上開滿熱烈的花朵,陽光照進來,那些老花朵在金色的光芒中綻放,有一種不為所動的力量。

我喝著熱熱的茶問她,知道成吉思汗嗎?

老額吉認真地看著我,那是聖主,是大福大貴的菩薩,是從太古天竺雪中仙洞裏降生的。聖主不能用舌頭説,他是存在於身體裏的東西,在這裡,她指著心臟的位置。她的目光慢慢轉向了遠處,喃喃地説,生長在草原上的牧草是美好的,因為有聖主的護佑。

我茫然地追隨著她的目光,她注意力的軌跡,那裏有我不能理解的幸福,但是我知道一件事,老額吉的幸福要比我的多。在她單純的信念裏,萬物都需要信賴神的力量,聖主的力量,才會獲得自身的圓滿性。

不説話的時候,老額吉就唱起歌來。悠遠跌宕的聲音,沒有遮攔,讓人心碎,真想把那些雲朵扯下來堵住自己碎了的心。可是老額吉的表情卻是愉悅的,那些皺紋舒展著,眼睛像沒有雲朵的天空,坦坦蕩蕩。或許在她眼中,幸福或是悲傷,都是一樣的吧。

草原上的牧草數不盡,蒙古人的歌曲唱不完。

坐在開闊的草地上,眼睛裏看到的東西全都進入心裏,天空,高高飛翔的鳥兒,遠遠跑動的馬,身邊的一隻小山羊……他們的歡樂是天真的,他們的悲傷也是天真的,他們只在長調裏訴説,向著天空,向著大地。除了天與地,哪能盛得下這樣巨大的歡樂和悲傷啊!

不知苦之苦,就是甜啊,就是福啊!老額吉説。她安然活在她的世界裏,除了自己世界的東西,其他一無所知,她也不需要知道。身邊的世界就是她身體的一個部分,她也是這天空的一部分,這草原的一部分,把她與這些割裂開來,就損失了她的美。她自己就是所有。

老額吉不能放羊了,可是,她需要它們在身邊,否則她的心總是空落落的。老額吉和我説起很多年前一隻失去母親的羊羔。下雪天,一隻小羊羔剛生下來,母羊就死了,沒有吃上母乳的小羊羔可憐地看著老額吉,老額吉眼淚流下來,她解開袍子,用自己的乳房給小羊羔喂奶……

老額吉的蒙古歌異常動人,漢語卻很生硬,我想讓她再詳細説一説,她卻沉默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整個人都融入了明亮的陽光。她的微笑是一種純然快樂的表情,像清晨一樣純凈,這張臉包含了被太多人遺忘的屬於自然的天性,讓草原變得更有內心。望著她,像望著一朵雲,一株草,那種永恒的萬物的圓滿性,就在一張安靜微笑的面孔上。

倒下又伏起的草,生滅了多少茬。但是,只要青草年年長著,只要圈裏的母牛生著牛犢,草原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在老額吉的聲音裏起伏著,我懂得那調子裏的憂傷,它們是馬背民族的一部分,重新給到我的東西。

“褐色的雄鷹啊,捕捉時多麼兇猛有力啊。美好的青春年華,不知不覺剎那間就過去啦……”

(作者:劉惠春)